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位于南楚帝國西陲，一條白水河繞城而過，只不過在這寒冷的冬季里已經上凍，河面還有一層厚厚的積雪。

就在邊城老街的最西頭，在那白水河邊古槐樹下有一棟籬笆圍起來的小屋。

小屋的屋頂上冒起了裊裊炊煙，小仙兒已經在做午飯了。

陳策站在籬笆墻外，怔怔的看著這間熟悉的小屋，看了許久，才推開柴門，走了進去。

小仙兒穿著一身碎花布單衣，系著個灰撲撲的圍裙，一手端著一個盆子，一手擦著額頭的汗剛好也從偏屋走了出來。

她的視線落在陳策身上，那是詢問，所以陳策默默的搖了搖頭。

她徐徐垂眉，看著地上清冷的雪，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道：“既然無法慶生，那就提前為明日祭奠。”

“我去買了些好吃的，死之前總得吃一點好的。去井里打一些水，把這只雞洗洗，用白蘿卜燉了吃。”

小仙兒將盆子遞給陳策，一雙小手兒在圍裙上擦了擦，那雙水靈靈有些發紅的眼睛就看著陳策，小嘴兒抿了抿，小舌頭舔了舔嘴唇，似乎想說點什么，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花了多少時間？”陳策問道。

“一只雞，一個豬蹄子，還切了一斤鹵牛肉，打了兩斤醉花香酒，一共花了……兩小時十三分的時間。”

“浪費。”

陳策來到井邊，一邊打水一邊又說道：“這六年來，所有生活用度都是花你的時間，你有沒有算算一共花了多少？你還剩下多少時間？”

小仙兒搖了搖頭，兩個小辮子一搖一擺的，就像兩只起舞的蝶兒。

“沒算，我這條命是你救的，如果當初在那死人堆里你沒有把我刨出來……哪怕我有再多的時間還不是歸還給皇天了。”

陳策沒有說話，井里的水熱騰騰的，他很認真的清洗著盆里的雞。

小仙兒蹲在陳策的身旁，一把拉住了陳策的手，“給我看看。”

陳策抬起頭看了看小仙兒，伸出另一只手來一撩衣袖，手臂上有一條寸許長綠色的線，線的一段是0，另一端是14。

就在這條線上，有一個如玉般明亮的小光點，小光點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在緩慢的移動，無限接近14那一端的終點。

這就是每一個人從出生開始，皇天就銘刻在身上的時間長度。

修行，可以延長這條時間的長度，所以人人都渴望修行，都渴望踏入那一扇皇天恩賜的門。

時間不僅僅代表著生命，它還是一切交易的貨幣。

沒有金幣銀幣銅幣，只有時間，哪怕買一個饅頭，支付的也是五分鐘的時間，而時間神殿就要從所有交易的時間中提取六成的稅收。

國家占三成，時間神殿留三層。

“我這條命是你的，我想……把我的命給你。”小仙兒看著陳策手臂上的時間線很認真的說道。

“時間能夠交易所有東西，唯有生命例外，所以即使你想給我也沒有辦法。”

陳策放下衣袖，繼續洗盆里的雞。

“我今天買菜的時候，去找魏老夫子問了，他說……去時間神殿獻祭可以。”小仙兒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別那么幼稚，時間神殿可是雁過拔毛的地兒，就算你有一百年的生命，通過獻祭我最多能夠得到十年，而你卻在一瞬間清零——也就是你在獻祭的那一刻，就死了。而我多活十年又有什么用？無法修行還不是茍延殘喘十載罷了，我不想那樣活著，你也不要有別的想法。”

陳策始終沒有提起三層塔和那序章，因為他真的很怕，因為很怕所以很猶豫。

就此默默的死去，或者活著被追殺被唾棄被釘在恥辱柱上，被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指指點點嘲笑鄙夷然后下十八層地獄，這真的是一道很難的選擇題，雖然他的思想并不高尚，但他本能里還是拒絕入魔。

小仙兒的小嘴兒動了動，沒有再說話，她接過陳策遞過來的盆子向偏屋走去。

陳策看著小仙兒的背影，臉上露出了一抹微笑，眉宇間卻深藏著悲傷。

圣德元年，南楚立國，剛剛滅了前朝，除了神都金陵和江南江北重鎮，其余地方依然時有戰火，尤其是河西道。

陳策的家曾經就在河西道江寧郡紅葉山莊，就在他四歲那一年冬，前朝大將軍屠破統領五萬鐵騎在江寧郡與神都十二飛將之一的擎天飛將王霸一戰。

一戰城破，山河碎，血流成河，死十萬人，傷六萬。

他成了孤兒，過了一夜才從尸山血海中爬了出來，就在城外十里地的另外一堆尸山血海中看見了一道熱騰騰的煙。

小仙兒就埋在那一堆尸體里，那道熱騰騰的煙就是小仙兒散發出來的炙熱溫度蒸發了她身邊方圓十米的血。

一個四歲的小男孩兒帶著一個才兩歲的小女孩兒，除了陳策和小仙兒，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么活下來的。

甚至就連陳策自己，都不愿意再去回憶那四年的噩夢般的歲月。

還好，他們歷經四年，來到了邊城，在這里有了自己的家，不再漂泊流離，如此安穩的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也最緊張的六年。

時已正午，雞湯已經燉好，豬蹄也已經燒好，一大盤子牛肉切得薄薄的堆在盤子里，還有一小碟的辣椒面蘸料。

酒壇子就放在桌子上，兩個土碗里倒滿了酒。

小方桌子就擺在老槐樹下，陽光輕易的穿過老槐樹光禿禿的枝干灑落下來，沒有一絲溫度，陳策卻依然摸了摸小仙兒的額頭。

小仙兒的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兒亮晶晶的，就像白水河邊柳枝兒上結的冰凌。

“以后……你去找魏老夫子，讓他教教你，看看你能不能修行。”

陳策捻了一片牛肉蘸了一點辣椒面放在嘴里慢慢的嚼著，又說道：“如果能夠修行自然是極好的，那樣你就可以很容易的生存下去，甚至極有可能治好你的問題。”

“我本來想著，如果我能夠修行了，就帶著你去極西之地盡頭。書上說極西之地盡頭是永凍冰原，四季冰封，想來極冷，但那樣你卻能夠很舒服的生活。或者……”

陳策沉默片刻，捻了一只雞腿遞給小仙兒，“或者等七月去神都金陵，夫子廟七月會試，萬一我進去了，萬一再進入后山的十八重溪見到了圣人……他一定能夠有法子治好你的問題，可惜這兩個想法都沒有實現，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小仙兒嘴里咬著雞腿，雙手抱著酒壇子又為陳策添了一碗，這才拿住雞腿也沒有抬頭，視線就落在桌子上，輕聲說道：“你這算是交代遺言了？”

“嗯。”

小仙兒抬頭，看著陳策，沉默三息。

“可你曾經答應過我的很多事情，除了一處遮風擋雨的家之外……還有很多你還沒有做到。”

陳策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小仙兒的頭，“時間太少，真的沒法去實現了，真的很抱歉。”

小仙兒“哇”的一聲就哭了，她猛的站了起來，一手將雞腿丟去了籬笆墻邊，一把就將陳策抱住。

“我不管，我不管，你不能死，我不許你死啊！你死了……嗚嗚嗚……我要怎么辦啊……你答應娶我的……你答應好好陪我過一輩子的……你答應永遠不會再讓我過那四年的苦日子的……你……你說話不算話……你……你不要死，好不好，求求你了！”

小仙兒拼命的捶打著陳策的背，腦袋就埋在陳策的胸前，淚水早已濕了陳策的衣衫。

陳策就這么抱著小仙兒，雙眼空洞的看著遠方，遠方是白茫茫的雪，蒼白的沒有一絲生機，也沒有一絲希望。

沒有人想死，尤其是像陳策他們經歷過死亡的人，更加珍惜生命，珍惜生命中的每一秒。

這六年來，他除了一日兩餐和一兩個時辰的睡眠之外都在看書，看完了啟蒙學院小書樓的基礎道經一千卷，看完了修行雜記兩百卷。

所有的書都看完了，然后背下，最后倒背如流，卻還是無法凝神。

“以前說過的那些話，一來是我們都還小、太小，都不懂的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那就是一種責任。二來……那時候荒山野嶺的就我們倆，其實我是很害怕的，我擔心你也害怕，所以總是會找些話來說說，和你說著話兒，我才能確定我們都還活著。”

陳策輕輕的拍著小仙兒的背，就像當年哄著小仙兒入睡一樣，他又低聲說道：“現在你也十二歲了，有些道理你也應該懂了。我本以為這六年苦讀一千道經能夠逆天續命，結果這老天爺還是要收了我，所以當年的那些話，你就當成我給你講的故事一樣，故事里的事，不要當真。”

“不，那不是故事，我不管，一定有辦法，當年生死一線你都有辦法，現在你一定還是有辦法對不對？”

陳策沒有再說話，他無聲的長嘆，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小仙兒，又抬起頭來看著院子里的老槐樹。

二月春，這老槐樹的枯枝上又該發出新芽了。

枯木逢春自然綠，人皆有命各不同。

猶記得六年前來到邊城，拜入魏老夫子門下時，他便已經立誓，一年，只用一年的時間凝神。

第一年凝神失敗，第二年、第三年……到今天清晨再次失敗。

三魂沒有歸于天闕，終究無法感知天地靈氣，自然無法內觀，地臺七盞神火就無法點燃一盞，也就無法向天再借五年。

那些皓潔的字又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入魔？還是就此平靜的死去？

小仙兒緩緩抬起頭來，一臉梨花帶雨，她哽咽著，那雙閃爍著淚花的眼睛無比溫柔的看著陳策，她伸出兩只手來，輕輕的摩挲著陳策的臉，“不要死，好不好？”

陳策正在猶豫徘徊的念頭在小仙兒的一眼之前，一言之間，頓時發生了巨大的偏移。

如此死去毫無意義，他的心跳忽然加快，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就像漆黑的夜里忽然看見了遠方的一盞微弱的燈。

求生的欲望終究戰勝了內心的恐懼，他的眼神漸漸堅定，他的神色漸漸嚴肅，他的兩道修長的眉忽然一揚，他作出了選擇！

他直視著小仙兒的淚眼，雙手抓緊了小仙兒的手，堅定的點了點頭：“好！”

這一絲念頭就像荒原上的一點火星，小仙兒那一眼的柔情就像輕風一陣，于是火星點燃了荒草，并熊熊的燃燒了起來。

殺人續命，入魔一搏，我便修魔，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