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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借問清宮誰得似

回客棧時的氛圍沉謐,同出去時截然相反。齊差雖然詫異,卻也只是極小心地看了我們一眼,而沒有多詢問什么。

味道索然地用了飯,我便回了屋,便開始望著窗外發呆。遠遠的景致,因隔了暮色而有些迷散。微瞇長了眼,看到的是紅墻綠瓦的宮闕。這般隔的久遠,竟是一時極安靜的姿態。溫和如水,即便不甚清明,仍掩不了那攝心的堂皇。而我,頗有感慨。

那個清宮不過只是一個舞臺,不同的人在里面演繹著不同的角色,卻沒有一個觀眾。又或者說,那些旁觀的人也不過是生旦中的一個罷了。現下,我已經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以旁人的姿態不再參與其中的任何糾紛。此般,難道還不值得高興嗎?可為何,我又要不安至此……

他并不好……他并不好……

柳品笙的話猶似夢魘般籠在四周,低沉地,無法趨散。下意識地用手撫了下自己的小腹,體溫過了掌心,才散開些許的溫存。仍未鼓起,但這是他的孩子。是,他的血脈……最后的交觸,似是有意要我,永遠的,忘不了他。

簫聲,點點滴滴盡入黃昏。走至窗邊向下一眺,見的是那修長的影,風過衣衫,拂起了一絲的擺動,幾分飄搖。低聲幽咽,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一曲又一曲,漸漸地仿佛感染了四周,木葉亦隨之低擺。

略有遲疑,但我仍是走下了樓去。

那個院子中,唯有他,以梅竹為伴,清冷而寂寞。

“柳品笙。”我突兀的一聲喚打斷了曲音,最后的一聲戛然而止,仿佛留下低泣。

他看向我,并沒有出言,而我亦是看著他,久久的。

風過如斯,時過亦如斯。天地間僅我們二人的互望,終于,我的聲色過耳,此般清晰而無一絲的遲疑:“笙,你可愿意帶我離開?”

“什么?”他愣然,不由問。

許是這樣說太過于促然,但我知道自己不會后悔。柳品笙,我對他的依賴依舊,同他在一起,絲毫不會感到委屈。他是個過于寂寞的人,不善言辭,卻有一種溫柔和內斂。當初我沒有挽留住他,那么,而今呢?清宵月般的男子,他可還會接受這樣連心也已不再完整的我?

“浪跡天下,拋卻一切情仇,你帶我離開,日后便是以天為蓋地為廬,你可愿意?”我問,直視于他的眸子。

深邃的眼,那一瞬我看到了其中的波蕩。柳品笙面上看不透其中所含的思緒,卻只道:“宛文,若你不會后悔,笙自無話可說。”

若我不會后悔?斂了眉,低頭間的苦笑未被他看見。

也許,我此時便已有了些須的悔意吧,只是,倔強地不愿承認。

粗過視線,恰見他手上的竹簫入眼,不由一愣。無怪方才一直感到不對勁,原來問題出在這里。昔日見慣了柳品笙手持玉簫的身影,現下卻換成了一支普通至極的竹簫。而他家傳之物,應該還在澹煙宮中吧……

“讓我回去一次。”抬頭,我如是道,“只要讓我回去一次,將該取的東西取回,便,永不后悔。”清晰的聲色,在風的呼嘯中也沒有多少的消散。自己只怕沒有徹底的覺悟,所以才想借這樣爛的借口,這個,連我自己都騙不了的借口。

替他取回玉簫嗎?我,不過是想去看看那人才是。最后一眼,而后,會丟棄一切,包括此生唯一的一段愛情。至少有一點是明晰的,我已經累了,我的自私讓我不愿再在那旋渦中糾纏,也,不容那人復了順治的后塵。

柳品笙凝眸,卻沒有揭穿我的假面。

“好。”他的聲音終于起在四周,平添了蕭瑟,清遠而悠長,“如果到了那時你仍想離開的話。”

如果到了那時我仍想離開的話……

他那份孤冷的寂寞啊……我的心陡地一觸下有抑然的低痛。指尖不由地一顫,似想留住什么,終,只是沉默地轉身離開。

此生我僅有的幾個心系的人,對他,我依舊是那種道不明晰的情緒。想解開他憂傷的鎖,卻發現,竟然是自己使之愈懸愈多……讓我認為他已死,是因為怕給不了我幸福;放棄了滿門的血仇,不計那人親手刺入他體內的一劍,是因為不愿觸及我的恨意。而現下,要離要回,所有的選擇他又默然地都交到了我的手中。

私入宮,即便他有方法,也是幾多危險的舉動。一旦沒發現,我或許還有脫身之法,可若是以他的身份……遠處的簫聲又起,淡然的,卻含不盡的情緒。我欠了很多人,也許,欠他最多。柳品笙,若我的心不會因他而痛,那么我們之間可是會輕松幾多?又或者,這,本就是一個劫,無從阻斷。

早早歇下,一夜間的夢中滿是曲聲嗚然。過去的種種如影片剪輯,一幕幕清晰地過了腦海,一晌難眠。

待次日醒來時,乍睜眼所見的便是刺目的陽光。柳品笙帶了我出去,馬車一路顛簸,到了一處林子后停下,車夫收了賞錢也被打發了回去。抬頭,遠遠的便隱約可見那紅墻的宮城,透盡莊嚴。

“把這個換上。”柳品笙給了我一個包裹便離了一段距離,立在那替我把風。略好奇地打開,才發現竟是一套宮中太監的衣服。一時想到了小燕子偷扮太監的那副模樣,我不由莞爾。看來這古時同現代比也不見得有多少落后,至少這混入宮的伎倆倒是千古未變的。

看了眼負手而立,處在不遠處背對著我的那個男人,我的笑意淡淡的,開始解衫。

柔柔的風,把我同他之間的木葉吹地輕響。柳品笙一直沒有回頭,一直不曾。直到留下胸前的最后一個扣子,我突地“哎呀”了聲。

“怎么了?”柳品笙極快地向我這移了幾大步,但仍未將視線投來。以背對我,多有焦慮但尷尬地不好回頭。而我,偏偏在這一問之下沉默不答。

他心下一橫,轉過眸來時便已是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但他所見的不是嬌瑩的玉肌,而是僅留一個扣子,微散領襟的束身宮服。一副嬉笑盈盈絲毫無事的神態迎上,我只見那張臉陡地低郁,便強裝正經的嗔道:“方才我只是覺得這個袖子的工藝著實精制的嘛。”言罷,才不緊不緩地將最后一個扣子給扣上。

“走吧。”柳品笙的臉色更黑了,丟下一句話便顧自走去。

再也忍不住,我的笑聲幾多放肆地擴開。如是,他的步子復大,幾近落荒而逃。

莞爾間,我亦跟上。

其實怎不知他內心的煩亂與澀意。若一路宮,他便無法斷定我會否再隨他離開,隨他,去浪跡天涯的罷。在他看來,也許即將迎來的又是一別,卻又要他親手來安排上這次的離別……

但,只有我知道,自己是不會留下的。如果留下了,只會成為玄燁的一個羈絆,一如董鄂之于順治;如果留下了,便又失去了自由,一如雀鳥困于牢籠……而我,不愿。

柳品笙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宮牌,帶著我便從宮門堂而皇之地踏過了那條界線。我不愿意他隨去,于是便議定了會面的地點后,各自別過了。

蜿蜒的宮道,雖然曾走過不知道多少次,現下以一個旁人的身份走來,又是另一番感受。

一路向澹煙宮走去,多只遇幾個宮女太監,奇怪的只是,從他們的言語間竟然沒有絲毫關于我“離世”的消息。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知道嗎?宜貴人了病了。”

原本壓低了帽子準備低低頭便過去了,但宮女的話入耳,我不由地停在了那。

“不只是病了吧?連澹煙宮都已嚴令不準人探視了。”

“話說回來,皇上還真是寵她。現在這樣,依舊是三番兩次地往她那跑。”

“噓。主子的事還是別多嚼舌根的好,走快些,事還有的做呢……”

漸漸遠去,不再聽到她們的談話,我只突然覺得腳上似凝住了血液,陡然沉重。他把我的“死訊”給封了?為什么?玄燁,莫不是他至今還自欺欺人地不愿相信?

一步步沉重地走去,那個熟悉的院子漸漸入了眼。很冷清,冷清地幾乎感覺不到生氣。也許是怕被人察覺我并不在宮中吧,里外竟然根本沒有派人看守。

我四下瞅準時機,確定可行后才直沖入了自己的房間,將門一閉,才略有松了口氣。

一切都沒變,除了,氛圍已冷了那么多。

打開抽屜,將柳品笙的玉簫取出,我將其小心地放入懷中。看著一箱的物品,稍一遲疑,我又安靜地關上了。既然已決心離開,自然也不需要帶走所謂的“留念”了吧,若要拋棄,倒不如徹底地撇清。

“你們都在外候著。”

熟悉的聲音。過分的熟悉。

步聲漸近,我只覺心仿佛漏了一拍,情急之下幾個大步便閃到了內屋。衣柜和床榻之間的空縫,我努力地往里擠,但——只要他稍稍向內幾步,仍能看到。

心提到了嗓子眼,懷中玉簫的涼意一時間擴開了全身。但我不是在害怕。我不怕被發現,只是……

“他……并不好。”柳品笙的聲音一下子在耳邊這樣清晰,我微微閉了閉眼。

門開。踏入。隨即又緩緩關上。

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桌邊坐下,卻也僅僅是坐下。漏入的陽光將他的氣息帶到了四面,卻,再沒有任何動作。玄燁,他只是這樣坐著,而留給我的只有一個背影,纖然,消瘦的……又是,無端寂寞。

他在想什么?他,又想表示什么?

手腳漸漸在冷意中因長時間的站立而有了酥軟的感覺,但,又似乎在沉默中令人遺忘。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需知過了多久。他的背影,漸漸融入了我的記憶。思緒,消散……

“吱呀——”門突然被推開了。

“宛——”語調中難掩的驚喜,玄燁陡地起身,又在瞬間頓住了身形,聲色剎那冷冽,“朕不是說過,任何人都不準進來的嗎?”冷漠而無情的語調,同那聲即將喚出“宛文”時的柔情形成鮮明的反差。

懾于氣焰,來人顯得有些諾諾:“回……回皇上……臣妾只是……”

不是說不讓人得知澹煙宮的情形嗎,怎么還會有個女的?聽聲音只覺耳生,略好奇,我向外微微探了下頭,終于看清來人。

并不出奇的五官,只可稱之清秀。入目時幾分雋意,但在這后宮中并非是另人矚目的角色,只是——那眉目唇啟間均有幾分同“宛文”的神似,不免有些錯覺。

我心下略有疑問,這宮中何時有了這好人物,我怎不曾見過?

那人神色間幾分慌意,吐字幾分踟躇,見玄燁面色不耐,一咬牙終于將話道完:“臣妾只是……只是擔心姐姐。皇上雖道姐姐只是抱恙,被秘密送出宮去診治,但……但宛舞心下仍有幾分擔心……我……”

宛舞?姐姐?忽地,我才似記起自己確實有這么一個“妹妹”。只是當初我到此世后醒來時她恰是去了舅父家,而后我又入了宮,故一直倒是不曾見過面。玄燁竟然是將她也給召入了宮?這到底……

“你只需扮演好‘宜貴人’的角色,按朕安排行事,其他一律不需要過問。”玄燁的聲音冷冷的,宛舞聞言全身一顫,做了個萬福,方凄然地退去。

替身嗎?這又算是什么?閉了閉眼,幾多疲憊。

宛舞的背影淡然,玄燁轉身不復凝視,卻是走到了柜子旁。

他不會是……心下陡地一緊,我卻只能看著他把抽屜緩緩打開,看著他突然僵硬了的身形,看著他似起萬丈狂瀾卻竭力抑制下的情緒。

“他的東西,你即使冒死也要取回,而朕的,卻一樣也不愿帶走嗎!”顫抖的聲腺,仿佛撕裂了我的心。不禁地欲出言,卻只聽“嘭”地一聲巨響,所有的東西都被掀翻在了地上。五色的珠寶此時顯得這般刺目,他昔日所贈的一切,樣樣不少,獨——少了那刻有“柳”字的玉簫。

被什么劃破了一道口子,他的手上有了一條赫長的傷痕。紅色的液體順著指尖滑下,卻讓我覺得,那滴的,仿佛是我心間的血液。

“皇上,怎么了?”

“不許進來!”

外邊的日呢聽聞動靜本要入內,卻在玄燁的一聲呵下堪堪止步。

“傳朕令,于宮內搜查可疑之人,切記莫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亦不可傷到她。”已復那平靜無波的聲音,卻叫人心中的澀意更盛。

不要驚動任何人?為何,到了這個時候他仍要護著我?

護著,這樣自私而有怯弱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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