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中了寒心散的毒,心就會慢慢地變冷,然后再慢慢地變硬,只要三個時辰我的心就會完全變成冰塊了。”唐小蕓感覺呼吸已有些困難,滴出來的淚也已冰冷如霜?!澳绿m哥哥,我好害怕?!?
穆蘭梟再一次呆住,從喝完交杯酒到現在,至少已過去一個時辰!
穆蘭梟已絕望,握緊的手也開始發抖,卻依然柔聲道:“不用怕,告訴我你師父是誰,現在在哪里?”穆蘭梟有些急切,將對方冰冷的手貼緊自己的臉部,親吻,眼淚終于忍不住下來。
“我師父就是‘妙手老人’啊,他四處閑游,緲無蹤跡,我已經十幾年未幾過他老人家了……”
妙手老人?
穆蘭梟驚詫,仿佛聽過這個名字,然而又記不太起來。其實也難怪,他這幾年來一直呆在王府,哪會見過什么‘妙手老人’?
“哥哥你不記得了,你真的不記得了……”唐小蕓去搖著頭,笑意悲涼,眼淚如斷線的念珠般墜落?!翱晌乙恢庇浀酶绺缒隳兀恢倍疾桓覍⒏绺缤洝迸拥椭^,聲音顫抖而羞澀,蒼白的臉上陡然浮現出一抹奇異的嫣紅,猶如冬天白雪覆蓋的梅枝上綻放的一朵紅梅,嬌艷而芬芳。
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她掙扎著起身,向床頭挪動了一些,伸手向床邊的妝臺上,像是想要去拿什么。
男子呆然,順著女子的手看去,他看到了一棵盆栽的木蘭擺在女子的梳妝鏡前。
那花似乎經過了特別的修剪,所以才能移植到這小巧的花盆里。只是如今已近小雪,木蘭自然也早過了開花的時節,然而在這株矮小的木蘭花枝上,卻大大小小結滿了六七個花苞!
花苞純白如雪,幽幽閉合,仿佛永遠也不愿綻放……
是木蘭花!純白色的木蘭花!
男子猶如醍醐灌頂般,手和心都跟著為之一顫。多少年了,他居然還能在王宮外見到這種純白色的木蘭花。
穆蘭梟呆呆地看著女子拿過來抱在懷里的那盆花草,唐小蕓在望著那花苞出神,穆蘭梟的神思也已回到了兒時的故國。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身影,一個美麗的,女孩的身影!
金遲國的王宮內,女孩不知來自哪里,卻出現在長清宮的花圃里。他記得那天她穿著百褶蓮裙,于萬千木蘭花中翩然嬉鬧,她整個人也如花兒一樣美麗。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有蝴蝶,花兒為伴,卻也能玩得很開心,很投入。就仿佛一只剛剛從籠子里放出來的畫眉鳥,第一次才享受到如此難得的自由與快樂。
女孩玩累了,回過頭對石階上的男孩一笑,男孩也跟著笑了……
那時候,他是有多羨慕那個女孩啊,可惜的是,在男孩畸形的心理下,羨慕就等于嫉妒、仇恨。
那王宮似乎成了她的天堂,卻是他的囚牢!
他一直以為老天也和他的母親一樣,早就將他遺棄,但現在看來,老天原來比他母親更要惡毒!他甚至認為這個女孩就是老天派來的,仿佛他的悲慘還不夠明顯,唯有讓她出現,才能襯托出他的不幸!
男孩那時這樣認為,也一直這樣認為。
然而如今,他還這樣認為么?
如果他就是那個不幸的男孩的話,那么唐小蕓就是……
穆蘭梟心中一緊,突然感覺全身無力,癱軟。
原來她就是那個女孩!那個不惜用邀月草幫他拔出肺毒,最后卻只要走了一株不會開放的木蘭的女孩。
他那時不過是隨口編了個謊話,而她卻固執地認為那種花真的會有盛開的一天!
穆蘭梟以前只要一想到這里就想笑,然而此刻他卻再也笑不出來。他看著女子蒼白、絕望、死灰般的臉,他自己的臉也已成了死灰。
時間一點點流逝,寒心散的藥力也一點點在女子的體內擴散,唐小蕓突然感覺心中一絞,一口大血涌了出來,吐在男子的手上,鮮血居然冰涼!
“小蕓,”穆蘭梟的手已經在顫抖,聲音急切,全身也已跟著冰涼。
唐小蕓的意識卻漸漸模糊,手里卻仍然抱著那株木蘭,聲音如游絲,“原來,原來哥哥真的忘記了……你肯定也不認得這株木蘭花了。”
穆蘭梟想說他認得的,卻已哽咽。
“穆蘭哥哥,你聽說過關于木蘭花的傳說么?”唐小蕓努力睜開眼,望著男子,居然微笑。“相傳,相傳幾千年前,金遲國有位偉大的帝王,他很有才干,也很有野心。他以極大的魄力與毅力,歷時二十一年,終于統一了分崩離析的各族,建立的金遲王國?!碧菩∈|說話時微笑著,胸膛已起伏得慢了,她努力吸一口氣,繼續道:“他還有一位溫厚善良的妻子,他很愛他的妻子,在一次妻子的生日,他送給她一株木蘭花……”
“我知道,我都知道……”穆蘭梟握緊女子的手,已泣不成聲。他怎么不知道,這個故事就是他講給她聽的。“你別說話,不要說話……”
穆蘭梟握緊拳頭,眼淚也已滴在他的手上。
原來,男人到了最悲痛的時候也會哭泣。男兒有淚不輕彈,然而只要你用心觀察,男人哭泣的時候偏偏只有眼淚,卻沒有聲音。因為悲傷不是哭給別人聽的。
真正的男兒也只有在做錯事的時候才會哭泣,做錯一件永遠也無法挽回的錯事!
如果還能挽回,誰還有空哭泣呢?
然而女人卻相反,她們恰恰想用哭泣來挽回點什么。
唐小蕓也在哭,她又是為什么在哭呢?
“我要說,我怕我不說,就沒有機會了……”唐小蕓的身子已經涼如寒冰,卻仍然勉強搖頭,渙散的眼神又漸漸凝聚,“筱姐姐的腿,我……我已經知道了,是翠兒,是她在姐姐的藥里做了手腳。還有,那天在你門外偷聽的也是她,她回來告訴了我。但其實,她之前就已經告訴了我爹。”
穆蘭梟震驚,卻只是苦痛地閉上眼,無心再管這些。
“還有,鬼靈芝真的能解姐姐身上的肺毒,我沒有騙你……”唐小蕓說話已不能連續,卻仍然在說。她每說出一個字,都仿佛在帶走她的一分生命。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說了……”穆蘭梟抱緊她,伸手將女子嘴角的血沫抹去,然而鮮血不停地往外溢,他根本抹不完。
“哥哥你原諒我了,你不怪我了?”唐小蕓探詢地抬起頭,盯著男子也已如凝霜的臉。
“不怪了,我不怪你了……”穆蘭梟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新娘,感覺懷中女子的身體在一點點冰涼下去,他眼里的恐懼已近絕望。
女子卻終于滿意地笑了,熱淚從她的眼眶滑落,還沒到頰邊就已冰涼。
冰涼的淚珠順著她白玉般的臉龐向下,落在她懷中純白的花苞上,一滴,一滴。
據說只要內心純白沒有一絲黑暗的人以淚水灌溉,就可以看到純白色的木蘭開花。然而當唐小蕓幸福的淚水滴在花朵上時,木蘭花卻沒有任何變化……
唐小蕓低頭看著,突然笑了,笑得很凄美,“原來……原來哥哥你是對的,這種花真的……真的不會有開花的一天。”
她一邊笑,淚水卻更加如泉涌,穆蘭梟心里一陣刺痛,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什么純白色的木蘭花,那種騙人的鬼話,卻偏偏有這么多人相信。
“我好想……好想再去一次哥哥的故鄉啊。”女子說話斷斷續續,神智已漸漸從她的腦中流失。可即便這樣,她仍然強撐起精神,繼續道:“把我帶到……哥哥的故鄉……去吧,把我埋……埋在那里,我要在那里等……哥哥回來。”
穆蘭梟想也不想,將懷中的女子摟得更緊,“好,我帶你回去,我現在就帶你回去……”
唐小蕓卻無法再聽清男子的話,眼睛已經無力地閉上,口里卻仍在喃喃:“我知道……我知道哥哥終有一天會回到……回到那里去的,我要親眼看到哥哥……哥哥登上王位,我知道……哥哥坐在王座上的樣子一定很威風、很……”
話未說完,女子的頭突然一沉,臉上卻仍帶著笑容。
穆蘭梟的頭也跟著一沉,全身血液突然冰涼。他緊緊地抱著女子早已僵硬的軀體,痛哭無聲?!拔規慊厝?,現在就帶你回去……”
男子低聲哽咽,親吻他的新娘。
這世上,還有什么比死亡更能令人悲痛,更能贖清罪孽?
何況唐小蕓又何罪之有,如果一定要說贖罪,她只不過在為她的穆蘭哥哥贖罪而已。
穆蘭梟捚首在女子的秀發里,許久,久得連唐潛房里的燭火也已熄滅。
現在是他動手的最好時機了,可他卻已全身癱軟,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許久,又是許久,穆蘭梟緩緩抬起頭,他抬起頭的時候,眼淚早已干透。
他凝注著懷中女子早已結成冰霜的身體,和她臉上被寒心散的藥力凍結的最后那一抹笑意。她的笑容是那么恬靜、淡然而滿足,仿佛冬天里灑灑飄落的雪花一般,雪花落在梅枝上,就變成了盛開的寒梅,散發著幽香,落在她的臉上,就凝固成了笑容,如花的笑容。
如果世上真的有純白色的木蘭花,他想也絕比不上此刻唐小蕓臉上綻放的笑靨。
笑靨如花——純白色的木蘭花。
男子看得呆了,許久,已經分不清是什么時辰。他突然將自己的新娘攔腰抱起,走出了新房。
“為什么會不開花呢?”女孩指著一株木蘭花,癡癡地問。
“這種花本就不會有盛開的一天,”他這樣告訴她。
“我才不信,等這花開了,我就送給哥哥來看……”女孩嘟著嘴,天真而倔強,倔強得就如同那總不愿綻放的木蘭花。
然而,如今花真的盛開,她卻已看不到。
那么他呢?他看到了么?
他忘不掉仇恨,卻忘掉了生命中唯一的一點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