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我的意料，平時做點什么都要排場的雷平山這次的生日宴只有一桌。我和周小南一進包間，就看見偌大的圓桌上只坐了兩個人，正在說說笑笑。尤其是雷平山，笑的嘴都合不攏了。看我進來雷平山快步的走過來，不由分說的拉著我到人前。

“快讓奶奶看看，奶奶可好幾年沒見過雷蕾啦，大姑娘了“我有點發蒙的看著我眼前的這位看上去和藹可親的老人，既陌生又熟悉。被村花女士稱為“老戲骨“奶奶四年前和我媽吵了一架就再也沒什么來往了，她一向對我不是孫子這事兒很是不滿，并把我媽當成眼中釘，小時候經常因為瑣事和我媽吵架，現在，奶奶把我拉到她旁邊的座位上，就像昨天我們還見過面一樣親親熱熱都摟著我有點不知所措略顯僵硬的肩膀，畢竟，我才十二歲，演技還不如奶奶純熟，只能選擇保持沉默，我默默的低著頭把桌子上的餐巾紙撕成一條一條的，這樣才能平復我復雜又尷尬的心情。

寒暄一會兒，包間的門開了，一個微胖的盤發女人抱著一個兩三歲模樣的小男孩進來了，雷平山幾個快步過去，樂呵呵的接過小男孩親了幾下，一邊親熱的摟著女人的肩膀到他旁邊坐下嗔怪她來晚了。女人說，兒子剛從幼兒園接回來，路上堵車堵的厲害才來晚了。

隨后，雷平山溫和的問懷里的小男孩，“有沒有想爸爸“雖然聲音不大，但我聽的清清楚楚。這句話像炸雷一樣在我耳邊響起，我木然的看著他們，一陣耳鳴。他們逗弄著小男孩，我奶奶更是小碎步跟過去，向小男孩索抱，她的“孫子夢“算是圓上了。

就算我是個傻子我也該明白這孩子這女人是誰了吧，他們的合家歡，全然沒有人注意到我慘白的臉色和我握的緊緊的手，以及因為過度緊張而麻木抖動的雙腿。我不知道雷平山為什么非要我來參與這場不屬于我的“合家歡聚會“。在半個小時之前，我還有那么一點傲嬌，雷平山再不好，心里還是有我的呀，可現在……

這一刻，我能想到的就是夜里瘋魔痛苦的面目全非村花女士，和那些沒有父愛要承受他們婚姻之苦的日子。萬般滋味涌上我的心頭。

“咳咳，雷蕾，我給你介紹一下“雷平山摟著女人的肩膀向我說道“這位是周阿姨，今天我和周阿姨領了證，也算結婚了，咱自己家人樂呵樂呵，還有你小弟弟……“雷平山往下的話都被我的耳鳴蓋過了。

“周阿姨？“我的腦袋飛速的運轉著，就那一刻，周阿姨，周小南，舅舅…

原來，雷平山說周小南家幫了他忙，就是他姐幫雷平山生個兒子，我的小舅舅就是我爸情人的弟弟，我怎么就沒反應過來，周小南那聲“姐夫“的含義。

原來，我爸外面有家真的不是傳言，他親親熱熱的抱著他親愛的小兒子，極盡寵愛，卻每年都吝嗇于和我們吃一頓年夜飯。我感覺自己要窒息了。

原來，我以為覺醒的父愛，不過是雷平山對我展現他對另外一個孩子的父愛，對私生子的父愛，哦，從今天起他不再是私生子了。我和我媽從來不曾得到的東西，我爸就這樣慷慨的贈與他人，呵，多殘忍。

原來，少女的天真比我自己想的更天真，父母愛的屠殺才真的致命。

我顫抖著站起來，看著眼前這一出鬧劇，胃里一陣翻騰，我想掀了這頓令人惡心的飯菜的桌子，可剛想動手，就感覺自己胃里一陣痙攣和疼痛襲來，有什么東西涌上來，我剛一彎腰就吐了。

昏天黑地的一頓嘔吐之后，我無比窘迫和絕望的在跑出包間，我沒空關心在座那幾位怎么看怎么想，我只想快點逃離這場像噩夢一樣的地方。

這短短的二十分鐘集齊了我十幾年里所有的狼狽以及失望。我像個大傻子一樣跑到馬路上，不顧路人詫異的目光一邊哭一邊往回去的方向走，我內心有一種屈辱感，我究竟哪里不夠好，或者說我是不是哪里都不夠好？所以我才要被這樣對待。這種感覺以前來自于我媽那歇斯底里的哭鬧，現在來自于實實在在的我那被擊碎的少女的自尊心，一切都糟糕透了。

十二歲，不好玩，還挺好笑的。

我走了很久，胃痛的要命。我坐在馬路邊的長椅上用手揉著我倍受折磨的胃和癟癟的肚子，唉。沒力氣生氣了。

“吃點東西吧“周小南把一袋果醬面包遞到我面前，自己坐到我旁邊，我苦笑，來找我的不是我親爹我親奶奶。而是周小南。

我站起來想走，他拉住我，一臉無奈的說“可憐可憐你小舅舅成不？我餓的走不動了，咱歇會哈“，我想逞強，可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能頹廢的癱在椅子上。

周小南撕開面包袋，把面包撕成兩半，一半遞給我，一半自己吃。

“你姐姐破壞了我們的家庭，搶走了雷平山“我第一次理直氣壯的看著周小南的眼睛如是說，這雙好看滿是溫良的眼睛我從前從不敢這樣明目張膽的看著。

周小南低下頭勉強的擠出一絲笑容，他說“這一點我承認，我從小就沒有爸媽，跟著我姐過苦日子，如果不是后來我姐跟了你爸，我可能早就不讀書了，所以我很感激你爸，我也很內疚，感覺你的不幸也有我的原因“

“我一直都很矛盾，尤其是見了你之后，我真的很內疚，可我好像并不能改變什么“周小南用手指來回磋磨著那塊面包，就像這樣就可以撫平他現在矛盾的心情。他接著說“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現在的問題，我也不確定我這樣合不合適，我們可以是好朋友，可以是親人，或者什么人都不是，這樣總比做仇人好的多，很多事情不是我們可以解決的，但又必須讓我們承受，是不是“他抬起頭用一種近乎祈求的眼神看著我。

一天前，我只知道讓我怦然心動的這個男孩，像初秋暖陽一樣，永遠明亮溫暖，卻不可觸及高不可攀。甚至我去直視都覺著心悸，他會出現在我的日記里，夢里。

現在呢，他一下子變得卑微起來，也變得立體起來。我忽然感覺他沒有我先前看到的那樣高大了。原來，光明和黑暗真的是相輔相成，不可取舍。

而我，沒法對他恨起來。沒辦法，真的沒辦法。人怎么可以去因為陽光造成的陰影而去恨他的溫暖純粹？

路燈乍起，昏黃的燈光讓車水馬龍的城市多了一種朦朧的美感。我和周小南就這樣在馬路旁的長椅從午后坐到天黑，一起啃了一個食不知味的面包，一起品嘗著青春里酸澀的味道。這場荒唐是我們都無法平息青春里這些隱匿的傷痛。

他看看表說，應該回學校了，快點名了。我剛要站起來，發現腿麻的不行。周小南二話不說拉著我的手把我拽起來，就這么牽著我的手往回走，干燥而溫暖的手心溫度瞬間從我的手心抵達我的心底，我們就這樣一起走過出水馬龍，一起走過這青春才開始就一地碎片的日子，那一刻，我們相對無言，卻也讀懂了彼此心里那些別人所不懂的矛盾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