【幺篇】一杯悶酒尊前過，低首無言自摧挫[摧挫：折磨、憂傷。]。不甚醉顏酡，卻早嫌玻璃盞大，從因我，酒上心來覺可[“不甚”四句：是說張生本未很醉，卻早已嫌酒杯太大而酒力難支。是因為他量小不勝酒力？不是，這都是因為我。如果真是酒力涌上心來，那還不至于此；

酡：酒醉后面紅耳赤的樣子。]。

（夫人云）紅娘，送小姐臥房里去者。（旦辭末出科）（旦云）俺娘好口不應心也呵！

【喬牌兒】老夫人轉關兒沒定奪[轉關兒沒定奪：變來變去沒有一定的主意。]，啞謎兒怎猜破；黑閣落甜話兒將人和[“黑閣落”句：暗地里甜言蜜語許了人的心愿；

閣落：旮旯。]，請將來著人不快活。

【江兒水】佳人自來多命薄，秀才每從來懦。悶殺沒頭鵝[沒頭鵝：這里指鵝群中打去頭鵝，就成了無頭的鵝群了。]，撇下陪錢貨，下場頭那答兒發付我！

【殿前歡】恰才個笑呵呵，都做了江州司馬淚痕多[江州司馬淚痕多：典出白居易《琵琶行》。多用于感傷身世，愛情別離的典故。]。若不是一封書將半萬賊兵破，俺一家兒怎得存活。他不想結姻緣想甚么？到如今難著莫[著莫：捉摸。]。老夫人謊到天來大，當日成也是恁個母親，今日敗也是恁個蕭何[“當日”二句：典出漢高祖劉邦與蕭何及韓信故事。后世有諺語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離亭宴帶歇拍煞】從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玉容”句：化用白居易詩：“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胭脂淺淡櫻桃顆，這相思何時是可？昏鄧鄧黑海來深，白茫茫陸地來厚，碧悠悠青天來闊；太行山般高仰望，東洋海般深思渴。毒害的恁么[恁么：如此，這樣。]！俺娘呵，將顫巍巍雙頭花蕊搓[雙頭花：即并蒂花，比喻戀人或夫妻。]，香馥馥同心縷帶割[同心縷帶：即同心結，用以表示恩愛同心的意思。]，長攙攙連理瓊枝挫[長攙攙：長長的樣子；

瓊枝：傳說中玉樹的枝條。連理瓊枝，比喻婚姻愛情的珍貴美好。]。白頭娘不負荷[負荷：擔承、負擔，這里是管顧的意思。]，青春女成擔閣，將俺那錦片也似前程蹬脫[蹬脫：踢開，強行拆開。]。俺娘把甜句兒落空了他，虛名兒誤賺了我。（下）

（末云）小生醉也，告退。夫人根前，欲一言以盡意，未知可否。前者，賊寇相迫，夫人所言，能退賊者，以鶯鶯妻之。小生挺身而出，作書與杜將軍，庶幾得免夫人之禍，今日命小生赴宴，將謂有喜慶之期[將謂：表示推測的意思，相當“以為”。]；不知夫人何見，以兄妹之禮相待？小生非圖哺啜而來[哺啜：吃喝。]，此事果若不諧，小生即當告退。（夫人云）先生縱有活我之恩，奈小姐先相國在日，曾許下老身侄兒鄭恒。即日有書赴京，喚去了，未見來。如若此子至，其事將如之何？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揀豪門貴宅之女，別為之求，先生臺意若何？（末云）既然夫人不與，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卻不道“書中有女顏如玉”[書中有女顏如玉：只要讀書就會得到美麗的女子。]？則今日便索告辭。（夫人云）你且住者，今日有酒也[有酒：喝多了酒。]。紅娘，扶將哥哥去書房中歇息，到明日咱別有話說。（下）（紅扶末科）（末念）有分只熬蕭寺夜，無緣難遇洞房春。

（紅云）張生，少吃一盞卻不好？（末云）我吃甚么來？（末跪紅科）小生為小姐，晝夜忘餐廢寢[“餐”：原作“飱”，根據弘治本修改。]，魂勞夢斷，常忽忽如有所失。自寺中一見，隔墻酬和，迎風帶月，受無限之苦楚。甫能得成就婚姻，夫人變了卦，使小生智竭思窮，此事幾時是了？小娘子，怎生可憐見小生，將此意申與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間之帶，尋個自盡。（末念）可憐刺股懸梁志[刺股懸梁志：發憤苦讀獲得功名的志向。]，險作離鄉背井魂。（紅云）街上好賤柴，燒你個傻角[“街上”二句：元代實行火葬。紅娘以此調侃張生，說他這樣死得不值。]！你休慌，妾當與君謀之。（末云）計將安在？小生當筑壇拜將[筑壇拜將：修筑土臺，用來封將帥。]。（紅云）妾見先生有囊琴一張[囊琴：放在布囊中的琴。]，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與小姐同至花園內燒夜香，但聽咳嗽為令[為令：為號。]，先生動操[動操：彈琴。]。看小姐聽得時，說甚么言語，卻將先生之言達知。若有話說，明日妾來回報。這早晚怕夫人尋[這早晚：這時候；

蚤：通早。]，我回去也。（下）

第四折

（末上云）紅娘之言，深有意趣。天色晚也，月兒，你早些出來么！（焚香了）呀，卻早發擂也[發擂：敲鼓。]。呀，卻早撞鐘也[撞鐘：指寺院內的暮擊鐘。]。（做理琴科）琴呵，小生與足下湖海相隨數年，今夜這一場大功，都在你這神品——金徽、玉軫、蛇腹、斷紋、嶧陽、焦尾、冰弦之上[神品：精妙無比的琴，指琴的質量極高；

金徽：徽是琴面上標志音階的識點，彈奏時便按在這里；

玉軫：古代名琴；

蛇腹：古代名琴；

斷紋：古代名琴；

嶧陽：古代名琴；

焦尾：古代名琴；

冰弦：古代名琴。]。天那，卻怎生借得一陣順風，將小生這琴聲，吹入俺那小姐玉琢成、粉捏就知音的耳躲里去者[知音：本指懂得音樂的人，而后代指知己。]！（旦引紅上）（紅云）小姐，燒香去來，好明月也呵！（旦云）事已無成，燒香何濟？月兒，你團圓呵，咱卻怎生！

【越調】【斗鵪鶉】云斂晴空，冰輪乍湧[冰輪：指月亮。]；風掃殘紅，香階亂擁；離恨千端，閑愁萬種。夫人那，“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靡（mí）不”二句：出自《詩經》。是說人出生的時候都是善良的，而很少有人能保持住。有不能善始善終的意思。]。”他做了個影兒里的情郎，我做了個畫兒里的愛寵[畫中愛寵：是古代把畫中人叫出來的一個神話傳說。]。

【紫花兒序】則落得心兒里念想，口兒里閑題，則索向夢兒里相逢。俺娘昨日個大開東閣，我則道怎生般炮鳳烹龍[炮鳳烹龍：比喻宴席豐盛，美味佳肴很多。炮、烹：都是烹調方法。]。朦朧[朦朧：相當于糊涂。]！可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鐘”[翠袖殷勤捧玉鐘：出自晏殊之子晏兒道《鷓鴣天》詞：“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卻不道“主人情重”[主人情重：蘇軾《滿庭芳》“主人情重，開宴出紅妝。……坐中有狂客，腦亂愁腸。”此指老夫人使鶯鶯勸酒給二人造成愁怨。]？則為那兄妹排連，因此上魚水難同。

（紅云）姐姐，你看月闌[月闌：指月亮周圍的光暈，也稱月暈，是有風的征兆。]，明日敢有風也。（旦云）風月天邊有[風月：清風明月，指美景。]，人間好事無。

【小桃紅】人間看波：玉容深鎖繡幃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沒東生有誰共？怨天公[“天公”：原作“天宮”。]，裴航不作游仙夢[裴航：事見唐·裴铏《傳奇·裴航》，寫秀才裴航落第出游，遇見云英的故事；

游仙夢：出自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這云似我羅幃數重，只恐怕嫦娥心動，因此上圍住廣寒宮。

（紅做咳嗽科）（末云）來了。（做理琴科）（旦云）這甚么響？（紅發科）（旦唱）

【天凈沙】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步搖得”句：說走路搖動得發髻上的珠寶首飾發出碰擊的聲音。]？莫不是裙拖得環珮玎[環珮：亦作環佩；

玎（dīnɡdōnɡ）：玉器相撞擊時發生的聲音。]？莫不是鐵馬兒檐前驟風[鐵馬：指風鈴，又稱檐馬，是房檐下掛的小鐵片或鈴鐺。]？莫不是金鉤雙控，吉丁當敲響簾櫳[“金鉤”二句：說掛卷竹簾的兩個銅鉤，與簾相碰發出的聲響。]？

【調笑令】莫不是梵王宮，夜撞鐘？莫不是疏竹瀟瀟曲檻中[曲檻：圍住竹子的欄桿。]？莫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牙尺：鑲飾著象牙的尺子，這里是尺的美稱；

聲相送：好比一聲接一聲的意思。]？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漏聲”句：即銅壺滴漏的聲響。]？潛身再聽在墻角東，元來是近西廂理結絲桐[理結：撫弄；

絲桐：代指琴。]。

【禿廝兒】其聲壯，似鐵騎刀槍冗冗[“似鐵騎”句：形容琴聲雄壯，如無數騎兵奔馳，刀槍交錯有聲。

鐵騎：身披鎧甲的騎兵；

冗冗：刀槍碰擊聲。]；其聲幽，似落花流水溶溶[溶溶：此指流水聲。]；其聲高，似風清月朗鶴唳空[鶴唳（lì）空：鶴在空中鳴叫。]；其聲低，似聽兒女語，小窗中，喁喁[“似聽”二句：琴聲低切，如少男少女在小窗下竊竊私語。]。

【圣藥王】他那里思不窮，我這里意已通，嬌鸞雛鳳失雌雄[“嬌鸞”句：后以鸞離鳳分、離鸞別鳳，比喻夫妻分離、情人不能相聚。]。他曲未終，我意轉濃，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伯勞飛燕各西東：即勞燕分飛，指夫妻分離。]，盡在不言中。

我近書窗聽咱。（紅云）姐姐，你這里聽，我瞧夫人，一會便來。（末云）窗外是有人，已定是小姐。我將弦改過，彈一曲，就歌一篇，名曰《鳳求凰》[鳳求凰：司馬相如向卓文君求愛時彈的曲子。]。昔日司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雖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歌曰）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愿言配德：希望匹配成婚。言：助詞，無義。]，攜手相將[相將：相隨。]。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旦云）是彈得好也呵！其詞哀，其意切，凄凄然如鶴唳天。故使妾聞之，不覺淚下。

【麻郎兒】這的是令他人耳聰，訴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懷者斷腸悲痛[斷腸悲痛：指非常悲痛。]。

【幺篇】這一篇與本宮、始終、不同[“這一篇”句：是說張生先弄一曲，后又彈《鳳求凰》，所以說這個曲子和開始彈的不同。]。又不是《清夜聞鐘》，又不是《黃鶴》《醉翁》，又不是《泣麟》《悲鳳》[“又不是”三句：《清夜聞鐘》、《黃鶴》之類都是古代的琴曲名。]。

【絡絲娘】一字字更長漏永，一聲聲衣寬帶松。別恨離愁，變做一弄[一弄：一曲。樂一曲叫一弄。]。張生啊，越教人知重[知重：相知敬重。]。

（末云）夫人且做忘恩，小姐，你也說謊也呵！（旦云）你差怨了我。

【東原樂】這的是俺娘的機變[機變：奸巧欺詐。]，非干是妾身脫空[脫空：說謊，無著落。]。若由得我呵，乞求得效鸞鳳[乞求得：巴不得，盼望著之意。]。俺娘無夜無明并女工[并：是指趕著做活計。]，我若得些兒閑空，張生呵，怎教你無人處把妾身作誦[作誦：作念，說道。]。

【綿搭絮】疏簾風細，幽室燈清，都則是一層兒紅紙，幾榥兒疏欞[疏欞：窗欞。疏：窗。]，兀的不是隔著云山幾萬重！怎得個人來信息通？便做道十二巫峰[十二巫峰：傳說巫山有十二峰。]，他也曾賦高唐來夢中。

（紅云）夫人尋小姐哩，咱家去來。（旦唱）

【拙魯速】則見他走將來氣沖沖，怎不教人恨匆匆，諕得人來怕恐。早是不曾轉動，女孩兒家直恁響喉嚨。緊摩弄[摩弄：摸弄，撫摸。有調哄、曲意順從之意。]，索將他攔縱[攔縱：偏義詞，就是阻攔，阻擋。]，則恐怕夫人行把我來廝葬送。

（紅云）姐姐，則管里聽琴怎么？張生著我對姐姐說，他回去也。（旦云）好姐姐呵，是必再著住一程兒[一程兒：一些日子，一段時間。]。（紅云）再說甚么？（旦云）你去呵。

【尾】則說道夫人時下有人唧噥，好共歹不著你落空[“則說道”二句：時下，即日下、眼前之意。]。不問俺口不應的狠毒娘，怎肯著別離了志誠種。（并下）

【絡絲娘煞尾】不爭惹恨牽情斗引[斗引：亦作“逗引”，即勾引、引誘、引逗之意。]，少不得廢寢忘餐病癥。

題目張君瑞破賊計莽和尚生殺心

正名小紅娘晝請客崔鶯鶯夜聽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