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全面抗戰爆發之前(2)
- 馬上天下
- 徐貴祥
- 3734字
- 2013-08-02 21:41:26
許得才參加游擊隊是自愿的,他不僅人來了,還把炸油條的家伙也裝上牛車運來了,他這一輩子對鄭秉杰感恩不盡,要到山里來炸油條給鄭秉杰吃。
劉鎖柱雖然積極,但是鄭秉杰一直不想要他,在最后圈定名單的時候把他一筆勾銷了。
劉鎖柱聽說鄭秉杰不讓他參加游擊隊,眼淚都出來了,在黃寒梅面前說,他不讓我參加游擊隊,就是不讓我抗日,我跟他魚死網破。
黃寒梅說,你敢!你要是對鄭大先生不恭敬,那就是對抗日隊伍不恭敬,不要別人動手,我黃大嫂就能把你收拾了你信不信?
劉鎖柱嘿嘿一聲冷笑說,那你就等著瞧吧!
到了游擊隊成立那天,鄭秉杰讓人把東河口區公所門前的戲臺布置成會場,戲臺上有三張板凳,坐著隊長兼指導員鄭秉杰、副隊長劉漢民、軍事教官馬建科和婦抗會主任黃寒梅、書記員江碧云。
六十二名游擊隊員集合在戲臺下面,這里面還包括陳三川。本來鄭秉杰不同意陳三川參加游擊隊,可是黃寒梅要上山,這孩子沒了去處,黃寒梅提出,孩子已經懂事,這幾年也接觸了地下抗日活動,望風送信的事情做了不少,很多大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已經能夠勝任了。帶到隊伍上,也許能派上大用場。鄭秉杰仔細一琢磨,也只有這樣了。
陳三川已經是個小伙子了,個頭跟他娘差不多。站在隊伍里,陳三川似乎比那些成年人還像個兵,不像那些人歪歪斜斜吊兒郎當的,陳三川的兩條腿站得筆直,上下都很勻稱,兩眼紋絲不動地注視著戲臺上面,炯炯有神。那模樣,委實像個少年戰士。
游擊隊的副隊長劉漢民宣布西華山抗日游擊隊成立大會開始,就由鄭秉杰講話。鄭秉杰頭上戴了一頂青天白日軍帽,腰里扎著皮帶,皮帶上別了一把盒子槍,往臺前站定,剛講了一句“同志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劉鎖柱突然從戲臺一側竄了上去,手里還舞著一把菜刀。黃寒梅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搶上去,擋在鄭秉杰的前面。
哪里想到,劉鎖柱并不是要砍鄭秉杰,而是對著自己的胳膊砍了一刀,砍出一個寸把長的口子,頓時血流如注。劉鎖柱揮舞著菜刀向臺下高喊,老少爺們,大家睜開眼睛看清楚了,我劉鎖柱是不是孬種?我要參加抗日,可是鄭區長卻看不起我,不要我。我是報國無門啊,不讓抗日還不如死了算了,鄭大先生你再不讓我參加游擊隊,我就死在戲臺上。
說著,把菜刀一橫,昂首挺胸看著鄭秉杰。
鄭秉杰沒有防備劉鎖柱會來這一手,氣急敗壞地指著劉鎖柱說,你簡直是胡鬧,就你這個樣子能參加游擊隊嗎?
劉鎖柱脖子一硬說,我這個樣子怎么不能參加游擊隊?我不怕死!
黃寒梅在一旁對鄭秉杰說,鄭區長,劉鎖柱參加游擊隊是鐵了心的,我們不應該打擊他抗日的積極性,我看就收了他吧。
鄭秉杰沒有馬上回答,眉頭皺了幾下才說,那好,劉鎖柱我問你,你知道不知道,抗日是要擔風險的,弄得不好是要死人的。
劉鎖柱說,知道,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卵子倒。
鄭秉杰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抗日游擊隊的條件很艱苦,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
劉鎖柱說,知道。日子你們能過,我也能過。
鄭秉杰說,劉鎖柱我再問你,你知道不知道,我們抗日武裝是有紀律的,不許欺負老百姓,不許偷雞摸狗,不許開小差,不許侮辱婦女,不許……
鄭秉杰一口氣講了六七個不許,把劉鎖柱講愣了,但是此時此地,不允許他反悔,他只能把脖子繼續硬下去。劉鎖柱說,知道,不管什么規矩,只要你們能做得到,我也能做到。
鄭秉杰說,那好,你這個兵我們要了。以后違反紀律,軍法從事!
說完,扭頭對戲臺一邊的江碧云說,加一個名字,劉鎖柱。
劉鎖柱一聽,大喜,嘴里喊道,謝長官恩典!抬起胳膊要給鄭秉杰敬禮,沒想到手里還舉著菜刀,差點兒把自己的耳朵給削了。
游擊隊成立之后,就開到西華山進行訓練,淮上抗日支隊司令員韓子君給鄭秉杰的游擊隊派來了四個教官,每天搞刺殺射擊投彈訓練。沒過幾天,劉鎖柱就堅持不住了,嚷嚷說原指望當兵抗日吃香喝辣的,哪里想到累得要死,伙食還差得要命,別說豆腐皮卷油條了,連米飯都吃不飽,還要吃芋頭干。
落到這步田地,許得才也沒了用武之地,沒有油條可炸,他跟劉鎖柱一樣,也是天天抱著鳥槍練習刺殺射擊,叫苦不迭。
游擊隊的武器裝備很差,只有鄭秉杰和劉漢民各有一把盒子槍,還有十幾支漢陽造步槍和鳥槍,一半以上的人發了手榴彈和大刀。訓練的時候,那幾條步槍輪換使用,抱在劉鎖柱的手里,就像抱著一根燒火棍,耍得別別扭扭,經常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
黃寒梅忙乎自己的,基本上不管兒子。陳三川倒是能吃苦,話很少,學射擊學刺殺有模有樣,經常受到劉漢民的表揚。劉漢民對許得才和劉鎖柱說,看看,人家一個孩子,學東西都比你們快。你們這個樣子,別說到戰場上奪槍了,鬼子打來了,跑都跑不贏。
有一次,劉漢民出了個餿主意,讓劉鎖柱和陳三川對練刺殺,陳三川手握大槍,紋絲不動,單等劉鎖柱出招。劉鎖柱心想,媽的一個乳臭未干的卵子孩子,我還能怕你不成?舞著大槍呀呀呀就沖了上去。陳三川冷冷地看著他,待他逼近了,突然閃身往邊上一跳,劉鎖柱撲了一空,還沒有回過神來,背上就挨了一家伙。陳三川出手很重,把劉鎖柱打了個嘴啃泥。劉鎖柱惱羞成怒,爬起來要揪陳三川的領子,沒想到陳三川腰一哈,一頭撞在他肚子上,當場又搞了個仰巴叉。
這以后,劉鎖柱就不敢小看陳三川了,背后跟許得才嘀咕說,你看這小雜種,簡直就是活土匪。媽的以后遇上鬼子,讓這小雜種打頭陣,看他還張狂不張狂!
神仙嶺大戰之后,陳秋石被派到三三六旅二團一營當營長。八路軍的建制比紅軍的建制個頭大多了,陳秋石的那個營,總兵力超過紅軍時期的一個二類團,武器裝備比紅軍時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當營長就可以騎馬了,旅供給部的吳東山看在同鄉同學的面子上,給陳秋石選了幾匹好馬,有焉耆雄駒,有紅山赤兔,還有兩匹繳獲日軍的東洋馬,高大剽悍,雄風勃發。陳秋石親自到供給部的馬廄選了半天,一匹也沒有看上。陳秋石對吳東山說,求馬和求婚一個道理,要講緣分。
吳東山說,我伺候過旅首長,也伺候過團首長,沒想到你這個卵子大的營長這么難伺候。你倒是說說,你要什么樣的馬,我這個軍馬助理心里也得有個譜吧。
陳秋石搖搖頭說,算了,到了我應該有馬的時候,它自然會出現。
陳秋石懷念他的山丹寶馬。那一年,黃龍高地戰斗之后,山丹寶馬重新服役,并再次成為陳秋石的坐騎。后來在祁連山同馬家軍作戰當中,西路軍彈盡糧絕,韓子君的一個師,打得只剩下三百多人,被壓縮在劉家營子不到三里長的溝壑里。
最后的時刻到了。槍里已經沒有多少子彈了,肚子里四天粒米未進,大刀已經卷了刃,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刺刀、荊棘和寒風撕扯成了碎片。白雪皚皚的祁連山谷,殘陽如血。陳秋石永遠記住了那片雪地和那片殘陽。
師部下達命令,埋鍋殺馬,打火造飯。
最后的戰馬還有四匹,其中就有陳秋石的山丹寶馬。前幾次殺馬的命令下達,陳秋石的那雙眼神,如喪考妣,讓人看之不忍。那幾次,韓子君和趙子明都沒有為難他。
可是,這是最后的時光了,也是最后的希望了。彈盡糧絕的西路軍,還有什么?如果全軍覆沒,那么要馬又做什么?這個道理陳秋石不是不明白。可是他不能接受。
就在最后一道殺馬的命令下達之后,陳秋石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親自對山丹寶馬下手。當他把他的想法告訴趙子明的時候,他看見趙子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詫,然后就是狐疑。趙子明說,何必呢,那太殘忍了。
陳秋石說,不,還是我來了結吧,我跟它說會話,跟它說說革命的道理,我相信它會明白的。
趙子明說,好吧,那就聽你的,不過,你不能離部隊太遠。一圈子都是馬家軍。
陳秋石說,好。
剛走了兩步,趙子明又跟在后面說,還是讓戰士們做吧,用刺刀,可以節省一顆子彈。
陳秋石回過頭來,眼睛里寒光閃閃。陳秋石說,不!
趙子明不再做聲,陳秋石牽著他的山丹寶馬鉆出了山溝。也就是三十幾步吧,在陳秋石此后的歲月里,這三十幾步就像三千里那樣漫長。他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摸著腰里的手槍。他知道,只要一顆小小的子彈打中馬的眉心,一個生命、一個他所珍愛的生命就會無聲無息地消失,變成一鍋熱騰騰的肉湯,再然后變成揮刀掄槍的力量。
山丹寶馬低著頭,也許它已經明白了什么,也許它什么都還不明白,它就那么信賴地、溫順地跟著他爬出了斷裂溝,爬上了雪地,然后一步一步向樹林里走去。
突然,它感覺到腹部一陣刺痛,它驚愕地看著它的主人,陳秋石舉著一根帶刺的棗樹枝椏,狠命地抽打它的腹部,一邊抽還一邊歇斯底里地叫喊,快跑啊,快跑啊,天涯海角,隨便你跑到哪里去,再不跑你就沒命啦!
顯然,它已經聽懂了陳秋石的呼喊,抑或它早就明白眼前發生了什么,只是它不能理解它的主人為什么會以這種方式。它知道它的主人在想什么,可是它不能離開它的主人,再說,它已經跑不動了。
遠遠跟在后面的趙子明,一看見陳秋石抽打戰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趙子明猶豫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槍,瞄準了馬頭。幾后子明回憶那個細節,內心還是顫抖——就在那一瞬間,他看見那匹馬微笑了一下,天吶,戰馬微笑是個什么樣子,沒有任何人能夠說得清楚,而趙子明卻一口咬定而且是幾十年如一日一口咬定,那匹馬在那當口千真萬確微笑了一下,然后彎曲兩條前腿,向他的主人深情地看了一眼,垂下頭去,兩行豐沛的淚水這才從眼角滾滾而下,落在凌亂的雪地上。
槍響了。
陳秋石回頭,趙子明轉臉,他們看到了一張平靜的臉。
從此以后,陳秋石就再也沒有吃過馬肉,再也沒有騎過馬。這不僅是因為后來的職務和資歷失去了裝備馬匹的資格,更重要的是,他的心里有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直到抗日戰爭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