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獨自坐在書桌旁看書時，一個女孩突然從窗口跳進了屋內。如同一只野貓，從刺眼的陽光里撲進了懷中。

“請……救我。”她生硬地吐出三個字來。

“你……是誰？”他驚恐地問。

女孩轉頭望向窗外，眼神里充滿了焦慮和驚慌，從背后看去，女孩那一頭靚麗的紫發，顏色鮮艷得仿佛剛剛涂上油布的顏料。

“瀾，我叫瀾，請……救救我。”

“好吧，瀾……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要怎么救你？”

瀾這時回過頭來，沖他一笑，然后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縮扁，等他回過神來，人已經消失，而書的扉頁上，那一頁空白的左下角，多了一抹紫色，仿佛是用畫筆剛剛一筆畫上，鮮艷得宛如一朵嬌花。

窗外，遠處的山頂上冒出了滾滾黑煙。

2

好幾個月里，家人都看他抱著一本書，幾乎形影不離。

一開始他們并沒有多在意，畢竟書是他唯一不離不棄的朋友了。可后來父母發現他有些不對勁了，常常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對著那本書自言自語，甚至嬉笑逗樂。他們終于憂慮起來，以為這一天終于來了，他們唯一的兒子終于精神失常了。

可是誰也不知道，藏在他書里的，是什么。

“瀾，你看，起風了，風吹過菖蒲地時，就像一陣陣水波。”他將書的扉頁展開，將那筆紫色面向著窗外，興高采烈地描述外面的風景。

扉頁的大片空白里，浮現出了幾行小小的字。

“菖蒲是什么呢？瀾其實看不見……”

他愣了一下，盯著窗外描述道：“菖蒲……和尋常的艾草幾乎沒什么區別，但它能開出漂亮的花來，每年的夏天，窗外的山坡上就會開滿黃綠色的小花，我就整天看這些花。花的壽命很短，一夜之后，昨天的花幾乎都凋落了，看著滿地落花，我又感覺難過，就好像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永遠朝著好的方向走下去。明明菖蒲花那么美，又那么短暫，可路過這條山坡的人，都只是隨意望幾眼，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哪些花很快就會凋落、哪些花剛剛綻放。”

扉頁的空白持續了許久，終于冒出一句問句來。

“瀾想要去外面，想要一朵落在地上的菖蒲花，可以嗎？”

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沒問題，可是菖蒲開花要到七月，你能等嗎？”

這一次只有一個字“能。”

3

夏天伴隨著暴雨來臨，被雨浸泡的菖蒲地仿佛一片淺水池塘，他望著菖蒲葉上的露珠，對展開的扉頁說道：“瀾，菖蒲開花了，可是對不起，我沒法走出這間屋子，因為我已經沒有用來走路的腿了，但你別擔心，我已經拜托爸爸今天帶一朵菖蒲花回來，你想要帶著這朵花離開嗎？”

扉頁上許久許久沒有反應，可是他一點兒也不著急，靜靜地望著窗外的菖蒲地，等待著。

許久之后，扉頁上出現了一行字。

“你已經猜到了？”

門突然被推開了，他轉頭一看，看見父親正和一個陌生的中年人走進來。

“爸爸？”他驚訝地看著父親。父親攤開空著的雙手，嘆息道：“孩子，我們覺得你需要看一看醫生……你不能一輩子沖一本書自言自語，傳出去對我們家很不好聽……”

他愣住了，忽然意識到將要發生什么，他曾在書中讀到過，陌生的醫生會沖他提問，一旦自己的回答不能讓醫生滿意，他就會被帶到一個高墻圍住的地方，同樣每天面對一扇窗戶，可是沒有家人、沒有菖蒲地、恐怕也沒有手里的這本書。

“瀾！”他顫抖著大喊了一聲。

扉頁上的那一抹紫色忽然開始變化，宛如一朵活過來的菖蒲花，在屋里所有人驚訝的注視下，這朵紫色的菖蒲花裹著他破窗而出。

他躺在一大片菖蒲盛開的山坡上，瀾盤腿坐在他的腦袋邊，垂著頭去拾撿地上的落花，左手心里已經捧了一大把濕漉漉的花瓣。

他呆呆地望著天空，喃喃道：“瀾，這下子我回不去了吧？”

“為什么要這樣想呢？”瀾停下了動作，俯視的目光挪到了他的臉上。

“爸爸要把我送進醫院里……那種書里寫的很可怕的醫院。沒有人會聽你說的一個字，沒有人會在乎你的感受，因為被關進那種醫院的人被稱為……”他回憶著書里的那個詞語，帶著哭腔吐了出來，“瘋子。”

瀾沉默了許久，吹過菖蒲地的風撩亂了她的紫發。

“你看那邊！”瀾伸出纖細的胳膊指著山頂上的一堆廢墟，“那里曾經是一棟荒屋，很久以前，有一個叫瀾的女孩是那棟房子的主人，她從地上拾起了一朵落花，那就是我。”

他勐地撐起身體，望向了山頂的廢墟，想起了幾個月之前的那場大火。父親曾說那棟房子是幾百年前的荒宅了，據說因為鬧鬼，所以一直沒人敢進去。后來那場大火也莫名其妙，所以連那片廢墟也沒人敢靠近。

“我被夾在一本日記里，瀾每天都要寫日記，雖然她和你一樣，無法離開自己的籠子，可她寫進日記里的都是美好的東西，友誼、菖蒲、愛……我有時候覺得她挺傻的，明明她寫的東西，自己都不曾擁有過，可她還是愿意贊美它們，仿佛堅信這一切美好的存在，就能忘卻自己的不幸。”

“瀾死后，我一直守在那棟房子里，在那扇窗前望著外面的風景，可老實說，我不懂你們人類，看了許多年也無法明白瀾當時的心情。后來你們搬到了山下，我看見你每天捧著臉望向窗外，望著你的眼神時，瀾忽然在我心里又活了過來。我想這是我的機會，也許我可以從你的身上，弄明白瀾當初到底是怎么想的。”

瀾拉過他的雙手，將手里一捧零碎的落花倒在他的手心里，那些菖蒲花的顏色不知何時已經從黃綠色變成了紫色。

“花的壽命不長，你可要好好珍視。”

瀾的聲音在風中顫抖著，變得空靈、縹緲。然后她輕輕抱住了男孩，在他唇上留下了一吻。

他怔怔地望著瀾，看著她的身體變得透明，忽而被風吹散了、不見了。

父親和醫生跌跌撞撞跑上了這片山坡，瞪大了眼睛剛要開口時，他將手里的花瓣朝二人劈頭蓋臉扔了過去。

漫天飄落的菖蒲花瓣，彌漫著淡淡的花香。父親和醫生聞到這股花香，原本憤怒的眼神忽然變得茫然呆滯。

許久之后，父親回過神來，瞪著他訝然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隨即看見了醫生，大吃一驚道，“您又是哪位？”

他隱約感覺到臉頰上有一滴溫熱的液體，緩緩落進了塵埃里。他努力微笑，將地上一朵紫色的菖蒲花拾起，輕輕合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