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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釋革

“革”也者,含有英語之Reform與Revolution之二義。Reform者,因其所固有而損益之以遷于善,如英國國會一千八百三十二年之Revolution是也。日本人譯之曰改革、曰革新。Revolution者,若轉輪然,從根柢處掀翻之,而別造一新世界,如法國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之Revolution是也,日本人譯之曰革命。“革命”二字非確譯也。“革命”之名詞,始見于中國者,其在《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其在《書》曰:“革殷受命。”皆指王朝易姓而言,是不足以當Revo.[ 省文,下仿此——作者原注。

]之意也。人群中一切有形無形之事物,無不有其Ref.,亦無不有其Revo.,不獨政治上為然也。即以政治論,則有不必易姓而不得不謂之Revo.者,亦有屢經易姓而仍不得謂之Revo.者。今以革命譯Revo.,遂使天下士君子拘墟于字面,以為談及此義,則必與現在王朝一人一姓為敵,因避之若將浼己。而彼憑權借勢者,亦將曰是不利于我也,相與窒遏之、摧鋤之,使一國不能順應于世界大勢以自存。若是者皆名不正言不順之為害也。故吾今欲與海內識者縱論革義。

Ref.主漸,Revo.主頓;Ref.主部分,Revo.主全體;Ref.為累進之比例,Revo.為反對之比例。其事物本善,則體未完法未備,或行之久而失其本真,或經驗少而未甚發達,若此者,利用Ref.。其事物本不善,有害于群,有窒于化,非芟夷蘊崇之,則不足以絕其患,非改弦更張之,則不足以致其理,若是者,利用Revo.。此二者皆大《易》所謂革之時義也。其前者吾欲字之曰“改革”,其后者吾欲字之曰“變革”。

中國數年以前,仁人志士之所奔走所呼號,則曰改革而已。比年外患日益劇,內腐日益甚,民智程度亦漸增進,浸潤于達哲之理想,逼迫于世界之大勢,于是咸知非變革不足以救中國。其所謂變革云者,即英語Revolution之義也。而倡此論者多習于日本,以日人之譯此語為革命也,因相沿而順呼之曰“革命革命”。又見乎千七百八十九年法國之大變革,嘗馘其王,刈其貴族,流血遍國內也,益以為所謂Revo.者必當如是。于是近今泰西文明思想上所謂以仁易暴之Revolution,與中國前古野蠻爭鬩界所謂以暴易暴之革命,遂變為同一之名詞,深入人人之腦中而不可拔。然則朝貴之忌之,流俗之駭之,仁人君子之憂之也亦宜。

新民子曰:革也者,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也。凡物適于外境界者存,不適于外境界者滅,一存一滅之間,學者謂之淘汰。淘汰復有二種:曰“天然淘汰”,曰“人事淘汰”。天然淘汰者,以始終不適之故,為外風潮所旋擊,自澌自斃而莫能救者也。人事淘汰者,深察我之有不適焉者,從而易之使底于適,而因以自存者也。人事淘汰,即革之義也。外境界無時而不變,故人事淘汰無時而可停。其能早窺破于此風潮者,今日淘汰一部分焉,明日淘汰一部分焉,其進步能隨時與外境界相應,如是則不必變革,但改革焉可矣。而不然者,蟄處于一小天地之中,不與大局相關系,時勢既奔軼絕塵,而我猶瞠乎其后,于此而甘自澌滅,則亦已耳。若不甘者,則誠不可不急起直追,務使一化今日之地位,而求可以與他人之適于天演者并立。夫我既受數千年之積痼,一切事物,無大無小無上無下,而無不與時勢相反,于此而欲易其不適者以底于適,非從根柢處掀翻之,廓清而辭辟之,烏乎可哉!烏乎可哉!此所以Revolution之事業[ 即日人所謂革命,今我所謂變革——作者原注。

],為今日救中國獨一無二之法門。不由此道而欲以圖存,欲以圖強,是磨磚作鏡,炊沙為飯之類也。

夫淘汰也,變革也,豈惟政治上為然耳,凡群治中一切萬事萬物莫不有焉。以日人之譯名言之,則宗教有宗教之革命,道德有道德之革命,學術有學術之革命,文學有文學之革命,風俗有風俗之革命,產業有產業之革命。即今日中國新學小生之恒言,固有所謂經學革命、史學革命、文界革命、詩界革命、曲界革命、小說界革命、音樂界革命、文字革命等種種名詞矣。若此者,豈嘗與朝廷政府有豪發[ 此處“豪”疑為“毫”的訛誤——編者注。

]之關系,而皆不得不謂之革命。聞“革命”二字則駭,而不知其本義實變革而已。革命可駭,則變革其亦可駭耶?嗚呼,其亦不思而已!

朝貴之忌革也,流俗之駭革也,仁人君子之憂革也,以為是蓋放巢流彘,懸首太白,系組東門之謂也。不知此何足以當革義。革之云者,必一變其群治之情狀,而使幡然有以異于昔日。今如彼而可謂之革也,則中國數千年來,革者不啻百數十姓。而問兩漢群治有以異于秦,六朝群治有以異于漢,三唐群治有以異于六朝,宋明群治有以異于唐,本朝群治有以異于宋明否也?若此者,只能謂之數十盜賊之爭奪,不能謂之一國國民之變革,昭昭然矣!故泰西數千年來,各國王統變易者以百數,而史家未嘗一予之以Revolution之名。其得此名者,實自千六百八十八年英國之役始,千七百七十五年美國之役次之,千七百八十九年法國之役又次之。而十九世紀,則史家乃稱之為Revolution時代。蓋今日立于世界上之各國,其經過此時代者,皆僅各一次而已,而豈如吾中國前此所謂革命者,一二豎子授受于上,百十狐兔沖突于下,而遂足以冒此文明崇貴高尚之美名也。故妄以革命譯此義,而使天下讀者認仁為暴,認群為獨,認公為私,則其言非徒誤中國,而污辱此名詞亦甚矣。

易姓者固不足為Revolution,而Revolution又不必易姓。若十九世紀者,史家通稱為Revo.時代者也,而除法國主權屢變外,自余歐洲諸國,王統依然。自皮相者觀之,豈不以為是改革非變革乎?而詢之稍明時務者,其誰謂然也。何也?變革云者,一國之民,舉其前此之現象而盡變盡革之,所謂“從前種種,譬猶昨日死;從后種種,譬猶今日生”[ 袁了凡語——作者原注。

],其所關系者非在一事一物一姓一人。若僅以此為舊君與新君之交涉而已,則彼君主者何物?其在一國中所占之位置,不過億萬分中之一,其榮也于國何與?其枯也于國何與?一堯去而一桀來,一紂廢而一武興,皆所謂“此朕家事,卿勿與知”,上下古今以觀之,不過四大海水中之一微生物耳,其誰有此閑日月以掛諸齒牙余論也。故近百年來世界所謂變革者,其事業實與君主渺不相屬,不過君主有順此風潮者,則優而容之,有逆此風潮者,則鋤而去之云爾。夫順焉而優容,逆焉而鋤去者,豈惟君主,凡一國之人,皆以此道遇之焉矣。若是乎,國民變革與王朝革命,其事固各不相蒙,較較然也。

聞者猶疑吾言乎?請更征諸日本。日本以皇統綿綿萬世一系自夸耀,稍讀東史者之所能知也;其天皇今安富尊榮神圣不可侵犯,又曾游東土者之所共聞也。曾亦知其所以有今日者,實食一度Revolution之賜乎?日人今語及慶應、明治之交,無不指為革命時代;語及尊王討幕、廢藩置縣諸舉動,無不指為革命事業;語及藤田東湖、吉田松陰、西鄉南洲諸先輩,無不指為革命人物。此非吾之讕言也,旅其邦、讀其書、接其人者,所皆能征也。如必以中國之湯武,泰西之克林威爾、華盛頓者,而始謂之革命,則日本何以稱焉?而烏知其明治以前為一天地,明治以后為一天地,彼其現象之前后相反,與十七世紀末之英、十八世紀末之法無以異。此乃真能舉Revolution之實者,而豈視乎萬夫以上之一人也!

由此言之,彼忌革駭革憂革者,其亦可以釋然矣。今日之中國,必非補苴掇拾一二小節,模擬歐、美、日本現時所謂改革者,而遂可以善其后也。彼等皆曾經一度之大變革,舉其前此最腐敗之一大部分,忍苦痛而拔除之,其大體固已完善矣,而因以精益求精,備益求備。我則何有焉?以云改革也。如廢八股為策論,可謂改革矣,而策論與八股何擇焉?更進焉,他日或廢科舉為學堂,益可謂改革矣,而學堂與科舉又何擇焉?一事如此,他事可知。改革云,改革云,更閱十年,更閱百年,亦若是則已耳。毒蛇在手而憚斷腕,豺狼當道而問狐貍,彼尸居余氣者又何責焉?所最難堪者,我國民將被天然淘汰之禍,永沉淪于天演大圈之下,而萬劫不復耳!夫國民沉淪,則于君主與當道官吏又何利焉?國民尊榮,則于君主與當道官吏又何損焉?吾故曰:國民如欲自存,必自力倡大變革、實行大變革始;君主官吏而欲附于國民以自存,必自勿畏大變革且贊成大變革始。嗚呼,中國之當大變革者,豈惟政治,然政治上尚不得變不得革,又遑論其余哉!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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