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記當年他的貴妃娘娘大姐省親時,那樣盛大的場面,他作為她的同父兄弟,和他的娘親,躲在府中不為人知的角落里,獨自飲淚,
雖然新郞不是他,他不過是代他的寶玉哥哥娶姨娘。他的寶玉哥哥染病在身,走路艱難,急得失去主張的太太無奈中想起了他。他還是滿心歡喜,畢竟,他風光了一回,這一生不知他能有如此得意之時嗎?等到他娶親時,也能有這樣的體面嗎?路不長,從府門出來,繞著賈府與大觀園,來到榮府的最深處的外墻,就是新娘暫居的府第。
他揚著頭,看到一襲粉紅嫁衣的新娘,看不到蓋在粉巾下因過了接親時辰而焦急的臉,看不到她的神色,他知道那是一張美艷的臉,是薛家的寶姑娘,如今該打扮得更美麗動人吧。賈環心里想著:不知來日我的新娘,是不是也如寶姐姐般嫵媚?我如何有如此的幸運,能娶到美嬌娘?他的心底壓抑得沉重,庶出這身份,是他擺脫不了的羈絆。寶玉,他銜玉而生的哥哥,同父而出,同府生活,境遇卻是如此的不同。
在他眼里,寶釵已是美得不可方物,可卻只是他哥哥的姨娘,那正室會是誰?會是那個神仙似的林姑娘吧,或者是某個達官貴人的千金。為什么,天下最好的都是他哥哥獨享?
一陣微風浮蕩著喜巾,寶釵偷眼看了一眼,身著紅衣的不是憐香惜玉的寶玉,心里一驚,臉色冷了下來。賈環看著新娘低首上了粉紅的轎子,喜娘放下轎簾,起了轎,他也隨著接親的隊伍緩緩而行。他踢了轎門,新娘跨過火盆,喜娘扶著新娘入了大堂,他扶著他的寶玉哥哥與新娘敬了高堂,行了夫妻禮,他們牽著紅帶,他送她入的后堂,他回來含笑接待賓客。所有一切他做下來,然而洞房里和新娘并坐紅羅帳的不是他。
洞房——花燭夜
大紅喜燭高照,燭淚漣漣,新房里寂靜,寂靜得聽到紅燭淚滴落的聲音。新郞寶玉身著吉服靠在床上,閉著雙目,襲人立于一旁,絞著雙手。新娘寶釵端坐床上,卻不見新郎的動靜。
靜,死一般的靜,靜了新娘的翹首期待,靜了連日的種種幻想,為什么,接親的是賈環,為什么喜房里寶玉一身懨懨?
雖說是姨娘的身份,王夫人還是按禮節大辦,讓她沒有太過難堪。她有怨,也藏在了心里。
襲人打破沉默,開口道:“二爺時候不早了,該歇息了。先揭了蓋頭吧。”
寶玉睜開迷濛的雙眼,對襲人道:“你替我揭吧。”說著抬起手,襲人接過如意挑桿,挑起了蓋頭。
寶釵低著頭,雪白的臉上,描眉入鬢,朱唇嬌艷如滴,腮邊兩朵桃紅,更顯嬌羞無限,頭上插著金釵,鬢邊用寶珠挽著鳳凰髻。襲人道:“二奶奶真漂亮。我和二爺就等著這一天呢,我們歡喜得緊呢。”寶釵抬起眼來,杏眼含春,嗔了襲人一眼。寶玉聞聲看過去,見寶釵當真是美不可言,心里嘆了一聲。
襲人服侍著二人飲了交杯酒,吃了子孫餑餑,又服侍著寶釵卸去了頭上的重飾,放下一頭青絲,用粉紅絲絳松松系了結,隨后寬去粉紅嫁衣,襲人楞了楞。寶釵嫁衣下是一身紅衫,襯著雪白的肌膚,更顯得香艷。
襲人推著寶釵到了寶玉身旁,寶玉緩緩抬起手,曾經他受惑于寶釵的肌膚,曾想一親芳澤,曾經見了姐姐忘了妹妹,讓妹妹獨自神傷。如今艷冠群芳的寶姐姐成了他的新娘,可以日夜相親,可以時時相伴的姨娘,他,該心滿意足了吧。他在心里嘆息,他的目光滑過寶釵光滑細膩的臉,拉起寶釵雪白的臂膀,聞到寶釵身上涼森森甜絲絲的香氣。寶釵心里忐忑著。雖然薛姨媽給她講了男女之事,她羞澀著聽了,她又比寶玉大兩歲,也略解人事,仍不免有些緊張,也,有些期待。
寶玉不發一語,停在那里,時間似乎也停止了。她幾乎忘了呼吸,忽然她感到了她背后冷冷的、怨忿的目光,如針在背。
只聽寶玉道:“襲人,帶薛姨娘到外間去吧。”
寶釵心中哀怨,不動聲色,轉身欲走,寶玉瞥見如兒,如兒正收拾著喜房,準備擦外間地,寶玉出聲道:“如兒進來陪我,薛姨娘你先把房間里擦了。”
如兒是賈母新調教的大丫頭,賈母又撥過幾個丫頭來,給寶玉使用,也免寶玉新婚人手不夠用。
寶釵動作遲疑,猶豫了一下,寶玉說道:“要做好姨娘、守婦德,就要為下人裝好樣子。”
如兒忐忑的把抹布交給寶釵,寶釵平淡的接過,心中憤恨、羞辱,卻無可奈何,只得舍下大紅喜衫,蹲到地上擦著,臉上堆著笑,襲人面上窘然,不語。寶玉心下冷笑。寶釵正欲出屋,寶玉手指著地上一塊暗影,大睜雙目道:“這兒,還有這兒,快點。”
忙到三更,寶釵拖著疲憊的身軀晃了回來,衣裳全臟了,臉上掛著水漬與泥巴。襲人收回目光,心中說不出是喜是憂,忙扶著寶釵去了外間。
當晚,襲人與寶釵同榻而眠,寬慰寶釵,少不了把這些日子以來他的寶玉的事講給寶釵聽。寶釵默默地聽著,看不出喜怒。
二人方睡下,朦朧間,寶玉喊道:“薛姨娘,水,給我茶水,我口渴。”襲人起身,倒了茶水遞與寶玉,寶玉扔杯道:“我要薛姨娘端水過來,你來做什么?真是越來越懂規矩。”
襲人只得回去,推了推寶釵,寶釵迷蒙醒來,倒了茶水走進屋去,寶玉接過,飲了一口,揚了出去,濺到寶釵褲上,寶玉喝道:“這么燙,換過一杯。”
寶釵復出來,另換一杯,送過去,寶玉方作罷。
寶釵回去,換了睡褲,倒頭睡下。
過了半個時辰,寶玉又出聲要水喝,寶釵復又起來,這一夜,反反復復十數次,寶玉方安穩睡去。寶釵反不敢睡實。
寶玉蓄足了一月的怨與恨,養足了一月的精神,正發在寶釵身上。
第二日一早,寶釵收拾停當,與襲人進了新房,卻見寶玉酣睡,如兒在床外邊和衣而眠,睡得正香。寶釵面色一變,隨即平靜,退了出來。襲人有些暗喜。
敬茶
襲人扶著寶釵到了賈母房中,今日是她作為賈家媳婦的第一日,要向長輩敬媳婦茶。寶玉推說起不了身,她只好一人盛裝行此禮。簇新嫁衣遮住疲憊,胭脂、香粉掩去忿怨,她,艷如牡丹。
房中黛玉、探春姐妹們正陪著賈母說笑,賈政、王夫人端坐一旁,王夫人手持念珠默念,趙姨娘與賈環站立一旁。寶釵一身簇新粉衣,垂首進房來,襲人為她倒上茶,她跪著敬了賈母,賈母笑著飲了半杯,她又敬了賈政,又轉向王夫人,王夫人飲盡,王夫人一副稱心如意的樣子,臉上有些得意,娶姨娘的場面,不比正室差,將來正室又能高到哪里。
寶釵轉身,含著羞來給姐妹們行禮,黛玉與三春姐妹笑意盈盈,待她行禮。寶釵見黛玉臉上的落寞笑容,有些歉意,隨即消失。心下暗道:我是明媒正娶,你與人移了性情,本是你失了節。
賈環道:“二嫂,你還沒給我娘敬茶呢。”寶釵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恥辱與不屑。她心里酸楚,她承受了姨娘的身份,嫁入賈府;她不計較接親的一再耽延,趕在了吉時的最后一刻進入賈家;她寬容了代接親新郞,上了花轎;她容忍了病體沉重的新郎,擦了半夜的屋子又和襲人度過冷清的洞房花燭夜;可是她薛寶釵還要容忍向一個出身卑賤的姨娘敬茶嗎?從前待她和善,那是因為她為了能在進賈府而隱忍。
只是她還在妝新,她還要在長輩面前維持端莊大度的形象,她不能浮躁,剛進了門就行威;若一旦低了頭,今后如何在賈府主子與仆人面前抬頭,那一雙雙富貴眼豈不是更要看輕了她?她猶豫著未動,她遲疑著轉回身。
王夫人抬眼道:“不用了,過去和姐妹們見禮就行了。”王夫人之語正合了寶釵心意,若論在未嫁之前,為了籠絡賈府上下人心,她會和趙姨娘交好,但如今不同。
趙姨娘見寶釵不理賈環,自認寶釵輕視他,拉過賈環,道:“你胡說什么,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兒嗎?”賈環掙道:“為什么?娘,您也是長輩,是她的婆婆,她還是我接來的呢?她擺什么架子,她不也是姨娘嗎?”又瞪著寶釵罵了幾聲。趙姨娘看一眼賈政,揚起聲道:“是呀,環兒他可是你的小叔子,我也是你的婆婆,自然當得起你敬茶。”抬眼看著賈政,眼里涌起了淚花。
賈政臉色一沉,對王夫人道:“怎么能如此沒規矩?”
一旁的黛玉見此,想起趙姨娘在府中的境遇,比自己還不如,府中雖是風刀霜劍,好在自己還有外祖母庇護,旁人也只是說些冷眼冷語,對她有些怠慢罷了。這趙姨娘為舅舅育了一子一女,卻依然身份卑微,連個說話的權利也沒有,甚至比不上那些有身份的大丫環。她為了賈環,為了探春,為了她自己的一絲尊嚴,如何能不爭,如何不鬧?想到此黛玉的眼里也起了霧,她是率性之人,好惡全在臉上,雖不喜趙姨娘平日為人,隨年齡增長,她對趙姨娘開始多了些理解,也多了些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