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來說，活著的地方很狹小，自家樓外那條臟兮兮的小巷子，以及外面幾條荒涼的街，囊括了童年幾乎所有的記憶。

鄰居換了又換，到如今，我已經懶得再去交什么新朋友，因為友誼總是面臨著離別，而且四周的人，對我們這怪異的一家子也不感興趣。

要說是一家子，其實我只有一個奶奶。奶奶比我還要孤僻，整天不愿出門，縮在家里當個裁縫。她的刺繡非常漂亮，即使大家對她的怪脾氣說三道四，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刺繡。

我總是在外游蕩，一個人瞎晃，每次都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家，因為我不愿面對那個沉默陰郁的奶奶，還有家里孤寂壓抑的氣氛。

那一天，當我走過那條巷道時，聽見了唰唰的洗衣聲。

天很陰沉，十有八九快要下雨了，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在洗衣服，我想這人的腦子可能有問題。

走進巷道時，唰唰聲充斥了這里。我感到有些奇妙，越是深入巷道，就越是接近聲音的源頭，不由得開始期待看見那個洗衣服的人了。

可是，當我看見堆在石板上的小山般高的衣服時，我嚇了一跳。

然后我又嚇了一跳，因為那個洗衣服的瘦弱的小女孩。

我只看見她的側臉，她沒有發現我，神情很專注，然而我還是為那一大堆衣服咽了口唾沫。

我只能硬著頭皮走過去，快要插肩而過時，我幾乎低下了頭，可這時她卻發現了我。

她抬起了頭，頭發有些凌亂，瞪著大大的眼睛看我，也沒有驚訝，也沒有波瀾。

仿佛一雙沒有了靈魂的眼睛。

這是我一瞬間的想法，我僵硬地抬手打招呼，她卻突然后退了一步，動作之快簡直像是條件反射。

我更加尷尬了，收回手，說：“你......你好?！?

她手里拽著濕噠噠的衣服，小心翼翼的點頭，像一只對人類懷著畏懼的貓。

我于是走開了，走出了巷道，在外面陰沉的街面上游蕩。

這里實在是沒有什么人，遠不是我做夢時夢見的那樣，有大群大群的人，男女老少胖瘦美丑一應俱全。

這里只有光禿禿的梧桐，滿街荒蕪的落葉，風一吹過，只讓人感到凄然。

好在我有自己的消遣方式，當一個人，特別是小孩子無聊時，就會和他的想象力為伴。

我幻想著，這幾條街道不過是古代城市的廢墟，各種毒蟲猛獸盤踞于此，而我路過這里，拿起自己的配劍，披荊斬棘，只為了救出廢墟深處被困的公主。

多年以后，我回憶這段時光，依然覺得故事雖然老套，卻是我那時最有趣的游戲。

今天，我已經掃清了第六層的怪物，排除了所有的陷阱和機關，就在我將要打開大門，進入第五層時，雨卻突然瓢潑而落。

我慌忙丟下樹枝往家里跑，其實我一早就察覺到飄落的小雨了，剛開始沒注意，卻沒想到這雨說大就大。

當我跑進巷道時，突然想到不知那個小女孩還在不在那里。這么大的雨，那么多的衣服，她一個人來回也要大半天才能收完。也許我能趕上幫她一把。

可是，當我看見那個女孩時，我卻愣住了。

雨那么大，順著巷道兩邊的房檐如同水柱一樣落下，房檐只能遮住洗衣服的石板，那個女孩淋在雨里，像個木頭人似得，她還在洗衣服！

瘋了！

我感到詫異，驚恐，甚至憤怒。

我沖過去，抓住她的手臂，忽然發現她的手臂那么纖細，簡直只要我一用力，就能折斷一樣。

“喂，你……你發什么神經？這么大的雨還在洗衣服？”

她的眼神此刻被恐懼占據，好像我是什么兇神惡煞，我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想要盡量緩和臉上的表情。

她張了張嘴，聲音都在顫抖：“你......你放開我！”

我只好放開了她，其實我并沒有用力，但她收回手時，卻拉了拉衣袖。我看著她濕透了的衣服，嘆了一口氣，道：“好了，你等雨停了再洗，好不好？我來幫你收這些衣服?！?

我的話似乎讓她許久沒能理解，然而等她理解時，我已經開始收拾那些衣服了。

“不......不行！”她尖叫了一聲，想要推開我，當然推不動。

我愣住了，不知道她又在發什么瘋。

她喘著氣道：“必須......必須洗完，你不要管我了！”

“不行！”我的倔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

她的眼睛里頓時噙滿了眼淚，我心道一聲不好，她突然把刷子往石板上一摔，眼淚就如雨般落下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有誰這樣哭法，只流眼淚，卻一聲也不吭，那些眼淚落在青石板路上，和雨一起摔的粉碎。

我忽然覺得，風越來越冷，雨越來越大，我的不安也越來越強烈。

我把她拉到了房檐下，暫時躲著雨，她沒有反抗，只顧自己哭著。我暗嘆要是被人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了一個小姑娘。

雨漸漸開始小了，夜幕也漸漸籠罩，她終于停住了哭泣，我又暗嘆一聲，女孩的眼淚簡直就像雨一樣，一旦落下，不痛痛快快的流干，就沒法收拾。

她哭完之后，便一個字也不在說了，沉默的像個啞巴。我幫她收拾那些衣服，足足有兩大桶，我實在沒法理解，憑她那雙細胳膊，是如何把這些衣服抬下來的。

她家在四樓，我爬上之后，簡直快要累死了。樓道上燈光昏惑，連我們的影子都是模糊不清的。我想要敲門，可是她卻拉住了我。

我感到奇怪，她忽然伸手拉我，我于是低頭看她，她卻抱了抱我，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道：“謝謝你。”

然后她踮起腳去按門鈴，門內，傳來了一個男人口齒不清的謾罵聲。

回家的路上很黑，黑暗里吹過風來，又冷，又凄然。

我的衣服已經濕透了，一路上打著牙顫，忍不住開始幻想自己身為騎士，落敗后狼狽回家的情景。

房檐上偶爾滴落的雨珠，落在黑暗中看不見的水洼里，

滴答，滴答，

我涼透的心里，那個陌生的女孩進門時搽去的幾滴眼淚，也仿佛在滴答滴答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