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早已座無虛席,滿座皆是江湖中才德之士。人影憧憧中,若有細心人就會發現兩個身影,這二人雖然有意避在人群的邊上,并不顯眼,其中一人還作了很明顯的掩飾,裝扮庸俗老態,眼神卻迥然有神。
“我真是懷疑,那老板是不是錯把羊毛當須發賣給了我?這么粘著還真是不舒服?!彼麃砘負现约合掳蜕系暮殻炖镟洁洁爨?。
“你這又是為何?這里人這么多,有誰會注意到你?”他對面的藍衣男子面色有些蒼白,說著用手背撫上嘴角,輕微咳了咳。
說話的是葉清逸,臉上永遠是不急不躁風輕云淡的表情,氣質始終孑然純凈。
那故作裝扮的男子自然是云少錯不了,只見他滿臉后悔之情,唉唉嘆氣。
“我若早知會是今日的場面,自然不會花這么多功夫作這番打扮。失算吶?!痹粕僬f罷就要伸手摘了黏在鼻下和下顎的胡須。
“翎瑤夫人到。”有下人走出來報。
人群開始騷動,紛紛循聲望去,只見翎瑤夫人在夏亦的跟隨下,款步姍姍,盈盈走來。所過之處,幽韻撩人。葉清逸看得入神,清冷的眼眸不由得溫和下來,繼而閃過一絲朦朧的悲傷,他忍不住勾起嘴角淡淡一笑,甚是凄婉。
云少也看得仔細,卻是情緒復雜至深,忘了手上的動作,神情憂傷中帶著忿恨。直到聽葉清逸開口說話才回了神。
“葉大哥剛才說了什么?”
“我說,這翎瑤夫人如此大擺宴席,究竟意欲為何?”
云少冷冷一笑道:“等著看看便知。”
“今日諸位應邀前來,未亡人感激不荊”翎瑤夫人走到廳內座旁,并沒有立刻坐下,莞爾一笑,接著說道:“說來慚愧,我自嫁入陸府以來,從未正式招待過各位英雄前輩,今日正好借陸少生辰,擺此宴席,邀諸位同慶……”
頓了一頓,她似笑非笑第看著神情疑惑的眾人。
“只是不巧,陸少前些日子染了病恙,至今未愈,只得請來無悔大師為他診治?!彼活欁屑娂娮h論之聲,朝眾人施施行了禮,接著道:“雖有好轉,卻還是不便見客,還望諸位武林朋友多多見諒?!?
葉清逸若有所思一笑,云少卻是瞪著眼睛,滿眼荒唐冷笑,喃喃自語道:“我倒要看看,你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怕是情況并非如此吧?!本驮诒娙艘苫蟛唤庵畷r,突然有人高聲說道。
說話的是個女子,滿臉憤然之色,邊說邊從院中走向廳內。
夏亦一見,暗暗驚道:“顏紫南!”
“顏姑娘何出此言?”翎瑤夫人面色不改。
顏紫南冷冷一笑道:“夫人還認得我?”
“怎會不認識?前些日子姑娘還在陸府中稍作休息?!濒岈幏蛉苏f著,語氣已然冷下。
“不錯,我是到過陸府,不過不是稍作休息,而是向夫人求助來的。”顏紫南說到此臉色一冷,面朝眾人道:“家父顏碧天遭人殺害不得昭雪,小女聽聞翎瑤夫人宅心仁厚,便上門請求夫人幫忙,卻不想夫人斷然拒絕,以女子不便參事為由,將此事推搪過去。起初我以為夫人只是恪守婦道而已,可是我錯了,我轉向冰凝山莊求助,塵莊主已幫忙查出我爹爹是死于牛毛針。大家都知道,當今武林中使用牛毛針的只有在座的七公子以及他陸府中人,事發當天,七公子正身處聽七樓,自是不可能趕到揚州殺我爹爹,可是陸府的少爺陸云韶,卻剛好在揚州。翎瑤夫人,我說的可對?”
一席話,引得座下大肆騷動,所有人都看向翎瑤夫人,等待回答。
云少深深皺起眉頭,看向翎瑤夫人,看不透臉上復雜的情緒。
“牛毛針是我陸府家傳之技不假,可是卻并非如顏姑娘所言,是陸少殺了令尊?!濒岈幏蛉瞬换挪幻?,從容說道:“我記得顏姑娘曾說過,顏老前輩出事那天是初八,時至今日不過二十天時間,可是陸少已臥床一月有余,怎么可能會是殺害令尊的兇手?怕是有人想要栽贓嫁禍吧。”
顏紫南一聽,急了,叫道:“你說謊!明明就是陸云韶下的毒手。誰不知道陸云韶兩年前就已經離家出走,至今未歸?你現在說他已經臥病在床一個多月,有誰可以作證?”
“阿彌陀佛。施主稍安勿躁?!笨蛷d內突然響起一個深沉又厚重的聲音,只見一位身著僧衣的老者緩緩站起,朝著眾人合掌,“夫人所說乃是事實。陸少歸來之時,未及聲張,已染重病,夫人曾親自前往少林寺找到老衲。之所以今日方才告訴諸位,也是無奈之舉,想借此喜慶之日沖一沖陸少身上的晦氣?!?
“無悔大師!”不知人群中誰叫了一聲,舉座嘩然。
陸府這次設宴,在江湖上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不是沒有原因的。
翎瑤夫人一向是身居內院,不甚與外界交流,而這次宴會完全是由翎瑤夫人出面負責,很多人都想見識一下翎瑤夫人的本領。再者是聽七樓七公子洛夜白和冰凝山莊莊主塵如語,這兩人一直是傳聞中的神秘莫測,一個是冷酷無情的公子,一個是絕美天下的美人,更奇怪的是,兩人皆是在兩年前才突然名噪江湖,如今卻是要齊聚一堂,怎能讓人不注意?更讓人詫異的是,聽說這次宴會請來了少林方丈無悔大師,無上大師的同門師弟。無悔大師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輩,已經久居少林不出寺門數年,這次卻應一名女子之邀而現身,自然引來不少猜測。
關于翎瑤夫人一個月前,匆匆趕往少林一事確是事實,在場很多人都知道,只是并不知曉其中緣由,今日聽無悔大師這么一說,都是豁然開朗般,頻頻點頭。
顏紫南卻不依不饒,上前一步道:“若是陸云韶當真在府中,何不讓他出來與眾人見上一面?光憑你們片面之詞誰能相信?”
此言一出,在場有憤然相向之人,有應聲附和之人,也有坐等看戲之人。
“放肆!”夏亦怒道:“我家少爺傷病未愈,身體不適,怎么見你?更何況有無上大師作證,還能有假不成?”
卻聽翎瑤夫人坦然道:“請少爺出來?!?
洛夜白和谷若煙都暗暗為之一驚,以他們掌握的消息來看,陸云韶確實沒有回到府中,翎瑤夫人也全然可以病情為由推了這個要求,卻不知她為何應允下來。當下都不由得仔細起來。
不多會兒,有下人抬了坐轎出來,轎子的四周都用簾帳遮住,隱隱約約看到里面坐了一個人,身形似是男子。坐轎剛一放穩,就聽到里面傳出幾聲連續的咳聲,聲聲沉重。
“各位武林前輩到訪,晚輩陸云韶本該親自出迎……咳咳……卻無奈染病在身,多有不便,只能隔此簾帳向諸位告罪,還望諸位多多包涵,晚輩感激不經…咳咳……”他的聲音甚是虛弱,有氣無力,說完又咳了好一陣子。
在場的習武學醫之人,都能大概猜出,那陸少不是簡單的病恙,怕是心脈有損吧。
谷若煙面露凝重之色,她見過陸云韶,這是陸云韶的聲音不假。
翎瑤夫人看了看顏紫南道:“顏姑娘,這下你可信了?”
“只是說了幾句話而已,這也證明不了什么,”顏紫南冷冷一笑,“如果真的問心無愧,何不揭開簾帳,見見眾人?”
“姑娘休要如此相逼,”無悔大師始終垂眼,卻是心如明鏡,似乎顏紫南的神情已經映在了他的腦海里,“施主有所不知,陸少所患之病見不得風,否則病情會加重,只怕到時候再難治愈?!?
“咳咳……”只聽那帳中之人又是兩聲輕咳,“在下久病臥床,形容必是邋遢落拓,只怕這一現身會嚇著諸位。諸位皆是陸府請來的客人,在下又怎敢如此怠慢?望姑娘見諒……”
“胡說!你根本就不是陸少!”顏紫南朝著坐轎瞪了瞪眼,根本不相信。
場面頓時僵住,谷若煙看了看廳外,她期待的那個人影似乎還沒出現,再看洛夜白,眼中除了那一抹冷魅戲謔的笑,再無其他表情,絲毫沒有出面的打算。
他本非善類,此次前來,全然是應翎瑤夫人之邀。 畢竟,翎瑤夫人身為武林前輩,有些江湖規矩是不得不守。
“姑娘要的答復與解釋我已經給了,信不信是姑娘自己的事。”翎瑤夫人冷眼凝視這顏紫南,那種逼人的氣勢壓得顏紫南微微一怔。
“塵如語不才,倒有個法子。”
聲音從廳外傳來,清幽冷冽,潺潺如冰水,緩緩流過眾人的耳朵,人群自覺地給這位從天而降、出現得毫無聲息的白衣女子讓出一條路來,不僅是因為她身上那種冷得讓人不得靠近的氣質,更因為她剛才說的話,她的自稱,塵如語。
廳內竟是靜謐極至,無人發出任何不相協調之聲,在塵如語走到谷若煙身側,回身抬眼淡淡掃過人群的那一剎那,有重重的抽氣之聲傳出。終歸,有太多人等著這一刻等了很久,只為見一見塵如語。
半晌后,席下驚嘆之聲才此起彼伏,交頭接耳的微小稱贊之聲不絕于耳。洛夜白默不作聲,看向塵如語的眸子卻是深有其意,只見塵如語面色無異,毫無波瀾,心里不由得微微驚嘆。
好!面對人世間誘人的名利時,如此平靜無奇,這才是真正的氣質。
這也才是,他真正賞識的塵如語。
“呵!真是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痹粕偕钌钗鼩猓坏溃骸跋雺m如語這般女子,莫荻仙子竟然將她藏于閣中直到今日,我若是早知她非凡如此,怕是早闖入冰凝山莊了?!?
她雖遮著臉,可那雙眼睛騙不了人,太靈動,也太深沉,大有睥睨塵寰之感。這樣的女子,叫美,美在神情氣質間,美在冷淡疏離間。
“沖冠一怒為紅顏,倒也是你云少的性格。”葉清逸不禁淡然一笑。
眾人一見是塵如語說話,頓然安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塵如語看了看翎瑤夫人,見翎瑤夫人點了點頭,便轉身對顏紫南說道:“既然顏姑娘不相信陸少已然重病,那就請另一位醫術高明之人替陸少把脈,如若真如夫人與大師所言,那顏姑娘便不要再追究,事后我定會幫你找出兇手,如何?”
一聽這話,眾人紛紛叫好,可關鍵是,現在上哪找醫術高明又有威望之人?
“久聞七公子精通醫理,不知可否勞煩七公子幫這個忙?”說罷抬眸看向洛夜白,洛夜白看那一雙眼睛深有其意,似是了然,與之會心一笑,竟是那般心照不宣。
“恭敬不如從命?!甭逡拱灼鹕恚睦飬s忍不住嘆息,他好像沒辦法拒絕她的請求,似乎,只要她開口,自己都愿意做??墒?,迄今為止,他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啪?!彼掌鹫凵龋叩阶I前一丈遠處,修長手指輕輕一彈,一條金絲便已射入轎中,另一端牢牢系在那轎中之人手腕上,洛夜白手執金絲的這一端,手指小心探上那金絲。
人群中議論紛紛,有人驚道:“難道這便是傳聞中的懸絲把脈?”
翎瑤夫人雖是一句話也不說,面容鎮定,塵如語還是瞧出了一絲不安,她淡淡看了翎瑤夫人一眼,似是安慰。
“大師,不知陸少所患是否是傷風?”果然,洛夜白收了金絲,朝無悔大師行禮問道。
無悔大師答曰:“洛施主好醫術,僅以懸絲把脈就能探明病情?!?
“大師過獎?!甭逡拱讛磕?,低頭一笑。
“區區一個傷風,就讓陸少久病臥床,真是笑話!”顏紫南言語犀利。
“若只是小小的傷風,倒也不足為懼?!甭逡拱酌黜鴴哌^顏紫南,這個女子的神情很鎮定,很堅決,只是,鎮定堅決得有些過了。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足不出戶的弱質女流,如何能僅憑幾根牛毛針就一口咬定,誰是殺害他父親的兇手?
“只是,陸少這傷風來得迅疾猛烈,該是由長期奔波勞累所致。”洛夜白清冽醇厚的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且,陸少的病恙關鍵不在傷風,而是因為陸少心肺經脈受損,沒能得到及時治愈,加之受了嚴重的傷風,遲遲不能痊愈,倒加重了心脈的損傷?!?
他頓了頓,回眼掃過人群,透過他們的眼神,他知道,多數人都已經相信了他。
“如此一來,反復創傷。此時再讓陸少見風,只怕多有不妥。”
說罷,一揮白色衣袖,坐回位上。
塵如語雖不動聲色,也不看他,眼角卻有一絲掩不住的笑意。
至此,翎瑤夫人終于面容淡定開來,冷冷望向顏紫南道:“顏姑娘,今日是陸少生辰,姑娘若是不嫌,可坐下喝杯薄酒,若是還這般不依不饒,我就不送了?!?
“不可能!”顏紫南滿臉驚駭之色,立刻轉向塵如語道:“塵莊主,你說句公道話,我爹爹死于這牛毛針可是千真萬確,不是陸云韶還能有誰?”
“還有你自己?!?
說話之人并非塵如語,而是從外面走進來的那人,只見他腳步飛快,只瞬間,人已移至顏紫南身邊,速度快得驚人,停下時才發現他身旁竟還攜了一人。
顏紫南臉色一白,叫道:“你胡說!”
“我才沒有胡說,我家公子不讓我說謊的。”來人正是聶涯兒,他嘻嘻一笑,說著看了看洛夜白道:“公子,你告訴她,聶涯兒沒說謊?!?
眾人被聶涯兒這么一逗,都忍不住笑了笑,只聽洛夜白道:“說正事?!?
“是。”聶涯兒領了命,將身旁攜來那人往地上一放,給他喂了顆藥丸,那人這才睜開眼睛,朦朧醒來,一見周圍場面頓時大驚,抓著聶涯兒問道:“這是哪里?”
“瓊花城,我們已經到了?!甭櫻膬赫f著挪開身體,顏紫南一見那人頓時驚了,那人見了顏紫南立刻跪拜道:“小姐!小人見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