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曬然,夾緊馬肚,打馬從副將身側走過,在狂風大起時,微微側眸,是與衛忠近在咫尺的距離,打斷衛忠的話音,低笑一聲:“小十叔。”
掀開軍簾,室內昏暗,沉香暗浮。
我揮手,低聲道:“都在外面守著。”
走過去,在榻側坐下,伸出手來,撫上那尤自昏睡不醒的年輕俊顏,俯低臉頰,輕喚:“燁兒——”
他不應我,灰白色容顏依然沉沉昏睡,只是瞬間,眉心倏然展開,薄唇依然深抿,只是唇角輕微的蕩漾開一抹笑痕。我細細的瞧了半響,不覺亦是輕笑出聲。
縱然只是昏睡中一抹極輕極微的笑痕,卻是有多久不曾見到了?自他八歲后,好似就不曾再見到這般的笑顏吧。
其實,有誰想到,歷來以冷肅無情、雷厲風行而威儀四海的乾昭朝少年天子,展眉輕笑時,依稀可見的,是孩提時稚氣可愛亦純真的笑顏。
這個孩子,這些年來,有些東西,在他身上倏然消失,再也難尋蹤跡,比如,性情里那些繼承了他母后的溫良、純善、柔弱。取而代之的,是隱忍、果斷、決絕。因隱忍果斷決絕,而強大至無堅不摧。
這個孩子,又有一些東西,在我的不察覺中,好似悄無聲息的保留了下來,比如,這八年不曾再見的如舊時笑容,這摸在掌心下依然柔軟如初的臉頰肌膚,這披于頸側依然絲滑如昔的黑亮發絲。
只是,我以為,他已然強大到足夠面對世間一切迎面而來的挑戰與算計,已然修煉到足夠的泰山崩于身前而面不改色。
難道,不是么?
這三年,他將一個內憂外患的朝廷引領至繁盛顛峰,殺伐果斷,皇權是從未有過的集中一統。
但是,燁兒,如你這般,以身涉險,又如何是身為天子所該做出的明智理智之事?
我微微嘆息,撫摸他臉頰的手指慢慢下移,拉開他松垮搭系的褻袍,胸口處,白色絲紗早已染成黑紅色,手指觸摸上去,是深濡的血漬,撲鼻的亦是濃烈的血腥。
軍醫方才的話在我耳邊回旋:“從箭矢飛來的勁道,可斷定,射箭之人定是那素有漠北第一神箭之稱的耶律飛鷹。中箭部位與心胸僅是毫厘之差,此為公子洪福齊天。箭失抹了‘漠北一點紅’,公子中毒不輕,幸得公子內功深厚,方熬至今時今日,若是尋常人,怕是早已……”
軍醫為難:“公子警惕性甚高,縱然昏迷,但凡近前去稍許,公子竟是發功在掌,奈何眾人無得近前去為公子清理傷口。公子受傷處簡單包扎,亦是初時趁公子昏迷嚴重之際,才得以稍稍處理……”
我慢慢的拉開那層層細紗,搖頭嘆息:“燁兒,你這是讓姑姑說你,任性好呢?還是真如軍醫所言,警惕性甚高呢?”
沁血細紗褪去,露出泉眼大的創口,黑血結疤,滿目瘡痍,傷口四周,連著整片胸口,青黑一片。
我低下頭去,湊近那傷口,指尖輕觸,揭開那一層薄薄的疤,只是瞬間,傷口處沁出更多的血,溫熱的濃烈的液體,濕潤了我的手指。
我抬眉看去,昏睡的人倒好似無所知覺,依然眉眼輕浮笑意,那唇角邊輕輕淺淺的一抹純真笑痕足以迷倒天下女子。
燁兒,不疼么?懲罰的,惡意的,指尖力道加重,猛然的,將那層疤揭去。血腥愈加濃重,我側眉看去,他竟是眉目不見絲毫輕皺。
不知為何,我竟然有些嫉妒,嫉妒昏睡之人此時的夢,那定然是美夢一場,及至的甜美酣暢,足以對身體的種種疼痛全然不在意,不在乎。
而我,這些年來,夢里夢外,何曾有過如斯美夢?從來有的,只是永無止境的夢魘,火焰漫天,鮮血成河,尸體遍野,漫無邊際的追殺與淫笑,不見盡處的昏暗與羞辱。
取過一側白巾,將手指血漬與他傷口處的血漬稍微擦拭去。待那傷口處的血不再大量溢出,這才低頭,湊近傷口去,一口一口將那泛黑的血給吸出,直至,吸出的血,嫣紅如點點血梅。
軍帳外,遙遙傳來野狼嘶嚎、孤雁哀鳴。
漠北的夜,悄然來臨。
軍帳深處,珠簾重重,紗幔輕垂,青燈下,映著榻上昏睡好夢之人胸前新纏的紗布,潔白如雪,偶有血點沁出,亦是星星點點的紅與艷。
紗布四周,裸露于空氣下的胸前肌膚,青黑色在緩緩褪去,手中濕巾慢慢的擦過,還原出少年略顯白皙亦細致的肌膚好顏色。
我滿意的收回眸光,側身,將濕巾在新添的溫水中洗凈,將昏睡之人平放于胸前的手拉過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洗干凈。然后,是他的欣長脖頸,他的昏睡容顏。
再取了一邊案幾上的象牙梳子,將那披散于頸側的發絲理順,最后,將他的褻袍緩緩拉上,系好帶子。再握了他的手,看著他的睡顏,時光寂緩無波,一如那些久遠的、遺落在伏波宮每一寸角落里的光陰。那時,他練劍累了,等不及宮女為他沐浴更衣,已是閉目入眠。熟睡時的他,如一頭小小的警惕的野獸,一如軍醫所言,容不得他人近前三尺。除了,我。而我,早已習慣,在他每一次因讀書、練劍累及而入睡后,親手為他沐浴、為他更衣。
“燁兒啊,姑姑這一輩子,難道,當真是,注定了,要伺候你的命么?”
“你縱然遠在關山萬里處,但有萬一,姑姑終是要千里萬里的追尋而來,伺候你。”
“燁兒,是姑姑,前一世,欠你的么?”
“所以,這一世,舍了最好的年華,忍了割臂的疼痛,舍了夜氏的血液,陪你、護你、救你。”
“……”
我知道他聽不見,因為他的聽不見,我可以,在這遠離深宮內苑的廣袤漠北之地,沉香裊裊,握著他的手,守在他的塌前,絮絮叨叨,輕言低語。
許是這三日兩夜的奔波疲累,又許是失血的緣故,慢慢的,睡意襲來,我放任著自己趴在塌前寸許之地悠然入眠。
睡眠深處,沒有夢魘,沒有驚悸,有的,只是綿延寧然的沉香混雜了身側之人清冷孤絕亦潤澤的熟悉氣息。
直到,尖銳的號角聲,響徹漠北夜空,穿透我微酣睡眠。
“衛副將,突發何事?”是暗風刻意壓低的嗓音,從重重珠簾外傳來。
“回大統領,是……帳中軍醫,遭人暗殺了。”衛忠嗓音低緩,“人頭懸掛于月桂樹下,被巡夜的衛士發現,驚懼之下,鳴了號角……”
我駭然起身,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腳步趔趄,我忙伸手扶住床柱,低眉看了看昏睡之人,想來,沒有兩三日的功夫,是無法醒來的。
為他掖了掖被角,離去前,唇角貼著他的耳側,低聲道:“燁兒,姑姑只希望,這是姑姑,最后一次,為你,排憂解難。以后,當真是,別再讓姑姑失望了。”
將垂紗斗笠戴好,走出去,莫尋瞧見我,忙迎過來,守在我身側。暗風則是朝珠簾深處望了又望,腳步遲疑。
我淡淡開口,對暗風笑道:“你若是不怕被公子掌風所傷,進去便是。”
暗風聞言,遲疑半響,終是訕訕的收回目光,規矩立于我身邊一側。
我隔面紗抬眉看去,看清虬髯漢子寫盡滄桑的眉目五官。
他亦是在注視著我。
我朝莫尋看了一眼,莫尋會意,探身入外,守于軍帳外。
幸得蒙了面紗,遮去因失血緣故而顯蒼白的臉色,我找了張椅子坐下,問衛忠:“有多少人知曉,軍醫已遭暗殺?”
暗風道:“這位是公子的姑姑,衛副將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是。”
衛忠聞言,單膝跪地,嗓音中有壓抑的顫抖:“卑職見過……”
不待衛忠說完,我輕笑道:“既是輕裝簡從而來,繁文縟節自是全免,衛副將不必多禮,起身回話便是。”示意暗風將衛忠扶起,又道,“衛副將若是為如何稱呼本宮而煩優,不妨隨了本宮的貼身嚒嚒,喚本宮一聲小姐,可好?”
“小姐!”低啞的一聲稱呼,沒有人瞧見,面紗后的我,那雙含笑的眸內盈然欲滴的朦朧濕潤。
多少江南桑梓事,多少烽煙故人情,多少塵封心酸事,多少經年隱忍苦,在這一聲“小姐”中,撲面而來,落進了心臟最深處。
心臟,澀了。
鼻翼,酸了。
眼眶,濕了。
再開口,依然是如常淡雅含笑的語氣,我說:“公子的傷,已無大礙,諸位安心即是。只是,總也須得兩三日,公子才得醒來。在公子醒來之前的這幾日,邊關之事,諸位若是信任本宮,全權交由本宮處理,可好?”
“全憑小姐吩咐!”衛忠驀然跪地,嗓音鏗鏘,擲地有力。
我點頭:“那么,先請衛副將封鎖一切消息,圣上來邊關一事,以及漠北守將與軍醫離奇遭暗殺一事,斷然不可泄漏出去半個字,違令者,立斬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