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的月光穿透破敗的屋頂,恰好灑落在木箱中那具人形木偶蒼白的面容上,顯得格外陰森。它那雙褪色的黑眼珠,如同生銹的秒針,沉重地朝一個方向擺動了一下,似乎對月光的獻媚并不領情。漸漸地,在月光的洗禮下,那雙眼珠變得烏黑锃亮,整具木偶宛如畫龍點睛,被賦予了靈魂。
屋外的嘈雜聲讓它如同支架般緩緩撐起身體,像蜘蛛一樣拖著尚未舒展的身軀從箱中爬出。它披著散亂的黑發,爬到另一個箱子旁,從中取出那把紅色的油紙傘。接著,它慢慢站直身體,打開紅傘,輕輕倚在肩上,靜靜地注視著外面的一切。那格格不入的紅色,早已醒目地引起了外人的注意。當紅衣木偶撐開油紙傘,筆直站立時,眾人已如鳥獸散。唯獨血神不顧四周的一切,依舊執著地想要置絕命于死地,它正一把抓起地上的絕命,向他的頸動脈咬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刀光一閃,那張丑陋的臉龐被切開了一道口子,幾只蝙蝠如墻上的碎瓦從血神的臉上脫落。緊接著,“嘩”的一聲,眾蝙蝠從血神身上退散。
紅衣木偶依舊手撐紅傘,手持寒光閃爍的短刀,扭頭看著地上的絕命。圍著暹羅貓的黑蝙蝠似乎一下子對它失去了興趣,全部撤了回去。只留下喘著粗氣的暹羅貓,它那精致的臉龐早已被黑蝙蝠的利爪抓得血跡斑斑,身上、手臂上到處都是被咬的痕跡,細密的咬痕中不斷滲出黑色的血液。
“你不要多管閑事!”眾蝙蝠在空中匯聚,形成血神的新身軀。
紅衣木偶從容地將刀插入傘柄,收起紅傘說道:“看在你一直未對我丈夫下手的份上,我本不想插手此事。我這婦道人家也管不了那么多閑事,但你傷了我孫女,那我可不能不管!”
“那個女孩是你孫女,那棺材里的是……”血神指著棺材問道。
“他自然是我丈夫!”
血神腳踏黑色蝙蝠云,緩緩落地,借著月光仔細打量紅衣木偶:“邪魂術?你們與鬼族有何聯系?”
“我與鬼族的唯一聯系,便是我有一個鬼族的丈夫。”
“我還以為當年千原少佐已將鬼神兩族剿滅殆盡,沒想到還有漏網之魚!”
紅衣木偶聽到“剿滅”二字,心中不由一驚。那對她來說,完全是一場屠殺。兩族數千人一夜之間無一幸免,整條河流都被族人的鮮血染紅。她身上穿著的紅衣,那是族人的鮮血染就。她憤怒地打量著血神,問道:“你……你難道是……?”
血神大笑道:“對了,我在你這里呆了那么久,都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就是當年的東瀛四魔中的血魔。鬼神兩個老鬼讓我們四魔慘敗,最后只能以切腹之刑向天皇謝罪。上天對我們不薄,如今能借助剎的力量,讓我們重回人界。”血神又看了看紅衣木偶,輕蔑地笑道:“據說邪魂術以木為骨,以須發為筋,以畫紙為膚,最后附靈魂于須發之中,便可使逝者復活,且與真人無異。不過現在看來,相差甚遠!”說罷,它一伸手,以隔空取物之勢將蘇墨吸了過去。
紅衣木偶見狀,以風雷之勢撐開油紙傘。只見傘面立起無數根紅色的針刺,射向血神。
血神大意之下,已來不及躲閃,身上頓時布滿了紅色的針刺。它的身體如崩塌般墜落,地上瞬間堆滿了黑蝙蝠的尸體。幸存的零星蝙蝠嚇得一下子竄上空中,“吱吱”亂竄,似乎在召喚同伴。不遠處,也傳來了一片“吱吱”的叫聲。天空出現了一大片蝙蝠,黑壓壓地飛向老屋。
紅衣木偶從手臂上取下一串鈴鐺,拋向空中。即將匯聚的蝙蝠在鈴鐺的回響中,化成幾股黑色的巨流,彼此沖撞,大片的蝙蝠如雨點般灑落。待鈴鐺墜落之時,空中只剩下了寥寥無幾的蝙蝠盤旋。
血神一時無法成形,那股紅色的血氣也隨之消散。
紅衣木偶接過落在手中的鈴鐺,戴回手上。她慢慢走到壽棺旁,似乎早有準備地從壽棺里的一個暗閣中取出一個小錦盒,從盒中取出一顆白色藥丸拋給暹羅貓道:“這本是給絕命備的,現在看來你更需要。這些吸血蝙蝠的牙齒有毒,這是解毒藥,快服下吧!不然毒氣攻心就麻煩了!”
暹羅貓接過解毒藥,囫圇吞下。那流淌的黑血頓時止住,咬痕周邊的腫起的紫色也漸漸消退。
紅衣木偶慢慢走到蘇墨面前,見蘇墨正站起身子看著自己,她語重心長地說:“我的好孫女,你沒事吧!”
“我沒事,奶奶!”蘇墨不確定自己喊得對不對,但還是喊出了口。
紅衣木偶欣慰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蘇墨,說道:“還記得你爺爺,知道回來看看他老人家,不錯,也沒枉他那么多年對你的疼愛!”當她屈身伸手去拉蘇墨時,蘇墨不由地向后縮了一下。
紅衣木偶知道蘇墨暫時還無法接受自己,便轉身走向村長,看了看地上已經僵硬的尸體,搖了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說著,她將目光投向絕命,但沒有說話,用手捋著飄逸的長發,默默地說道:“蘇穆總說,每一根長在頭上的發絲代表著每一段記憶,當發絲脫落時,也代表著有一段記憶的流逝。”她轉身又看著絕命。
但絕命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臉茫然。他見木偶看著自己,便有禮地拱手道:“謝謝婆婆的救命之恩!”
“婆婆!”紅衣木偶看著天空的月亮,嘆了口氣,慢慢轉過身去。她又輕輕打開油紙傘,有意回避月光的照射。這時,從院外傳來一陣救命聲。
絕命想起張半仙和顧芳婷還留在張寡婦家里,便帶著蘇墨立即趕了過去。
他們一進院門,便看到一群黑蝙蝠將幾個披著白色麻衣的人撲倒在地。幾乎在一呼一吸間,那些人就被吸成了黑色的干尸。有幾只散落的黑蝙蝠撲騰著翅膀,正撲向昏迷的張半仙和正在拼命掙脫繩索的顧芳婷。
暹羅貓見狀,立馬撲上前去。用那尖銳的爪子一挑,鉤下一只;另一爪子一劃,打下一大片;雙爪合刺,將空中的蝙蝠撕成兩半。
整個院子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那些黑色蝙蝠再次匯聚,形成完整的血神。它朝著剛邁進院門的紅衣木偶嘲笑道:“當年鬼神二族的泰斗拼盡全力才將我們打敗,如今光靠你的這些雕蟲小技也想傷害到我?呵呵!簡直癡心妄想!”說罷,化散成黑壓壓的蝙蝠群,如潮水般涌向紅衣木偶。
紅衣木偶一下子被籠罩其中,啃木頭的聲音和“吱吱”的叫聲混響成一片。她竭力想從黑蝙蝠的包圍中掙脫,但它們數量太多,根本無力擺脫。她努力撐開傘,試圖擋住一部分蝙蝠,但其他蝙蝠立刻填補了空缺。
那把紅色的油紙傘也被蝙蝠撕咬得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傘骨。紅衣木偶想搖響手臂上的鈴鐺驅趕蝙蝠,但那只手牽系的發絲已被咬斷,無法動彈。她拼盡全力抽出傘柄中的刀,亂舞一氣,設法殺出一條血路。但沒幾下,那只持刀的手臂在蝙蝠的撕咬下被卸了下來,丟棄在地上。
絕命沖上去,擠進蝙蝠群,試圖將紅衣木偶從包圍中拖出。但一切都是徒勞。密密麻麻的黑蝙蝠里一層外一層,扒去一層又是一層。這是蝙蝠對紅衣木偶最致命的報復。
忽然,弦音四起。一股氣流如千軍萬馬奔騰而過,沖散了圍著的蝙蝠群。只見一位白衣女子盤腿而坐,一架古箏平放于膝上,臉龐被紗巾穩穩遮住。
黑蝙蝠退去后,紅衣木偶只剩下了殘破的外衣和零碎的支架,一下子癱倒在地。她看上去像一具在饑寒交迫中失去靈魂的尸體。
那白衣女子并未停下手中的琴,依舊快速彈奏。那每一次頓挫之間,讓絕命感到體內的魔血如激流涌進。那種窒息般的心跳和無法控制的呼吸,讓他感到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包圍,無比難受和痛苦。
倒在地上的紅衣木偶看著絕命的左眼迅速由白色轉為黑色。
在空中成形的血神,看著下方的白衣女子依舊心有余悸。剛才那強大的沖擊力差點沖散了自己的凝血之氣。它還感到底下有一股力量正牽扯著自己的身體。此時,絕命正用那黑色的左眼盯著它看。還未等它反應過來,只見絕命手一揮,一把刀劃過手心,直奔血神而去。
血神急忙喚起蝙蝠群,形成一道防御墻來抵擋妖刀的侵襲。
嗜血妖刀勢不可擋,穿透蝙蝠墻,直取血神性命。
血神驚慌失措,猛地向后翻身,企圖躲避這致命一擊。
妖刀擦過血神面龐,留下一道血痕。未等血神感受到痛楚,妖刀猛然回旋,刺入其身軀。血神從空中墜落,伴隨著一聲巨響,如熟透的果實般重重砸地,濺起大片蝙蝠。
弦音依舊,卻暗藏殺機。絕命緩步走至血神殘軀前,凝視著它那僅剩的半張臉龐。
血神驚恐地望向絕命:“你明明沒有帶刀!”
絕命冷峻回應:“我確未帶刀,但此乃妖刀,隨我心意而來,喚之即去。”言罷,他抬手一揮,隔空將插于血神身上的妖刀抽出。
血神面容因妖刀抽離而扭曲,仿佛靈魂亦被帶走。它咬緊牙關,笑道:“別得意,我們定會再相見!”言畢,其殘軀如石化般崩解,黑蝙蝠紛紛散落。
妖刀在空中靈性一閃,隨即消失無蹤。
白衣女子的曲風轉而變得柔和,絕命心頭涌入一股清流,沸騰的魔血漸漸沉淀。他的左眼也慢慢褪去了黑色。
曲終,白衣女子輕立古箏旁,縱身一躍,飛出圍墻,融入夜色之中。
絕命無暇顧及白衣女子,急忙為張半仙和顧芳婷解綁。
蘇墨緩步走向紅衣木偶,望著那張布滿抓痕的臉龐。
“我現在是不是很可怕?”紅衣木偶問蘇墨。
蘇墨搖頭,淚水不經意間滑落,滴在木偶臉上。她輕輕拭去木偶臉上的淚滴。
“莫哭,我已死去,你爺爺也已離世,我憑這殘軀茍活于世,毫無意義。不如早日去陪你爺爺,做個伴。”紅衣木偶緩緩說道。接著,它喚來絕命:“勞煩你一件事。”
“請講。”
“將我與蘇穆同葬一棺。”
絕命點頭應允,拾起地上的殘肢,將斷發一根根系起。
“無須如此,斷了便是斷了,系上也無濟于事。”
絕命小心抱起木偶,生怕弄痛它。
張半仙在顧芳婷和蘇墨的攙扶下走進老屋院子。
絕命見村長鬼魂僵立院內,看著自己僵硬的身軀哭泣。鐵大柱悄然出現,與村長低語幾句,便將其帶走。
絕命將紅衣木偶帶至壽棺前。紅衣木偶請絕命去掉棺材上的黃符,因黃符阻礙它接觸壽棺。
絕命放下木偶,邊撕邊問:“這些黃符從何而來?”
“道士從里屋翻出,乃蘇穆故友所留,本為防身之用。”
“為何黃符對血神毫無影響?”絕命撕下最后一張黃符,揉成一團,棄于一旁。
“黃符法力僅對低階鬼怪有效,對法力高強的魔而言,如同瘙癢。”
絕命查看手心,已沾滿黃符留下的黃斑。他欲尋水清洗,見四周干涸,便吐幾口唾沫,搓凈雙手,方將紅衣木偶放入棺中。待最后一片殘片放入,絕命問:“接下來該如何?”
紅衣木偶側頭望向蘇墨的爺爺,深情凝視其側臉,輕聲說:“蘇穆,我們終于能同棺而眠了。此生我愧對蘇家列祖列宗,未能為你留下一兒半女。來世,我定為你生兒育女。”
絕命聞言愣住,剛要開口,紅衣木偶似已會意,點頭說道:“蘇墨并非我們親孫女。當年老頭子那故人將一靈魂托他保管,望他能為那靈魂尋戶好人家,使其投胎做人。那年義子媳婦難產,孩子出生便無氣息,老頭子便將那靈魂注入孩子體內,讓她重生。”
絕命望向遠處的蘇墨。
紅衣木偶繼續道:“幸得老頭子未負故人所托,她是個好孩子。”
絕命擠出笑臉:“讓蘇墨見你們最后一面吧。”
“不必了,蘇墨以后就交給你了。”紅衣木偶凝視絕命雙眼,似在訴說一段被遺忘的過往。
“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
“可以蓋棺了,幫我蓋緊些。邪魂術使我靠月光而生,若月光泄入,讓我醒來,我會更痛苦。”紅衣木偶又想起什么,“那本殘卷已燒,你無須再尋。”
“我對那殘卷并無興趣。”說著,絕命緩緩合上棺蓋。棺材內寂靜無聲,絕命卻覺理應有些聲響,因他已將一活人,不,一活木偶,關入了黑暗的棺材。他靠在棺蓋上許久,似在祈禱,又似在沉思。
棺材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切塵埃落定。
絕命將院中被破壞的干草和木頭堆入其中,又向張寡婦借了火柴,點燃干草。干草引燃干柴,發出噼啪響聲。火勢漸大,迅速包圍棺身。絕命將張寡婦院里遺落的紅色油紙傘丟入火中。
火勢猛竄上屋頂,點燃整棟屋子,照亮整片村莊。
張半仙點上香燭,讓蘇墨祭拜。他將鉑紙一張張放入火堆。
火在風中搖曳,鐵大柱隨風而至,出現在絕命面前。
絕命見鐵大柱歸來,獨自走出院外。
“喂!喂!喂!你這絕情絕義的,前陣子還拼命呼我喚我,后來是不是玩膩了,就把我晾一邊了!”
絕命走至院外角落,對鐵大柱說:“我怎么聽著,你不像是干鬼差的!”
鐵大柱一愣:“那你說我是干啥的?”
“風月樓里的!”絕命嘴角微翹。
“嘿!你小子現在有能耐了是吧,拐著彎來數落我!我走了!”鐵大柱氣呼呼地將枰桿往地上一戳,欲走人。
“等我新手機到了,有空再幫我裝個軟件。”絕命在后叫道。
鐵大柱轉身:“你原來那個呢?”
“進水了!”
鐵大柱走至絕命身旁:“啥時候有新手機了,燒柱香給我,我來給你裝!”
絕命靠墻而立,低頭問:“那村長怎么樣了?”
鐵大柱一提村長,便有氣無力地說:“這小子直接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沒那么嚴重吧!”
“判官列了他好幾條罪狀呢!”
“說來聽聽!”
鐵大柱清了清嗓子,一條一條地列出罪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