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探春笑道:“這是鏈二嫂子。”
黛玉站起身來,款款行禮,道:“見過嫂嫂。”
鳳姐兒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么藥?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黛玉抿唇淺笑,一一應答。
寒暄一陣后,只聽得外間一陣腳步響,有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話音始落,就見幾個珠環翠繞的丫頭擁著一個少年進來了。
黛玉聽了,便微微抬眸,果然進來一位年輕公子,金冠繡服,頸上垂著一塊用五色絲絳系著的美玉,生得文雅俊秀,卻帶著一絲淡淡的脂粉味,神情中也多了幾分女兒氣,想來是自幼在內幃廝混的緣故。
正打量之際,賈母攜起黛玉的手,指著寶玉,笑道:“這是你二表哥,名叫寶玉。”
黛玉忙站起身來,朝他斂衽一福,柔聲道:“見過表哥。”喜得寶玉忙作揖不迭,一雙明眸深深凝視著黛玉的容顏,再難移開。
因在孝中,黛玉穿了一身月白色衣衫,群擺上用絲線繡了幾朵雅致的青蘭,頭發只用一枝白玉釵簪著,耳間戴上兩顆米粒大小的珍珠。衣飾簡單尋常,卻更襯得其人身姿曼曼,清麗淡雅,宛若凌波仙子。
寶玉不由得看呆了,訥訥地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黛玉聽了,實在沒忍住,抿起櫻唇,莞爾一笑。這話才耳熟,搭訕陌生人時,古往今來,多少男女都來這么一句,可謂老少皆宜的。
她素來淡泊,對寶玉這個人,雖然并不討厭,卻也談不上喜歡。此刻心中也沒有任何波瀾,不喜不怒,依舊平靜如昔。
寶玉見了黛玉的笑顏,更是癡迷起來,走近她身邊坐下,問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可有表字?”
黛玉輕柔一笑,說了名字,又答并無表字。
寶玉笑道:“妹妹眉尖若顰,莫若用‘顰顰’二字作表字最妙。”
此語一出,探春便問出處,寶玉一本正經的解釋了,又問黛玉道:“林妹妹可有玉不曾?”
黛玉遲疑片刻,緩緩搖了搖頭。寶玉見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抓著胸口的寶玉,狠狠地盯了幾眼,用力摔了下去,哭道:“素日就只有我有玉,姐妹們都沒有,我就說沒趣,如今來了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見不是個好東西!”
眾人一見,都大急起來。賈母忙抱住他,道:“孽障,你作什么要摔這命根子?”房中的丫頭一股腦跑過來,爭著去拾玉。
黛玉目瞪口呆起來,見一屋子人都瞧著自己,王夫人眼中更是大有責怪之意,目光清冷如冰,當下心中慌亂忐忑,怔怔地站起身來,卻露出腰間常系的那塊藍田玉佩來。
寶玉眼尖,早一眼瞧見,立刻回嗔作喜,笑嘻嘻的道:“原來妹妹是有玉的,這玉質潤如泉,精致玲瓏,果然與妹妹配極了!”這才不再發瘋,安靜下來。眾人都松了口氣,眉開眼笑起來。
黛玉垂下螓首,掃了一眼玉佩,這是兩年前水涵所贈,自己一直都帶在身上,已經習以為常了。沒想到,現在卻為自己解了窘局。念及此,心中不由對那個清俊敏捷的少年生出一絲淡淡的感激。
鬧了一陣后,丫鬟將晚膳擺上。眾人依禮坐下,寂然飯畢,黛玉的奶娘王嬤嬤方和雪雁走上來,給賈母磕頭請安。
賈母見只有兩人,只恐委屈了黛玉,便道:“一個老,一個小的,照應也不周全。鸚哥兒,打今兒起你就伏侍姑娘吧!”
話音剛落,一個瓜子臉大眼睛的紫衣丫鬟便應了一句,上來給黛玉磕頭,乖巧地道:“見過姑娘。”
黛玉細細打量,見她生得眉清目秀,也就比雪雁大一兩歲,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溫柔氣,心中十分喜歡,忙親自扶她起來,柔聲道:“姐姐不必多禮。”
賈母含笑看著,慢條斯理地道:“鸚哥兒,以后你就跟著玉兒,好好服侍她。可憐她母親沒了,千里迢迢來投奔我。你們這些丫環婆子也聽著,玉兒是我唯一的外孫女兒,若有人敢對她不敬,仔細自己的皮!”剛才王夫人冷冷瞪著黛玉,那副神情,她都瞧在眼里。雖然心中十分惱恨,卻不能明言,此時方才趁機警告罷了。
王夫人自是心知肚明,不由得心中一凜,慢慢低下頭,掩住眼中的怒氣和思量。
一時有奶娘走上來,說黛玉的行李已經收拾整齊,又請問黛玉之房舍。寶玉一心想與這位天仙一般的妹妹親近,便扭著身子,在賈母跟前撒嬌,要和黛玉住一屋,睡一床。
黛玉因他方才大鬧了一場,心中十分不悅,正色道:“二哥哥這話差了,男女七歲不同席,雖然是表兄妹,但終究男女有別,如何能住一屋睡一床?傳了出去,倒叫別人說黛玉不知禮了。”
賈母聽了這話,暗贊黛玉知書達禮,當下便答允下來。因此到了晚間,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安歇。寶玉之乳母李嬤嬤,并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夜深人靜時,黛玉坐在菱花鏡前,鸚哥幫著卸妝。黛玉含笑問:“姐姐幾歲了?”
鸚哥一邊拿著梳子,給黛玉梳理發絲,一邊答道:“回姑娘,過完這個月,奴婢就滿十一歲了。”
黛玉點點頭,待她忙完后,從梳妝匣子里取出一對碧玉耳環,遞給她道:“如此說來,姐姐的生辰快到了,這個就算是我送姐姐的禮物吧。”
鸚哥聽了,忙要跪下磕頭,哽咽道:“姑娘待人這樣和善,真真是個好的,奴婢三生有幸,方才遇上姑娘這么好的主子。”
黛玉一把拉住,柔聲道:“在我這里,姐姐不必這樣的。”笑了一笑,又道:“姐姐這名字不好,聽著倒像是叫這里養的鸚鵡了。”
鸚哥聽了,便笑道:“奴婢跟著姑娘,便是姑娘的人,姑娘若是愿意,請給奴婢另取名字吧。”
黛玉微微頷首,打量著鸚哥,含笑道:“你愛穿紫衣,不如就叫紫鵑吧,與雪雁恰成一對兒。”
鸚哥點了點頭,柔順地說:“姑娘聰慧美麗,取的名字也與眾不同,以后我就叫紫鵑了。”
兩人正說話之際,忽聽外邊有人嬌聲笑道:“林姑娘還沒睡嗎?”
紫鵑看時,卻是寶玉的大丫頭襲人進來了,于是忙笑道:“二爺睡了嗎?”
襲人答道:“二爺睡下了,我來瞧瞧姑娘。”
黛玉聽了,便起身笑道:“勞姐姐惦記,快請這邊坐吧。”
襲人依言在床沿上坐了,笑勸黛玉不要把白日里的事情放在心上。言詞雖溫柔,眼睛里卻閃著一抹自得,儼然是主子一般。黛玉心中納罕,卻也并不在意,只道:“都說二哥哥的玉是一件稀奇的寶貝兒,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
襲人笑道:“這玉確也是一件稀罕東西,等我拿來給姑娘瞧瞧就知道了。”說完便欲轉身去拿。
黛玉見她一臉的洋洋得意,暗自嘆了一口氣,擺手止道:“罷了,如今天晚了,明兒有空再見罷。”
襲人聽了,悻悻地答應了一聲,方告了晚安出去了。這里紫鵑伏侍著黛玉,兩人一同歇下。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王嬤嬤悄悄告訴黛玉,林如海給故交韓嚴備了幾樣古玩,她已經將東西整理出來,遣人送去了。又將林府管家備的禮單送過來,請黛玉分派。黛玉細細看時,見送與賈母的是一尊南海白玉佛像,邢、王二位夫人各有一串檀木念珠和幾匹上等綢緞,李紈和鳳姐兒的則是一對白玉鐲。另有些蘇州、揚州的土儀,雖然并不太貴,但樣樣精巧雅致。除此之外,還有兩盒做工精致的金葉子備用。
黛玉思量了一會兒,便將禮單擬好了,讓雪雁與紫鵑各個送到。賈府三春處,每人送了幾把紈扇,另加了兩個繡工精致的香袋和幾塊上用的沉香。寶玉與賈環、賈蘭各是一套進貢用的文房四寶和幾樣精巧玩物。趙、周兩位姨娘那里,則各送了一匣金葉子。
賈母知道后,盛贊黛玉不偏不倚,心思細膩,色色周全。旁人倒沒什么,這些話落到王夫人耳里,心頭卻不免生出一根刺。王夫人年輕時,亦是個心高氣傲的,極愛與人攀比。那時候,賈敏在家里做姑娘,不但容顏絕世,還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稱,壓倒滿京城的女子。這里面,自然也包括她。后來嫁入賈家,整個榮國府上上下下都圍著賈敏轉,她被這個小姑子壓得抬不起頭。好容易賈敏出嫁了,這榮國府眼看是她的天下了,如今卻又來了這個黛玉,通身的氣派,與賈敏不差什么,容貌更是肖像到了極點。她瞧在眼里,不免勾起舊怨。而自黛玉來后,賈母對她萬般憐愛,一色衣食起居皆如寶玉,迎春等姐妹自然靠后。寶玉素日里只喜歡在女兒堆里玩耍,如今見了容貌出眾的黛玉,自然把素日里的姐妹都拋到了腦后,整日里繞著黛玉打轉。偏黛玉清高自許,神色淡淡,與眾姐妹處得極好,對寶玉卻是愛理不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