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在空蕩蕩的五樓走廊上，整個操場一覽無遺。他雙手揣進牛仔褲口袋，聽見了走廊盡頭的動靜，他轉(zhuǎn)頭一看，卻被來人愣住了。

阿澤眼神怪怪地望著他，臉上掛著意義不明的微笑。這是他第一次跑上五樓來。

“很意外？”阿澤笑吟吟道。

林凡老實地點頭。

“忽然想來上面看看，有這種想法時，我也很意外。”阿澤四處張望，最后目光落在了林凡身上。

林凡心里有一種古怪的預感。兩人一齊轉(zhuǎn)頭，目光又落在了陽光明媚人聲鼎沸的操場上。

阿澤醞釀了許久，終于說出了想說的話。“你和陳玉已經(jīng)僵了一周了，怎么，這次準備真的分了？”

林凡眉頭一挑，心想預感果然沒錯。他沒有立即回答，目光在人群間游離。

“陳玉她……最近瘦了一圈啊。高考的壓力，估計能把一頭駱駝壓死，特別是陳玉這種……勉強自己的。”

林凡打斷了他的話：“你什么意思？”

“算了，和好吧。”阿澤嘆了口氣。

林凡張目結(jié)舌，他心想這算什么事嘛？阿澤居然勸自己和陳玉和好，他為什么這么做，他憑什么這么做？林凡的眉頭不悅地皺緊了，事到如今他對阿澤也感到厭煩起來。

阿澤把林凡的表情看在眼里，長嘆一聲，望向了操場不再說話。

溫暖的風吹進了走廊深處，陽光照耀的地方閃動著魚鱗般的光點。

藝考結(jié)束了，不久后高考也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留下所有人在滿地狼藉中接受最后的結(jié)果。

阿澤原本以為自己的藝考會失敗，培訓的最后一個月里，他的腦子混亂了起來，握筆的手也受到影響，畫面支離破碎不堪入目。他最后放棄了培訓，請假回家休息了半個月，最后自己一個人背著畫具去參加了藝考。

然而最后的美術(shù)成績卻超乎他的預料，只要文化分過關(guān)，他可以輕松考上省內(nèi)名氣最大的那所藝術(shù)大學。他回到自己的班上努力補文化課，因為離陳玉的班很遠，他一直沒有見到她，也沒有想過去找她。他決定為自己的人生努一努力時，便真的誰也不顧了。阿澤當然也沒有見過面了，不過隔著一條不算長的走廊，三個人就好像從此天各一方。

高考成績出來后，林凡如愿考上了那所一流的藝術(shù)大學。他沒有太欣喜，只感覺心里的一處地方終于圓滿了，他開始感覺到自己內(nèi)心的其他部分，就像從一個套殼換上了另一個套殼，他想起了許久未見的陳玉和阿澤。他突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兩人遠離自己的生活，仿佛已經(jīng)一個世紀之久了，久到自己發(fā)硬的心臟布滿了灰塵，里面充滿了變了質(zhì)的孤獨的酸臭味。

聯(lián)系這兩個人的前一晚，林凡做了一個夢。

夢中，大雨充斥了整個世界。世界的正中央是一所陰郁得如同鬼宅的學校。他獨自踏步雨中，撐著一把足夠三個人躲雨的黑傘，傘的黑色如同無休無止的黑夜。他推開狂風中咯吱作響的鐵門，將生銹的鎖鏈扔進沒及踝部的雨里。教學樓像巨人一般佇立在自己面前，灰蒙蒙的墻壁上的白瓷磚，如同骨頭制成的甲胄。巨人在無邊的雨中沉默，雨的顏色如同纏綿的紅。

林凡走到那顆樹下，他記得那棵樹，那個雨淋淋的中午，風雨也是這樣撼動著它，樹干上掛著一個褪掉了顏色的鐵牌，上面寫著“榕樹，桑科常綠喬木”。

這顆榕樹茂密的枝稍里，有一枝上結(jié)著一顆銀白色的果子，不對，是一只濕漉漉的鳥兒。風雨搖撼中，它的目光空空蕩蕩，如同一具空殼，漂亮的羽毛被雨水染成了深色。

林凡受到了強烈的觸動，這一刻他知道了這是一個夢，夢的世界立即模糊起來，雨沒有了聲音，風失去了力度，陰沉的世界漸漸化作了一團攪動的虛空。那只鳥兒忽然飛了起來，朝著落雨的天空，展開了它濕漉漉的翅膀，順著一陣風，飛入了黑壓壓的云層之中。

天空在那一刻，卻變成了水池。鳥兒落進了水里，撲騰著翅膀掙扎，溺斃的時候細碎的羽毛飄滿了水面。

陳玉高考失利，她沒有考上燕大，分數(shù)甚至連普通本科大學都很難上。大家都很意外她的失利，她那么的努力，終于離自己的夢想仿佛就在伸手之間，卻不知為何跌落到谷底。她選擇了復讀。

更令人意外的是阿澤，他居然也選擇了復讀，然而他的理由卻是分數(shù)沒有達到預期的目標，也就是復旦，他決定第二年再度沖擊。

林凡給陳玉打了二十三個電話，一直是無人接聽。他躺在沙發(fā)上，陽光從窗外照進屋子，窗臺上的害羞草在風中舒展開葉片，陽光的熱度隔著幾步遠就能感覺到，風中潛伏著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手機在林凡手里用盡了全力呼叫，他盯著手機屏幕上那串陌生的號碼，能夠真切的感受到對面拿著手機的女孩的存在，她的沉默、她的傷心、和她的孤獨。林凡忽然想起了一句話來，如同在荒涼的風中聽到的哨聲。

“你有在好好聽我說話嗎？”

他最終沒有打通陳玉的手機。

半年后的寒假里，林凡回到了高中母校，他遇到了阿澤。這并不是巧遇，他們約好了見上一面。阿澤消瘦了許多，見到林凡時，眼神像曾經(jīng)一樣帶著些古怪和神秘。林凡帶著他去吃飯，席間談起了陳玉的事情。

“她現(xiàn)在是我的女朋友。”

林凡瞪大了眼睛。阿澤的表情嚴肅，不像在開玩笑。

林凡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悲戚感，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哽住了。他望著穿著松垮垮的校服的阿澤，阿澤的眼神有些冷硬，他默默地吃著菜，卻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過的什么東西。

那只枝頭上淋雨的鳥兒。

他是飛離的鳥，終于離開了這所又愛又恨的學校，當初的誓言變得無關(guān)緊要，曾經(jīng)的愛憎也變得不真實，而籠罩著他的過去的無邊的雨，如今依然籠罩著阿澤和陳玉，他們置身其中，仰望著鏡花水月一般的天空。

“什么聲音？”阿澤問。

林凡沒有回答，他清楚那是什么聲音，阿澤也同樣清楚。地面開始變濕了，街上的人們開始躲避，就在這時，阿澤冷硬的眼神忽然一亮，林凡從他出神的眼睛里，看見了飛掠灰色天空的銀白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