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穆蘭筱隨手拿了她冬天里必不可少的暖爐握在手里,眼神穿過對方,停在了不知哪一處虛空。
她終于開口向對方說起她的過去,“我本是金遲國一個小漁村的一個普通漁民家的孩子。我爹應征在外,一年內難得回來一次,家里只有我和我娘相依為命。”
“阿娘很能吃苦,每天天未亮就會起床,和面,蒸饃饃,有時還會炒一兩個小菜。阿娘每天做完早飯,匆匆吃完,就將我放在背簍里,帶上漁具開始出門。因為阿娘要趕在村子里其它人起來之前,去距入海口不遠處的一個積水潭里撒第一把網。在那里,每晚都有不少的鮭魚從入海口逆水而上,來到這積水潭中。積水潭位于村子的南方,因此村里人又管它叫南潭。”
“南潭里多鮭魚,這恐怕是個只有阿娘才知道的秘密。每曰清晨天尚未全亮,南潭里的鮭魚都竟相到下水口濾水,這個時候阿娘撒一把網,拉上岸來的幾乎是村里那些漢子出海半天的收獲!那些久居海上的大鮭魚早已習慣了大風大浪,魚網落水的聲響根本嚇不到它們,阿娘就繼續等著,用不了多久那些鮭魚就又會在下水口聚集起來,這個時候我娘再一次下網,又可以拉上來十幾條。這樣一連撒四五次網,下水口的鮭魚漸漸少了,而阿娘的編簍也差不多裝滿了。”
“阿娘每天都是如此:去南潭網魚,然后要將那一簍子鮭魚背到五里外的東市漁場上去賣。將賣魚的錢去西市換取面食以及其它必須的家用。其實西市這邊也有些魚販專門收購村里漁民捕的魚,但他們出的價錢不僅比東市的少了一兩成,他們的漁秤也被作了手腳。”
“阿娘很會精算,每天賣魚的錢除了買面食及家用外,其它的幾乎都攢起來了。其實如果家里有人應征,上頭是會按月發給家屬糧餉的。但上頭發的都是精面,阿娘舍不得吃,全拿去西市賣了,就圖能賣個好價錢,然后換些粗面回來。”
阿娘總是說:“筱兒快長成個大美人了,錢要攢起來給我的筱兒做漂亮衣服,買好看花飾,將來嫁個好人家,筱兒的嫁妝一定不能讓男人家里看不起!”
“因此,我娘總會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會去裁縫店給我做新衣裳,而她自已卻從來只穿自己做的粗布衣裳,也很少刻意打扮自己。”
紅衣女郞靜靜地述說,將這段深藏于心底的記憶一點點在腦中回放。
自從離開故國,她便很少有過幾天安寧的曰子,更不會有機會像這樣去回顧自己的過去。
——她總是疲于掙扎在當下的生死之路上,哪還有時間去回頭看曾經走過的路是否正確?
而所謂的生死之路,走對了才算是生路。如果走錯了,對她來說那便只有死路而已。
女子無力地閉了閉眼,心情終于難再平靜。然后,不知出于什么情緒,她低低喚了一聲:“阿娘……”
“你娘愛你之深勝過愛她自己!”一直細心聆聽的柳千葉淡淡評論了一句。
“我想是吧!”穆蘭筱輕嘆了口氣,把玩著手里的暖爐,許久,她不自禁地搖了搖頭。“可惜后來變了,一切都變了!”
“阿娘為了我操勞了半輩子,一心只想著讓我能嫁個好人家,然而有意思的是,她自己卻有幸再嫁給了前朝天子!”
“哦?”柳千葉也輕笑了一聲,移開唇邊的酒杯,開始有了興趣。他放下酒杯,隨手夾了塊山雞肉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起來。“倒是個有幸之人吶,只是不知一個漁村婦人哪里修來的這福分?”
“機緣巧合吧!”穆蘭筱長長嘆了口氣,卻只是繼續搖頭:“阿娘并不知她要嫁的人竟會是一國之君,只念那男人對他好,就以未亡之身再嫁了。”
“未亡之身?”柳千葉聽得含糊,口里低低重復了一句。況且對方似乎也不愿多提及往事,只草草幾句帶過,他也不便多問。但他心里已猜了個大概,想是她家后來遭了什么變故,她娘守寡在家,后來大概又遇到了王上,便嫁進了宮。
“是啊!自阿娘遇到了那男人不久,朝廷下達的邸報上,孟戈爾大漠戰死的將士名單里就有了我爹的名字。”
“呵呵。你爹死的真是時候。”青衣的男子冷笑一聲,瞳孔漸漸收縮。看向女子的眼神卻是閃過悲憫。“你們就從沒懷疑過什么?”
柳千葉一面冷語說著,一面不動聲色地注意著紅衣女子。他本是有意提醒她,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在她的臉上看到詫異或者半點驚訝之色,紅衣女郎只是繼續把玩著手里曖爐,似乎并不以為意。
“打仗本來就要死人,況且縣里每月下發的邸報上的名單,總會有那么一兩個是我們村的,只不過那一次恰應在了我家罷了。”穆蘭筱苦笑一聲,口中輕描淡寫幾句。她展了展眉,繼續道:“阿娘念那男人對她好便應了他的意。到大婚前一個月,父王的謀臣公孫羽帶著迎親隊伍,以大財主家的禮儀,風風光光地將阿娘接出了村子。父王親自迎至皇城外,用他那雙足可決定蒼生的手一路牽著阿娘走到了宣武殿。而直到宣禮官宣讀冊封詔書的那一刻,阿娘才知道站在她身邊那個要娶她為妻的人竟然是當朝天子!”
“哈,國王娶親,瞞了天下人也就罷了,竟連自己的新娘都被蒙在鼓里!”柳千葉大笑一聲,語氣里有明顯的不平之意。
紅衣女郎卻表情淡然,并不以為意,淡淡道:“阿娘畢竟出身低微,又是再嫁之人,父王礙于王室臉面,便沒有將真相昭告天下”
柳千葉頗有不滿道:“原來連你父王自已都看不起你娘的未亡之身,既是這樣,又何必將你娘迎娶進宮。”
“父王是愛我娘的,勝過愛他的任何一位妃子。也包括那個險些被冊封為王后的蕭夫人。”穆蘭筱駁正了對方的話。“只是父王的愛太過沉重,阿娘無力承受而已!父王以為只要有了他的寵愛,阿娘就可以享受萬人仰慕,成為金遲國最高貴,最幸福的女人。然而他錯了,徹底地錯了!阿娘感受到的不是周圍人羨慕的眼神,而是忌妒!是那些得不到父王寵愛的妃子的忌妒!阿娘成了所有矛頭的終點,也成為了唯一可以與蕭夫人爭奪后位的人。這些人明日里不敢把阿娘怎么樣,卻在背后廣羅惡名,拿阿娘的出身大作文章。該死的蕭夫人還暗地里多次派人毒殺阿娘,幸而父王及時察覺,才將這一次次的災難避了過去。”
“后來母妃誕下了一名皇子,就是我現在的弟弟。蕭夫人認為母妃從此會更加專寵,威脅到他皇長子的儲位,終日惶惶不安。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雖然父王比以前更加寵愛母妃了,卻很不喜歡我弟弟。父王不僅從不過問弟弟的學問乃至文滔武功,還命其遷居長清宮,沒有皇諭,不得擅自出入,實際上相當于將弟弟幽禁了起來。而更奇怪的是,作為皇子的母妃,阿娘居然也不關心弟弟的任何事情。似乎阿娘早已忘記了在那個不見天日的長清宮里,還關著一個她那不幸的兒子。在別人看來,這位毫無遠見只顧著和王上享樂的漁村婦人果然是愚蠢至極,竟然連‘母以子貴’這條宮中鐵律都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