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看見黃幺姑坐在窗邊，身上穿著他的男式便裝，倒也熨貼利索。黃幺姑回頭，對他微微一笑，他也就回笑了一下。心里嘆息一聲，唉，莫計較這么多了，人好就行，還不就那么回事。他上街買了一雙方口青布鞋和一身女人衣褲回來，叫黃幺姑換上。穿上新衣，黃幺姑如變了個人，很像個新娘子，豐滿的胸脯將蘭士林布上衣頂?shù)酶吒叩模滩蛔《囝┝藥籽邸Ｈ缓螅麑ⅫS幺姑原來那身沾了血污的衣服捏作一團(tuán)，從窗口扔了出去。窗下是一個雜草叢生的荒園子。他希望所有的晦氣都被扔掉了。

吃過早飯，陶秉坤帶著黃幺姑渡過資江，沿北岸往下走了三里地，然后隨著一條匯入資江的小河走向群山之中。他告訴她這小河叫白鷂河。溯白鷂河而上約兩里，又跟一條小溪鉆進(jìn)一條峽谷。兩側(cè)山并不很高，卻陡，并緊緊地逼攏來，將峽谷擠得幾乎只剩下這條時隱時現(xiàn)的小溪和伴溪而行的細(xì)長山路。

他們起起伏伏地走了一程，拐過一道山嘴，一堵巨大懸崖壁立峽谷當(dāng)中，截斷了去路。山路與溪流仿佛已被懸崖一口吞掉。黃幺姑驚問：“怎么沒有路了？”陶秉坤笑道：“這就叫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跟我來。”他領(lǐng)她徑直朝懸崖奔過去。隨著距離拉近和角度的改變，那鐵灰色的陡壁悄然裂開一條縫，待到崖底一看，原來是兩堵石崖交錯壁立于此，小溪就是從極其狹窄的崖縫里流出來的，而山路到了此處，則靠架在溪上的木橋延續(xù)。仰天望去，危崖?lián)u搖欲墜，崖頂虬曲蒼勁的古松猶如戳進(jìn)了天穹里。

黃幺姑立在崖下，倒抽了一口冷氣。

陶秉坤卻指著左側(cè)崖頂一塊與山體脫離的巨石：“你看，那是一只石蛙，所以這溪叫石蛙溪。我到石蛙上去過，一踩，它就搖搖晃晃咧。”

黃幺姑驚懼不已：“真的呀？你膽子真大，它不會掉下來吧？”

他說不會，告訴她此處地名叫雙幅崖，又叫洞窟里。她問何處有洞，他便往右側(cè)懸崖半腰處一指。果然有個黑乎乎的洞口，很大，被懸掛的藤蘿遮掩著。他還告訴她，那不是一般的洞，其實(shí)是一間大房子，里面有水井，還有石桌石灶石床石凳，陶澍年幼時在上面讀過書。黃幺姑問，陶澍是誰？

陶秉坤說：“陶澍你也不曉得呀？他是朝廷的大官，當(dāng)過兩江總督。他家就是從石蛙溪搬出去的，和我們共一個祖公呢。他小時候聰明得不得了，看書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倘若他在上面讀書讀得天黑了，七星巖上的七顆星星就閃閃發(fā)光，為他照亮。”順著他的指引，黃幺姑看到聳峙的崖壁上七顆凸起的圓點(diǎn)，像北斗七星一樣排列著。他領(lǐng)著她穿過崖縫，行百余步，眼前豁然現(xiàn)出一塊盆地。盆地中間是一大片水田，田塅四周的山腳，則散落著竹籬茅舍，雞犬之聲隱約相聞。他帶她沿田塍走到田塅中間：“看，那是丁字丘，這是曬簟丘，有兩畝多一點(diǎn)，都是我的田！”

看過田，陶秉坤向溪邊的一個大院落大步走去。黃幺姑有些緊張，緊貼在他身后，右手捏著衣角。那院落有一圈坍塌了的院墻象征性地圍著，院門坊很威武，飛檐翹角，墻上還繪有三國人物。院內(nèi)房屋有些歪斜，有幾處用粗木牮著，卻是一色的青瓦，與周圍那些低矮的茅屋一比，自有一種氣派。陶秉坤一跨進(jìn)院門，就瞥見伯父在禾場里修耙，堂兄堂弟們則在階基上坐著，不知在干什么。他一出現(xiàn)，所有近房遠(yuǎn)房的親戚都停止了動作，一齊盯著他，接著又一齊盯著他身后的黃幺姑。

沉默片刻之后，堂兄陶秉乾謔笑道：“秉坤，帶野堂客回來噠？！”

陶秉坤雙目一睜，對著整座院子鏗鏘有力地宣布：“我陶秉坤是帶家堂客回來的，我要討堂客噠！”

喜日子定在農(nóng)歷四月十六。對于這樁婚事，陶秉坤原以為伯父會從中作梗加以阻撓的，至少會對黃幺姑的來歷盤問一番，他為此已編好了應(yīng)答的話。出乎意料的是伯父非但不追究來龍去脈，反而主動熱情地替他操辦一切瑣碎事宜，從發(fā)紅帖請廚子到買鞭炮寫喜聯(lián)布置新房，事無巨細(xì)一一親自過問調(diào)擺，忙了個不亦樂乎。倒使陶秉坤有一絲歉疚，心想不該以己之心度伯父之腹，伯父到底是與自己血脈相通的長輩呵。

雖有伯父操持，婚事的一切花費(fèi)當(dāng)然是自己籌集的。回到家中的頭一夜，陶秉坤就關(guān)死門，撬開地板，挖開一個廢棄的火塘，從兩尺深的火塘灰中將裝錢的壇子取了出來。那里頭是他當(dāng)腳夫以來的所有積蓄，有碎銀、元寶、銅錢，也有大清銀幣，由于埋藏時間長，銅錢長了綠銹，銀兩也黯然無光。陶秉坤從來不把錢往錢莊里存，總覺得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見了錢莊伙計也總覺得人家正盯著他的錢袋。他清點(diǎn)一番，發(fā)現(xiàn)數(shù)目相當(dāng)可觀，雖然正值青黃不接，是一年中物價最高的時節(jié)，用其三分之一來辦婚事，也綽綽有余。他本就不想大操大辦，花費(fèi)最多的無非是那幾桌酒席罷了。一般來說，盤算調(diào)擺得好，辦一場婚事還會有進(jìn)賬，來客都要送禮的。不過伯父在操持，伯父就可以收禮，而他是不好去要的，這也許是伯父如此熱心的緣由之一吧。他小心翼翼地取了三分之一，把其余的錢重新裝進(jìn)壇子埋進(jìn)火塘，只是換了個方位。

四月十六這天兆頭很好，喜鵲一早就在屋后的樹上叫個不停。太陽出山不久，就斜斜地照到堂屋門口的喜聯(lián)上：“琴瑟永諧千歲樂，芝蘭同介百年春。”塾師龍先生蒼勁的墨跡十分醒目。伯娘胡氏給黃幺姑扯了面，剪掉辮子梳了巴巴髻，又將一朵紅絹花用銀簪子簪在頭上，使得新娘子平添了幾分嫵媚。伯父則穿了長袍馬褂，端了一桿銅煙壺，紅光滿面地站在院門口迎接客人，儼然一慈祥長者。到了中午時分，客人陸續(xù)來到，陶秉坤亦站在院門口，與伯父一左一右，接受人們的恭喜。陶秉坤是一身簇新的長衫，頭上還戴頂借來的麂皮禮帽，在歡慶的鞭炮聲中對客人們一一拱手作揖，全無腳夫模樣。

喜宴在禾場里擺開，總共八桌。陶家灣三十余戶人家除龍先生和一上門女婿外全姓陶，都是兩百年前一個祖宗發(fā)下來的遠(yuǎn)近親戚，每家都有人上桌。陶秉坤領(lǐng)著新娘子逐桌敬酒，教新娘子按輩分逐個叫人。醇厚的米酒令一對新人面色緋紅，腦殼晃悠，客人們便開些曖昧的玩笑取樂。陶秉坤偷偷地潑了幾回酒，他不能喝醉，夜里要鬧房，還有一大關(guān)要過。

天擦黑時，堂屋里紅燭高照，在供有祖宗牌位的神龕前，陶秉坤和黃幺姑拜了堂，被引入雖然經(jīng)過修飾但仍很黑舊的新房里。他們剛在床沿上坐下，房里就被人擠得水泄不通。新婚三日無大小，鬧房的人無論男女和輩分，都可對新人說些葷腥不堪挑逗刺激的話，動手動腳亦不會有人非議。陶秉坤和黃幺姑被人們推搡著擠壓在一塊，陶秉坤本能地挺起身子護(hù)住堂客，心里對那些離不開下身的語言和邪意的動作惱怒不已，臉上卻不得不保持著微笑。當(dāng)他看見堂兄陶秉乾和堂弟陶秉貴也夾在其中時，心里又多了一分戒備。陶秉乾擠過來，高叫著：“秉坤呵，沒有金剛鉆攬不了瓷器活，你要吃不消我來幫你的忙啊！”他恨得牙直癢，卻又不好發(fā)作。

這時陶秉貴借著個子小仄身擠到了新娘子身旁，肆無忌憚地在她胸上摸了一把。他立時橫踢了陶秉貴一腳。陶秉貴怪叫：“哎喲，新娘子好厲害把老子的雞巴都踢彎噠！”陶秉乾見弟弟占了便宜，不甘落后，假裝站立不穩(wěn)，向新娘子倒過去。陶秉坤眼疾手快，伸出一只胳膊擋住他，順勢從梳妝臺抽屜里摸了根縫被子的針捏在手里。陶秉乾斜他一眼，叫道：“秉坤，你管得了初一管不了十五呢，沒有哪個堂客我上不了手的！”說著竟伸手去摸新娘子的臉。陶秉坤氣急，趁著混亂一針往陶秉乾大腿上刺去。陶秉乾頓時疼得跳起來大叫：“新娘子你不識好歹，喜歡你才逗你摸你呢……”陶秉坤立刻心里有股快意，便把自己的手悄悄放在新娘子腋下，一瞅見有人圖謀不軌，就不輕不重地刺他一下。連刺了幾人后，就沒人攏來了，都言新娘子是只螫人的蜂子，惹不得。

鬧房的人深夜才散去，新房被弄得一片狼藉。黃幺姑不聲不響地扶正倒下的凳椅，鋪好凌亂的床鋪。然后，她靜靜地坐下，望著燭光出神。陶秉坤感到渴望已久的時刻正在到來，把手放到她肩上。她回頭，對他淺淺地一笑。她總是那樣寵辱不驚，這一點(diǎn)讓他覺得不簡單。她將幾支蠟燭一一吹滅。他背著她站著，聽見她窸窸窣窣脫衣，那聲音令他心里發(fā)緊。

他脫光衣服，轉(zhuǎn)身揭開被子。借著窗欞里篩進(jìn)的淡淡星光，他看見她的身體白白地攤在那里。他迫不及待地跨到她身上去。她馴服地迎接他，他粗糙的巴掌撫遍她豐腴的身體。這是一塊屬于他的肥沃土地，他充滿了耕耘的激情，他抬起他的欲望之犁，向他渴念的土地插去……但他發(fā)現(xiàn)他不行，一些雜念擾亂了他，他想到了她吊在樹上的情景，同時還聽到了窗外的竊竊私語——那是村里人在聽壁腳，這也是鄉(xiāng)俗，他們是要聽了新郎新娘的私房話去議論和品味的。他惱怒起來，這土地是他的，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他去耕作。他不顧效果地向她沖撞，手無意識地在她肩上揪了一把。她哎喲一聲，他心里就一亮，大聲道：“你疼是么？我會輕一點(diǎn)的。”說著沖撞得更加猛烈，同時又揪了她一下。她就又哎喲一聲。他叫得更響：“你疼得很嗎？我曉得你疼，我曉得你是個黃花閨女！”他擔(dān)心外面聽不見，頓一下，又叫：“我曉得我堂客是黃花閨女！”窗外立即傳來模仿的怪叫聲。他一時無比激昂，在持續(xù)不斷的沖撞中，他的犁變得堅硬而鋒利，他不失時機(jī)地把它插進(jìn)土地深處……在溫軟肥沃的土壤里，他化為一汪漫流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