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啊。
在黑暗里,她看不見周圍的事物,也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唯有意識是清醒的,無比清醒的感受著黑暗中唯一的感覺……
疼痛。
劇痛一遍又一遍沖刷著她的神經,漸漸地她的知覺開始麻木,疼痛也就不那么難熬了。
然后她面前的黑暗,不知不覺被一道幽冷的光撕開一條口子,露出了折射冷光的玻璃。光越來越亮,黑暗漸漸融化,就像一道帷幕被緩緩拉開,舞臺上的一切隨著無聲的掌聲一點點出現了。
巨大的、宏偉的、如同神跡的鏡子。
這一次,鏡子里既沒有出現模糊的人影,也沒有出現蒼白的臉龐,而是出現了一個白點。
小小的白點,在世界般廣袤的鏡子里,悄悄地靠近、浮現、變大。
那不是白點,當它靠近了鏡子時,央夏才看清楚原來那是一張白色的面具。白面具的表情半哭半笑,面具的邊緣開始出現模糊的影子,從半透明變成了實體,最終出現在央夏眼前的,是一個帶著白面具的男子。
男子湊近了臉,幾乎貼到了鏡面,伸出漆黑的雙手,使勁拍打著鏡子,仿佛他掙扎著想要出來。
央夏踉蹌幾步,遠離了那面鏡子。
漆黑的雙手如同惡魔的爪翼,拍打之下鏡面居然開始開裂,起初是小小的裂隙,接著猛烈的拍打下,裂痕像花瓣一樣綻開,鏡中人開始咆哮,央夏聽不清楚,但能夠猜到那一定是對即將到來的自由的歡呼。
被囚禁者的自由,也就是對囚禁者復仇的開始。
她開始恐懼,眼里的鏡中人此刻如同帶著白面具的惡魔。
嘩啦——
鏡子終于破碎了,她從未想過,這面橫亙在自己夢境里的鏡子,有一天也會破碎,它破碎時,遍布鏡面的裂痕如同萬千鮮花綻放,帶著驚心動魄的美。
她終于聽清了那個戴白面具的男子的話,不是咆哮,也不是詛咒,而是一個名字:
“沙羅……沙羅……沙羅……”
8
雨勢滂沱,電芒如蛇。
她的意識開始從混沌中蘇醒,然而蘇醒之后,周圍還是一片黑暗。
夢境已經消失了,眼前的黑暗是實質性的,感覺開始回到身體里,她一點點用心感受著。
近處的雨聲,遠處的雷聲。腦袋下壓著軟綿綿的東西,是枕頭。還有一股混雜在藥水味里的花香。
她努力睜開了眼睛。
白床單、吊瓶、馬蹄蓮。過了好半天,央夏才意識到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怎么會躺在這里?
她動了動身體,感覺左手被壓住了,這時才發現床邊趴著一個人。他睡著了,即使在夢中眉頭依然沒有舒展,單邊眼鏡幾乎快從鼻梁上掉下來,梳理過的頭發有幾縷落在臉上,是白發,看上去凌亂而蒼老。
和她玩了半個月失蹤的校長,此刻的睡容老了許多,許久不見人也消瘦了。
就是這個人么?常常捉弄她,也常常照顧她,為她準備生日禮物,以及……對她使用那種惡毒巫術的人……
一時間,她不知道應該愛他,還是應該恨他。
央夏扯過被子給他蓋在身上,然后把身子轉向另一邊,閉上了眼睛。
窗外大雨滂沱。
第二天,央夏在花香和陽光里醒來,看見坐在床頭的人,呆愣愣地看了她三秒,才回過神來。
“考拉?”
考拉眼里都是笑意,央夏打量了她半晌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換了個人一般,原來不算太短的頭發,現在短的出奇,大概只有兩根手指并攏的長短,還戴上了央夏過生日時,她說好一人一對的三葉草銀墜子耳環,她原本嘴唇稍厚,現在薄如櫻瓣,仔細一看居然涂了淡唇的口紅。
央夏歪著腦袋瞪她,她也歪著腦袋,眼睛里快笑出一朵花來。
“死丫頭,你終于醒了!”
“我昏了多久?”
考拉掰著手指頭算起日子來:“沒算錯的話,你已經昏迷一周了!”
“到底怎么回事?”
考拉一臉氣憤:“還不是那個臭混蛋季安!他擅自對你使用失魂蠱和卸靈陣,差點害死你!不過他也沒討到好,你身上的……巫術太厲害了,卸靈陣沒有成功,他自己反而被巫術反彈差點死翹翹。”
“他人呢?”
“放心吧,他現在被校長監禁了,要等你醒了再處置他。”
央夏看她欲言又止,便問道:“怎么?”
“你身上的事情……”考拉吞吞吐吐道,“我問過校長了,他說等你醒了會一五一十全部告訴你。”
央夏愣愣的,沒有絲毫反應。
“咦,你怎么沒點反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這里面的秘密嗎?”
央夏搖了搖頭,目光飄到了花瓶里的馬蹄蓮上,她想起了一句話,忽然問道:“這是季安送來的?”
“他跑來病房看你的時候,如果不是校長在旁邊,我差點扁他一頓。”考拉反應過來,“咦?你怎么知道?”
“他說過,曾經他的床頭也常常擺著一束馬蹄蓮……”
央夏低下了頭,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聲音也細小難聞。
“我累了……”
深夜里,校長忽然推門而入,央夏怔怔地看著他。老人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一手拿著蘋果,一手拿著水果刀,開始認真地削起來。
央夏就安靜地看著他。校長的神情很安詳,削蘋果的手法很熟練,不到五分鐘蘋果皮就整個被削下來,他把果皮扔進垃圾桶里,從削好的蘋果上切下一瓣,用牙簽插著遞給央夏。
央夏盯著手里的一瓣蘋果,依然沉默無語。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團,央夏。”校長放下了手里的東西,拿手絹擦了擦雙手,“我會全部告訴你,我們之間不會再有秘密。以前對你的隱瞞,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我都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央夏的眼角有什么東西滾落,她等待的就是這個,不是什么揭開秘密,而是這么一句簡簡單單,卻很重要的話。
對不起。
她嚼著那一瓣蘋果,一股絲絲的甜蜜涌入嘴里。
校長的表情也放松下來,他擦了擦單邊眼鏡,整理著思路:“這件事應該從哪里開始講起呢……”
其實那一天校長就躲在密室,他正和密室里的巫偶進行實驗,巫偶已經把央夏擅闖密室以及抽屜的結界被破壞的事情告訴了他,校長意識到他的事情已經快瞞不住了。然而巫術的開發只剩一步之遙了,他準備盡快完成研究,到時候就不必再隱瞞什么。
然而巫偶突然出現了異樣,居然開始自燃,校長立即意識到有人在攻擊央夏。等他敢到頂樓時,發現央夏和季安雙雙倒在地上,琥珀球的碎片落滿了已經失效的卸靈陣。
送到醫院一番搶救,季安傷勢最輕第一個搶救了回來。校長從他的嘴里知道了他和央夏暗中的調查,以及季安的推論。季安的身份很特殊,校長處理起來也覺得棘手,最后他只好告訴了季安真相。
“季安被牽扯到這件事情里,主要是迫于季諾的壓力。研發計劃是我一手促成的,目的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
“或者說是為了她……”
央夏想起了那個名字,從牙縫里擠了出來:“是……沙羅嗎?”
校長的眼神里忽然涌現出潮水般的悲哀,聲音也蒼老了幾分:“原來你連這個都知道了。不錯,她叫沙羅,是我的女兒,不過她已經死了。”
央夏呆住了,她并不太驚訝,這個答案早就在她心里若隱若現。然而心里那股無法按捺的強烈悲痛,還是讓她幾乎搖搖欲墜的昏倒。這股悲傷仿佛是從她的身體里某處蟄伏的地方,突然像決堤之水般倒灌進了心里。
“一直以來我都試圖將你們的形象重合在一起,可最終我不得不承認事實,你和沙羅是兩個人,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可我還是不甘心,我猜想是因為你沒有她的記憶,所以我繼續進行試驗,那時候學校已經不支持我的實驗了,因為從實驗中誕生的巫偶術,學院已經是名利雙收了,他們擔心違法研究的事情敗露,所以決定及時收手。為了繼續研究,我表面上同意了中止實驗的決議。
“實驗的第二階段,我們需要可供觀察的實驗對象,其實實驗對象有三個,你是其中一個,季安是最后一個。第二階段實驗需要解決的是出現在你身上的惡性失憶現象,理論上問題最終迎刃而解了,但我們需要實驗求證,于是選擇了季安。”
“為什么是他?”
“我說過了,這是季諾的主意。他說自己的弟弟身患重病,希望這個巫術能讓他脫胎換骨。一開始季安身上確實沒有出現失憶現象,可是后來我們發現,他的人格出現了細微的變化。”
“什么意思?”
“他的某一部分人格被放大了,我們發現他對季諾產生了異常偏執的執念,最后變成了心魔,只要是和他哥哥有關的事情,他可以不顧一切,甚至不擇手段。”
“他哥哥……季諾到底在哪里?”
“你見過他的,在密室里。”
央夏的腦袋里轟隆一聲響了,她幾乎尖叫出來:“是它!那個巫偶!”
“不錯,我知道你在奇怪什么,季安把他的猜測也告訴了我。事實上,巫偶擬人創生術原本就是我從遺忘轉生這個古巫術里得到的靈感。這也是為什么之前的實驗會出現失憶現象。任何巫術的成立都建立在付出代價的基礎上,普通巫術的代價是靈力,而遺忘轉生是建立在抹除記憶的基礎上而成立的巫術,記憶就是代價,要想保留記憶而使這樣復雜的巫術成功,就必須用其他東西交換。”
“難道……”
“季諾的實驗編號是19980213001,在他入學的第三年秘密加入了研究,除了我沒有別人知道,他其實是第一個實驗對象。研究被中止后,我和他繼續秘密進行,那時候你已經出現了,事故也是在那次實驗中發生的。”
“什么事故?”
“你和季諾的身體被交換了。”
“什么!”央夏瞪大了眼睛。
“沙羅的身體充滿了病痛,她死后只能立即火化。于是我用幻化咒復制的身體代替,實驗的最終的結果,沙羅變成了你,季諾變成了巫偶。”
央夏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沙羅從小就患上了絕癥,當初我帶她到小鎮上養病時,她和季諾在教會的唱詩班里認識了。后來我帶著沙羅回到學院,季諾也跟來了。他一邊打工一邊自學,花了兩年時間完成了入學考試。那時候沙羅的病已經越來越嚴重,我的巫術研發試驗也開始了,這是不得已之舉,如果換一副身體能夠救活沙羅,我甚至愿意把自己的身體換給她。遺忘轉生只是修改人格的術,但我從開口說話的遠古人偶上得到了靈感。如果把人偶變成另一具一模一樣的身體,是否能夠將沙羅的意志轉移到這具身體里?理論證明這是可行的,這就是巫偶擬人創生術的最初設想。”
校長說到這里突然停住了,他的表情有些疲憊,似乎說這么多話對他來說很勉強。央夏抓著他的手,校長露出了笑容,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沒事。
“我當初和季諾有一個約定。”
“約定?”
校長盯著央夏的眼睛,長嘆道:“可惜,你不是她,所以這個約定對季諾而言,是無法兌現的……”
“我不明白……”
“在季諾犧牲自己,幫助我完成巫術時,我們曾經約定好了,我照顧你七年,待你長大成人,我便再用一次巫術,將我和季諾的身體交換,那時候你們就能走到一起了。”
央夏愣住了,校長的眼神里充滿了慈愛和不舍,她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沙羅的病是會傳染的……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甚至等不到七年了。”校長望著窗外的夜幕,怔怔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