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我便爬了起來，站在門外，只覺得心灰意冷，腦后陣陣脹痛，喉嚨也有些嘶啞。我把這些不適告訴奶奶，她好歹從刺繡里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手便伸到我額頭上試了試。
“著涼了，我床頭柜子里有藥?！闭f著她收回了手，埋下頭繼續刺繡，嘟囔道：“誰讓你半夜跑出去淋雨？”
我端著杯子，有點燙嘴，便一小口小口喝著，站在縫紉機前，腦子里轉了半晌。
“想什么呢？”奶奶也沒抬頭，問道。
我看著她繡的那只奇怪的鳥，吶吶道：“奶奶，你繡的這個東西有點眼熟?！?
奶奶哼了一聲，看了我一眼，手里的活計也暫時停下了，問道：“你在哪里看到的？”說著她哦了一聲，“是不是我給你的書上？”
我也在疑惑著，這時恍然大悟，也哦了一聲。
奶奶又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忽然嘆息道：“你昨天晚上跑出去干什么了？”
這個問題有些突然，我反應過來要說時，臉上卻不知為何燒起來，嘴里也干巴巴的說不出話。
“是不是去找那個小丫頭了？”
我心中一跳，臉上更紅了，支支吾吾道：“奶......奶奶，你說什......什么......”
奶奶盯著我的臉，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指冰冷，貼在我臉上像冰塊一般，我整個人哆嗦了一下。
我恍惚看見奶奶笑了，接著她又說道：“好了，喝完藥裹被子里焐一身汗，感冒就好了，別打擾我干活！”
我當然不愿意躺床上養病，放下杯子就悄悄溜出了門。
沿著街邊走時，我四下打量，好不容易從落葉堆里看見了手電筒的碎片，它們就靜悄悄地躺在混凝土路上，連同昨夜那一聲粉身碎骨時的聲音，仿佛也在我到來時，重新響起。
啪——
昨夜，聽見這一聲時，趴在窗邊的沙羅，她在想些什么呢？
這聲音像是黑暗中意外綻放的花朵，帶著古怪異常的隱喻，以至于我的腦海里，總分不清楚昨夜的記憶，屬于無聲的黑暗，還是黑暗中的清響。
像是......鳥雀的鳴叫。
我抬起了頭，隨即愣住了，直愣愣盯著街對面的人，她低著頭，在落葉堆里翻找著什么。
我回過神來，忽然想要惡作劇一下，想要悄悄走到她面前，嚇她一跳。
咔嚓、咔嚓。
我步子剛動，踩碎落葉的動靜就暴露了行蹤，沙羅勐地抬起頭來，帶著一臉驚惶后退了一步。
我悻悻然抓了抓頭發，沖她嘿嘿笑著。她看見是我時，才似乎松了一口氣，繃緊的身子放松下來。
我暗嘆一聲，她總是像只鳥兒一樣，對別人保持著莫名的警惕。
我踩著滿街落葉，腳下咔擦咔擦不絕，走到沙羅面前，看著沙羅的臉上漸漸明顯的笑意。
“我喜歡這聲音。”她說，從前她絕不會首先開口的。
她話里的意思我沒聽明白，于是她輕輕踩了踩腳下的落葉，咔嚓、咔嚓......
我猜想自己的臉上已經樂開了花，拉住她的手，笑道：“我們跑吧！”
我們跑吧！
這句話，沒有其他的含義，僅僅是我的隨口之言，就像隨時隨地刮起的風，不經意間就會帶起什么東西。沙羅跟著我跑了起來，沿著街道，穿街過巷，輕柔的微風吹過街道上所有的梧桐，梧桐上所有的葉子響起了滿世界的嘩嘩聲。
我們一邊跑，一邊笑，聽著腳下的聲音，像我們的足跡一般，在身后緊緊追隨。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我們跑吧，我們跑吧......
這句話再一次在我腦海里盤旋時，我們已經停了下來，沙羅一只手被我拉著，另一只手撐著膝蓋，彎著腰喘著粗氣。她垂著腦袋，枯黃的頭發遮住了額頭，我愕然看見，什么東西順著她的頭發，滴答滴答落在了地面，她踩碎的落葉上，一滴、兩滴......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我惹她不高興了嗎？我下意識松開了拉她的手，那只手卻再一次抓住我，她抬起了頭，眼睛里滿是濕漉漉的笑意。
她是高興啊，就為了這滿街的風和落葉？還是為了什么？
我想不明白，便不再想，我對她說：“跟我來！”
我們往我家的方向走，我要帶她，看那件禮物，今天沒有雨，也沒有大風，今天是個完美的日子。
我們爬上了我家那棟樓的頂樓，推開那道虛掩的門，黯淡的天光照亮了樓梯，頂樓的風依然那么凜冽。我們走到了陽臺邊上，沙羅第一次來這里，好奇地左顧右盼。那些盆栽的花經過一夜的雨露滋潤，在偏暗的光線下，顏色依然那么鮮艷。
而我為沙羅準備的禮物，就在頂樓的角落。
沙羅盯著它，眼睛便像活過來的小動物，她看了看它，又看了看我，我臉上掛著有些得意的笑，推著她過去。
我們的眼前，是一個廢棄變形的足球架，上面掛著粗繩和一張木板，全部由我動手完成的，秋千。
沙羅坐上去，我在后面推著，因為順著風，沙羅蕩得老高，她的腳幾乎越過了陽臺，伸到了樓外，可是她好像一點都不害怕，一直咯咯笑著。聽著她笑，我也越來越開心。
風從云層里吹來，刮過了整個城市，也刮過了城市邊緣的山丘?；疑慕值?，白色的樓房，黑色的山丘，藍色的天空，紅色的花朵，風送來了眼前一切顏色的味道，我深深呼吸，沙羅在我眼前，仿佛在風中飛翔了起來。
“你看見了什么？”我大聲問道。
“我看見了天空！還有街上的落葉！還有......還有風！”
“你怕不怕？”
“我不怕！”
“還要再高么？”“恩！”
“可是你會掉下去的！”我大聲警告道。
“你會抓住我的！我知道，對么？”沙羅一邊笑一邊叫道。
這番話落在我心里，就像小雨淋在我身上，我并不難過，可是心里卻澎湃起來，仿佛像一個人，在雨里深深呼吸一般！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大聲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什么？你知道什么了？”
“那只鳥！奶奶繡的那只鳥，那只鳥叫織雀！”沙羅蕩了回來，我用力推著她。
“你為什么才知道？”沙羅又飛走了，“第一次見奶奶時，她就告訴我了！”
沙羅又蕩了回來，我又推，她便又飛到了半空。我突然心血來潮道：“你會離開么？”
沙羅明顯愣了一下，話在半空中才出口，道：“你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我原來的朋友，他們最后都搬走了......”我有些黯然，追問道：“你也會搬走，對么？”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所有事情，都是他說了算?！鄙沉_的聲音明顯低落了。
我有意讓她再快樂起來，用力推著秋千，這一次她蕩的比之前都高，幾乎半個身子都越過了陽臺，我頓時有點害怕起來，真的擔心她掉下樓去。可是沙羅的笑聲，卻比之前更大了，她仿佛真的一點都不怕，換做是我，肯定會怕的。
也許，她天生就適合飛翔，那么她早晚都會離開，不管是那個“他”的主意，還是她自己的想法。
我腦子里裝滿了莫名其妙的想法。
“別想了，忘掉一切吧，就這一刻，好嘛。”那不是沙羅的聲音，而是我從奶奶嘴里聽到的，這句話就像潛藏在我內心深處，蟄伏了多年一般，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時候記下的呢？
我幾乎立即就想了起來，那是在我等待離家出走的媽媽時，奶奶對我說的，媽媽說去找爸爸，可是奶奶告訴我，她永遠找不到我爸爸的，她心里清楚，騙騙你而已，她只是想離開罷了。
我想，忘記一切吧，早離開的，晚離開的，就這一刻。
就這一刻，我能幫助沙羅飛翔，也能牢牢把她抓回來。
我幾乎推得兩只手臂都酸了，沙羅終于玩盡興了，她跳下秋千，對我說：“換你了，來飛吧。”
來飛吧，輪到我了，可是我心里，做好了飛的準備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