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遺恨石頭城2
- 張學良幽禁秘史
- 王愛飛
- 24272字
- 2013-08-02 20:38:50
沒有料到這一步
“特赦令”一公布,幾乎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面對那張慘白的紙,張學良瞠目結舌,臉色驟變,獨坐屋中,久久不出一語。
在這時,他當然還未能全然看透“嚴加管束”的含義,但透過短短的幾句話,他已知道,回返西安,“戴罪立功”,收復失地,喋血故鄉的愿望,已告煙散,化為泡影。
宋子文和端納在軍法會審后,一直以輕松的心情等待蔣介石的特赦。他們萬萬沒想到,在那張公告上,還會有“嚴加管束”這一句,就連宋美齡也頗感意外,良心有愧。在西安,他們三人曾在張學良面前再三擔保,信誓旦旦,一定會嚴格遵守所定的協議。現在,協議還未及執行,蔣介石卻幡然變卦,對張學良來了個長期扣留,他們如何面對張學良?如何面對楊虎城、周恩來和西安的將士?又如何向于鳳至和趙四作出解釋?
“特赦令”公布的當晚,宋子文便去了蔣介石官邸,同這位“委員長妹夫”大鬧一場,憤然而歸。回到北極閣,他神情黯然,不吃晚飯,連水也不喝,房間里只傳出他來回踱步的腳步聲和一聲聲沉重的嘆息……
和平門外的孔公館,原是孔祥熙一家的居處,雅靜富麗。為關押張學良,房子早已騰空,31日公審一完,張學良便被押到了此處。對于這個特殊的“犯人”,當局也予特殊的待遇,戴笠指派手下15名軍統特務和7名憲兵,將院內院外警戒得嚴嚴實實。大門口還專門配置了一部電話,隨時可直接同戴笠本人聯系。
第二天一早,宋子文、宋美齡和端納這三位西安事變中的當事人物,相繼來到孔公館,安慰張學良。
二樓的客廳內,所有窗戶都被黑紗窗簾遮得嚴嚴實實。身穿毛背心的張學良佇立窗前,透過黑紗望著影影綽綽的屋外。他那張英武的臉上,此時布滿了凄楚與悔恨,曾展現著他旺盛生命力的眉宇,像猛然間遭受了無情歲月的摧殘,緊緊地鎖攏一處,使他看上去一夜間就老了許多。
客人進門了,張學良只轉過身,臉上毫無表情,目光虛茫地看著別處。
屋里出現了難堪的沉寂,人人都有滿腹的話語,可此時此刻,卻無從說起。
宋美齡顯得尤為尷尬。蔣介石的這一招棋連她這位第一夫人也始料不及。在離開西安的飛機上,丈夫曾兩度回頭瞥視張學良,當時她心里就有某種預感,但想到委員長總算是從張學良手中走脫的,而且少帥又親送回京,蔣介石再狠也不至于恩將仇報;回到南京的第二天,蔣介石聽說有許多軍政大員、新聞記者都去看望張學良,連許多群眾都爭相去瞻仰少帥的風采,當即就罵了聲“娘希屁”! 過后又恨恨地說:“把他捧成民族英雄,我成了什么?”宋美齡一聽,便感覺有些不妙,開始為張學良擔心;也是在這天,馮玉祥去看望蔣介石,言談中,蔣介石突然冒出一句:“我哥哥蔣介卿,可是為西安事變而死的了!”原來蔣介卿得知蔣介石在西安被扣之后,驚駭失措,從凳上跌下,中風休克,三天后即過世。蔣介石對馮玉祥說這句話時,宋美齡也在座,心中暗暗為張學良捏了把汗。
現在,她的這些預感應驗了。她為丈夫的背信棄義感到愧疚,可是在明里,她還得千方百計維護丈夫的威嚴!
屋子里的沉默漸漸轉化成張學良無聲的譴責,也開始讓幾位客人如坐針氈,極度不安。宋美齡暗暗向宋子文使了個眼色,示意由這位胞兄來打破難堪的沉寂。
宋子文也早已受不了屋里令人窒息的空氣。會審的事是由他通知張學良的,當時以為這只不過是個形式,好讓蔣介石有個下步的臺階。只要特赦令一下,便可“一言解千愁”,于蔣介石,是表現了領袖的寬宏大度;于張學良,也算過了“負荊請罪”這一關,迅速返回西安,重整旗鼓,馳騁疆場。西安事變的“一捉一送一放”,便可成為千古美談。他怎么也沒料到,結局會是如此的殘酷,令他苦不堪言。
宋子文緩緩站起,走到張學良跟前,但卻遲遲開不了口。在外人眼里,宋子文是蔣介石的“洋宰相”和“財政大臣”,又有妻舅關系,裙帶密切,蔣介石對他,向來都是言聽計從。他和張學良又是意氣相投的朋友,蔣介石早就一清二楚,因此在政治上充分利用宋子文來拴牢張學良,而張學良又需要通過宋子文來靠攏蔣介石。逢有難以處置的重大問題,蔣、張二人莫不是通過宋子文這個“中間人”來進行。在蔣介石決定采取對日不抵抗政策前,便由宋子文出馬,為蔣、張安排了石家莊密談;逼張學良下野亦是讓宋子文先給張學良做好工作;張學良下野出洋之前,宋子文幫助他在上海戒掉了毒癮,并為他辦妥了赴意大利的一切手續。長期以來,張、宋二人之間已結成了朋友加兄弟的情誼,凡是宋子文的主張,張學良一般都予采納,即使此事可能威脅到他自己的前程聲譽也無所顧惜。在西安,要不是宋子文再三擔保蔣介石答應的協議和他到南京后的安全,張學良何至于輕率盲目地演出“親送”一幕。而現在,所有的擔保,所有的誓言,都被蔣介石的“嚴加管束”粉碎了,現在在張學良面前,宋子文又如何能夠啟齒?!
“漢卿,”宋子文終于開了口,但這聲音連他自己聽來都感陌生,“我沒有料到有這一步……”
“我早該料到有這一步!”張學良突然大聲嚷道,客廳被震得嗡嗡作響。“當時在西安我如果不冒險送他回京,日后早晚也會有變化。不說別的,單說東北軍的幾十萬將士,個個都有國仇家恨,我自己也會控制不了。不過委員長這一手,更暴露了他的為人!”
“漢卿,”宋美齡連忙岔開話題,“這事會過去的,趁這個機會,你好好休息一下?!?
張學良沒理會宋美齡,繼續說道:“我個人是很渺小的,如何處置我,我可以不計較。只要委員長能認清大局,不反悔在西安達成的條件,大家一致對敵,領導民眾抗日,我也就了卻心愿了!”
“漢卿,”宋美齡又欲轉開話題,想使談話變得輕松一些?!澳憧词遣皇钦覀€什么清靜的地方,好好歇一歇,這些年,你也……”
“你說得這么輕松,漢卿他現在已沒有自由了!”宋子文猛打斷妹妹的話,撩開窗簾,指指外面來回走動的特務。“他蔣委員長這種行為,簡直沒有人的基本信義。你也來幫著他說話,我為你感到難受!”
宋美齡十分尷尬,眼圈發紅。
“我要說的話,同子文一樣!”端納也顯得怒氣沖沖。這次西安事變得以和平解決,端納立了大功。一回南京,蔣介石便論功行賞,授予他一枚最高寶石勛章。此時,這個獎賞已成為一種諷刺,使得他攤開兩手,連連搖頭?!拔以趺匆矝]有想到蔣先生會是這樣一個人!我在中國幾十年,為中國人重信厚義深深折服。這一回,我冒著風險,三進三出西安,自以為做了一件好事,可是卻傷了漢卿,犯了個大錯。我過去很自負,為自己做過漢卿的顧問、后來又做蔣先生的顧問而感到光榮。現在我才明白,他把我只看做了一本字典,一根手杖,我為這個感到痛心,恨自己錯看了人。”老人說到這兒,已經自持不住,眼淚順著臉頰直往下淌?!皾h卿,我已想好了,我這個顧問是沒法當了,我想過一段時間,就離開中國?!?
“不,端納先生,”張學良為端納的話所感動,上前握了握他的手?!板e看人的應該是我,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同一個毫無信義可言的人大講信義!”
說完,張學良走到壁櫥前,倒了一杯白蘭地,仰首一飲而盡。
1937年1月1日下午,蔣介石官邸。
身穿長袍馬褂的蔣介石坐在爐前,捧著一本書,似看非看,一臉的愜意。短短數日之內,天下震驚的西安事變,便被他一手按平。該賞的賞了,該罰的罰了,他領袖的威望不僅沒有受損,反而受到政府內外的褒獎。西安的“三位一體”,早就是他的眼中釘,現在,扣押了張學良,東北軍群龍無首,三足已損一足,那兩足也就自然難以挺立。半個小時前,他才又召見了朱培德、顧祝同、熊式輝、朱紹良、林蔚幾位文武大員,決定“以政治為主,軍事為從方略,解決西北問題”。并令顧祝同駐節潼關,指揮陜甘軍事,后撤的中央軍重新開入潼關。對西北問題的徹底解決,已只是時間問題了……
“達令,”不知什么時候,宋美齡已坐到了他的身邊。蔣介石一怔,回過頭,見宋美齡一臉的陰郁,眼圈微紅,似才哭過。
“你這是……”
“達令,這幾天,子文同你吵了好幾回了,他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實現在西安許下的諾言,沒臉再見漢卿和其他人了。先前端納先生告訴我,他對這個結局也很失望,打算辭去顧問,離開中國?!彼蚊例g抬手掠了一下額上的一綹頭發,神情有些傷感。“達令,我覺得你也應該好好想想,他們畢竟為你出過力、冒過險啊!”
蔣介石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妻子,沒想到她也會站到她哥哥的立場上去?!懊半U,冒險,在西安有誰比我冒的險大!華清池那天早上,彈雨橫飛,亂槍四射,邵元沖、蔣孝先不就被他張漢卿的部下打死了嘛!要是哪顆子彈偏一點點,打到了我蔣某人的身上,你們現在還會為張漢卿求情嗎?政治是要流血的,不是靠感情來支配的!”說到這兒,蔣介石已是青筋鼓脹,呼呼地直喘粗氣。
宋美齡騰地站起,繞到蔣介石面前,漲紅著臉說:“好歹漢卿也是個重信義的人嘛,不然,他會親自送你回到南京?”
“我早就叫他不要來,不要來,他自己要到南京負荊請罪,我有什么話說?南京這么多人唧唧喳喳,說東道西,你都看見了聽見了的,不是我一個人說了就算的!”蔣介石忍不住大吼起來。
“可你是軍事委員會的委員長啊!”
蔣介石陰沉著臉,好半天沒吭聲。最后,終于緩和了點語氣,朝宋美齡說:“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已經對侍從室說了,明天我就離開南京,回家鄉溪口休息養傷?!?
西安又退了一步
西安此刻已經亂作一團。
釋放蔣介石完全是張學良在秘密中進行的,直到最后一刻,楊虎城才勉強地點頭表示同意;中共代表周恩來、秦邦憲、葉劍英也被蒙在鼓里。他們沒能與張學良道別,最后,周恩來只遙遙地注目于那架隱入云天之中的飛機。
東北軍和西北軍的高級將領們更是毫不知情。
當張學良陪著蔣介石一行乘車疾馳出西安北城門的時候,高崇民正奉張學良的命令,召集高級將領們開會,商議在什么條件下和什么時候讓蔣介石離開西安。
會議剛開到一半,門被撞開了。東北軍秘書處處長洪鈁驚惶失措地告訴大家,少帥已陪同蔣介石夫婦等人去了機場,并將親送蔣介石回南京。
這些提著腦袋跟隨少帥一同舉事的將領們,被這消息震驚得目瞪口呆,會議室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
突然,有人“哇”的一聲大叫,隨即爆發出呼天號地的痛哭。他們中的一些人,曾追隨張氏父子南征北戰,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此時卻像落入深淵一般捶胸頓足地大喊:“完了!完了!”“荒唐啊荒唐??!”只有高崇民強抑住了恐慌,站起身一聲大吼:“別鬧了!副司令坦蕩磊落,獨闖南京,抵得住他老蔣在潼關的幾十萬大軍!西安將因為少帥免遭戰火之災!”可是,未及把話說完,他卻已聲調顫抖,淚垂兩行。
消息傳到西安粉巷王以哲軍長的公館,王以哲當場掩面痛哭。這位保定軍官學校第八期的畢業生,素來為少帥所器重,從連長、團長、師長至軍長,均是張學良一手提拔,有任何軍機大事,張學良也是最先與之共謀,并委以重任。在東北軍軍部,威望頗高。王以哲的部隊數次與紅軍作戰,接受紅軍的宣傳與影響也最先,結果與共產黨變敵為友,是東北軍中力主聯共抗日、結盟“三位一體”的重要人物??墒?,少帥一走,他便失去主心骨,首先想到部隊和自己今后的命運,想到少帥的安危和“三位一體”今后的前途,不由得使他憂心如焚、聲淚俱下。
曾率兵攻入華清池捉拿蔣介石的白鳳翔師長,在得知蔣介石、張學良均已離開西安的消息后,郁悶難解,獨自提著酒瓶灌了個大醉,然后揪住妻子,大打出手,在一聲聲慘叫中發泄憂憤。
……
12月25日傍晚,天又下起了雨雪,到處是濕漉漉的一片。天還未黑盡,大街上已是行人罕見,家家關門閉戶。寒冷與寂靜的西安城,已處于空前的驚惶與不安之中。
26日一大早,楊虎城便收到張學良發自洛陽的電報,要他釋放陳誠、衛立煌、朱紹良、陳調元四位大員回南京。
捏著薄薄的一紙電文,楊虎城頗費躊躇。從本意講,在張學良返回西安前,他不想釋放被扣的任何一人;但兵諫一事非他楊虎城一人所為,少帥雖走,東北軍的諸位將領還在,若不征求他們的意見,勢必會生出兩軍的矛盾來。于是,楊虎城下令,請東北軍的兩位軍長王以哲、何柱國來新城會客廳商議。
果然,兩位軍長一見是少帥的電報,當即便表示同意釋放,而且還認為,不僅要放陳誠等四位,所有被扣的軍政要員都統統放走。
楊虎城面有難色,舉棋不定。
東北軍中的中下級軍官們聽說了釋放南京大員的消息,大感震驚。對他們這些尚不知高層內幕的人來說,這是兩天內令他們目瞪口呆的第二個“晴天霹靂”。
孫銘九、應德田、盧廣績等人匆匆趕到楊公館,代表激進的少壯派軍官們向楊虎城進言。作為少帥最信任的人之一,孫銘九堅持認為,這封放人的電報不是出自少帥的本意。
“昨天他還對我說,他到南京去的事不用擔心,中央有十幾位大員在西安我們的手中,不用怕。少帥顯然是用這些人來做他安全的保證。一家伙放光了,少帥的安全怎么辦?”孫銘九大聲說道。
東北軍政治處處長、少帥的私人秘書應德田也附和說:“這十幾個人是蔣介石的心腹,蔣介石不會不管。不見副司令我們不放人,老蔣就不敢為所欲為了?!?
“可這是少帥的親筆信,又是發給楊主任的,不放人楊主任怎么辦?副司令在那邊又怎么對老蔣說?”王以哲揚著手上的電報反問道。
“不能放,一放就害了少帥!”孫銘九言語沉痛,已帶哭聲。
應德田和盧廣績也大聲嚷道:“請各位長官三思,決不能先放人。我們可以再給副司令去封電報,就說請他回來親自主持放人的事……”
“不要再說了!”王以哲一聲大吼,怒視著三位手下。眼下在西安,他是張學良在東北軍中的最高代表。少帥何時回返尚不得而知,若軍中起了內亂,豈不壞了大政;再說,他極不愿意看到東北軍中有人在楊虎城面前道出內部的分歧。王以哲恨恨地沉默一陣,又朝向三人,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地說:“任何人膽敢不遵守少帥的命令,格殺勿論!”
孫銘九、應德田、盧廣績臉色頓變,連楊虎城聽到這話也吃了一驚。張學良在西安時,東北軍的高、中級指揮官均對少帥以服從為宗旨,無一人敢于違抗命令;現在,張學良僅才離陜一日,軍中便有了驚人之變,不得已用處死來貫徹軍令,這不能不使楊虎城對沒有少帥的東北軍感到擔憂。
三位軍官誰也沒再說話,黑著臉敬了個軍禮,轉身出了客廳。
望著他們的背影,楊虎城腦子里猛然閃過一個可怕的擔憂:事變之后,會不會再出現兵變?
但這句話是絕不可能說出口的。昨天,張學良當著眾人表示,在他離陜之際,東北軍由他楊虎城指揮。實際上,楊虎城非常明白,他一個綏靖公署的主任,又如何調度得了張家父子經營了幾十年的東北軍?看來,此事也就只能以王以哲、何柱國的意見為少帥的代言,放人吧。想到這兒,楊虎城轉身望著東北軍的二位軍長:“既然張副司令已有這個意思,我們頂住不放,會給他帶來麻煩。另外我認為,那十幾個家伙在西安也是個麻煩,既然要放四個,不如人情做到底,全都放光走盡!”
王以哲似乎沒什么意見。何柱國又提了個建議:“要放就馬上放。干脆今天晚上搞個宴會,餞餞行,明天就讓他們走。”
楊虎城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
臨近中午,楊虎城親自到飯店去看望了被扣在那兒的南京大員們,并當眾宣讀了張學良的電報。除陳誠等四人外,其他未在電報中點名釋放的人,自然是喜出望外,連稱“楊主任偉大”,并信誓旦旦地表示,回去后決不做出有負西安的事來。
當晚,新城宴會大廳里燈火輝煌,東北軍、西北軍的高級將領和南京大員們笑聲朗朗,頻頻舉杯,一掃半月來的驚恐與擔憂。
12月27日,也就是張學良親送蔣介石離開西安的兩天之后,所有被扣的南京高級軍政大員們,都離開了這個立于風雪之中的古都。
半月來變幻不定的風云總算平安結束了,楊虎城望著漸入云端的飛機,長長舒了口氣。但同時,另一團陰影又從天而降,積壓在他的心頭:蔣介石是否會讓張學良平安返回西安?
如果張學良被扣,東北軍怎么辦?西安的“三位一體”將面臨什么樣的命運?更令他憂慮的是,西北軍和他自己今后將怎么辦?
“今日始知政治之殘酷”
四天過去了,突然傳來張學良在南京受審的消息。
整個西安頓時人心惶惶,奔走相告,不知所措。為了穩定人心,向蔣介石表示抗議,元旦那天,東北軍、西北軍聯合在西安進行了大檢閱。憤怒的士兵們緊攥著武器,高呼“打倒蔣介石!”“打倒南京政府!”和“放回張學良將軍!”等口號,從大街上列隊而過,很有些悲壯的氣氛。市民們也為之感染,群情激昂,口號聲響遍全城。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南京方面步步緊逼的軍事高壓。元旦之后,40個師的兵力向西安集結推進,至潼關、華陰、華縣一帶布陣筑壘,炫耀武力,而統率中央軍的將軍,幾乎全是剛剛由少帥下達手諭,由西安釋放的南京軍事大員,如陳誠、衛立煌、蔣鼎文和朱紹良。此種情形令西安忍無可忍,與中央軍決一死戰的情緒逐漸占據上風,東北軍、十七路軍和紅軍三方都作了軍事部署,準備對進犯的中央軍予以反擊。
1月5日,以楊虎城為首的八位將領,向南京發出了一封后來被稱作“歌電”的電文:
……凡我國人均公認張副司令只知愛國,純潔無他,茍可救亡,粉身何惜!……憶蔣委員長到京之后,曾令中央軍向東撤出潼關,而離陜之前,更有“有我在,決不能再起內戰”之語。乃正當蔣委員長休沐還鄉,張副司令留京未返之際,中央軍匪唯遵令東還,反而大量西進……如不問土地主權喪失幾何,西北軍民之真意為何,全國輿論之向背如何,而唯知以同胞血汗金錢購得之武器,施于對內,自相殘殺,則虎城等欲求對內和平而不得,欲求對外抗日而不能,亦唯有起而周旋,至死無悔。張副司令既領罪于都門,虎城等以救之為職志,而中央猶煎迫不得已,使不免于兵爭,則誰肇內亂之端?誰召亡國之禍?舉世自然公平,青史自召直筆也。
為了使南京對這份電報引起重視,1月5日,楊虎城又派出三位代表赴南京,陳述西安的要求。三天之后,東北軍、西北軍126名高級將領聯名向全國通電,完全支持八位將領在“歌電”中所采取的立場。
此時的南京政治舞臺仍主要為反共人士控制。蔣介石于1月2日“告假還鄉”,表面上不問政事。宋子文被排擠在政府之外。南京政府毫無按照西安協議進行改組的跡象。而極右派在南京有著較大的勢力,其代表人物之一為上海市長吳鐵城,他認為,所謂“聯共抗日”、“組成人民陣線”等等都是共產黨的幌子,他宣稱:“西北的中國人民很容易上當受騙,誤入歧途,看不到共產主義新突進的危險?!?
反對“統一戰線”的人自然把汪精衛視為他們的領袖。汪精衛于1937年1月回國后,親日派勢力大增,成為壓倒親蘇和親英美派的最有影響的政治力量,而且控制著軍隊的實權。
蔣介石被釋放之后,一直絞盡腦汁,企圖擺脫他對西安方面的允諾所引起的麻煩。親日派曾提出過對西安和共產黨軍隊采取新的軍事行動的方案,但是蔣介石的謀士們立即表示了反對,這當然不是由于他們同情西安和共產黨,而是基于以下考慮:全國反對內戰的呼聲日趨強烈,廣西的李宗仁、山東的韓復榘、山西的閻錫山、四川的劉湘、河北的宋哲元等地方實力派人物,紛紛發表聲明和簽署通電,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內戰,甚至表示,一旦中央軍有所異動,他們將以武力抗之;第二條顧慮是,中央政府在四川存有5000萬元的現金,在西安存有4500萬元,并在四川的峨眉山上儲存有大量的軍事裝備。如果西安和四川與中央政府相抗,在財政和軍事上都會給南京造成極大的麻煩。
蔣介石面臨著一個巨大的煩惱:是答應西安的強烈要求,釋放張學良,還是繼續拖延這一政治和軍事僵局。而時間已不允許他再作過多的猶豫。
1月7日,已在奉化溪口老家養病的蔣介石親筆給尚在南京孔祥熙公館的張學良寫了一封信:
漢卿吾兄勛鑒:……在鄉醫囑靜養,山居極簡,略愈當約兄來此同游。關于陜甘善后辦法,中意:(一)東北軍應集中甘肅,其統率人選可由兄推薦一人前往率領,使免分散,以備為國效命。(二)虎城可酌留若干部隊在西安,使其能行使綏靖職權?!堄尚质种I告虎城及各將領,勉以切實服從中央命令,不可再錯到底?!粼俨蛔裰醒氪胫?,則即為抗命。國家對抗命者之制裁,決不能比附于內戰。而且中央此次處置,全在于政治,而不用軍事,……兄如有所見,并請酌為補充為荷。
此信寫畢之后,蔣介石專召戴笠將信親自送到南京,交給了張學良。
南京審判之后,張學良大受打擊,精神頗為沮喪,終日蒙頭臥床。飯菜端來,要么拒之不理,要么只略動一兩筷子,幾天下去,人就變得消瘦,全然沒有了少帥昨日那種英姿勃發的神采。
見到蔣介石這封硬軟兼施的信,他半天沒有吭聲,只默默地坐在沙發上,面對這信愣愣地出神。而其內心,則如江河決堤,波濤洶涌。
反復思忖之后,張學良提筆,給楊虎城寫了一封信:
虎城兄大鑒:委座返奉化為其老兄之喪,南京之處置,有多不合其意,茲由奉化七日早之函,委座亦十分難辦。但此事仍有轉圜辦法,切盼勿發生戰事,在此星期容弟在此間設法,委座另囑,彼決不負我等,亦必使我等之目的可達,但時間問題耳。請兄稍忍一時,勿興亂國之機也,仍能本我等救國之苦心,全始全終為禱!專此并頌
近安
弟 良頓首
七日
寫完,張學良放下筆,又對信反復斟酌了好一陣。在他看來,他的被扣和南京方面對西安重新進行軍事威脅,不完全是蔣介石的本意;于他自己而言,認為內戰會有損國力、不利于抗日;倘若內戰再起,人們必然看做是他發動西安事變的后果,為萬人所責怨,于是,千方百計要楊虎城不要訴諸干戈。
接下來,張學良又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東北軍諸將領,一封給楊虎城并東、西北軍各將領,除了陳述他不愿看到西安出現戰事外,又囑眾將領釋放南京政府的飛機。
西安事變之時,停留于西安的50架軍用飛機和500多名空軍人員也隨之被扣押。在楊虎城主持釋放了南京軍政大員們以后,南京政府最關心的,就是歸還這批飛機和空軍人員。對于西安來說,這是為爭取釋放少帥而與南京政府談判的最后資本了,因此,西安軍中大多數人都主張扣住不放,待少帥平安返陜之后,再放人放機。
南京政府當然明白西安的態度,于是,便將心思用在了張學良身上。
6日下午,何應欽親赴孔祥熙公館,面見張學良,請他說服楊虎城,迅速歸還人員和飛機。對于這個在西安事變期間居心叵測、揚言要炸平踏平西安的親日派人物,張學良早就厭恨于心,只是礙著面子,沒有當場頂撞駁斥,只含含糊糊地答理幾句,未作任何明確的應允。
但接到蔣介石的信,張學良改變了態度。只要蔣介石承諾抗日,他準備接受一切條件,甚至不惜犧牲一切。飛機原本就是南京政府的,歸還之事似不宜抗拒,何況,那么多大人物都放了,扣住飛機又有何用?
在張學良下令釋放飛機和空軍人員之時,可能并沒有去想,他將就此失去爭得自由的最后資本。
三封信寫完,即由看守張學良的衛兵送給戴笠。下午,蔣介石便從南京來的電報中獲知了信中的全部內容。看到這只籠中之虎已在完全按照他的旨意行事,他頗為得意,對恭立于一旁的侍從說:“好嘛,漢卿還是理解了我的意思嘛。給南京回電,派幾個交涉代表,把這幾封信帶到西安,交給楊虎城?!?
交涉代表很快便由戴笠物色好了。這是兩位東北的名流,吳翰濤和王化一,在東北知識界有一定影響,另外,張學良的秘書李金洲也被同時派回西安。
1月8日,整個南京都籠罩在厚厚的大霧之中。將近上午10時,一輛小汽車緩緩地穿過霧氣,駛向清冷神秘的孔公館。
門上傳來敲擊聲時,張學良剛剛起床。打開門一看,王化一、吳翰濤立在客廳,正在解脖上的圍巾??匆娚賻?,兩人立即上前問好,并申明了來意。聽說他們即將飛赴西安,少帥兩眼不覺閃出亮光,但很快又熄滅了,揮了揮手,讓兩人在沙發上坐下。
“少帥,好久不見,您瘦多了,”王化一聲調有些凄楚,“還望您珍惜身體,準備率領大軍抗敵。”
“是啊,少帥,”吳翰濤接著說,“這次我們倆專程去西安送您的信,同時還想問問,少帥有沒有話捎給家人。”
張學良顧自望著客廳角落的一個大花瓶,好半天沒有吭聲。
“少帥,”王化一又開口道,“現在這個局面很讓人憂心。作為東北人,我們非常盼望您能站出來,制止戰事的爆發。少帥有什么話,我們一定向西安方面轉達?!?
張學良仍沒吭聲,只轉眼看著他們兩人,目光里似有無盡的屈辱與憤懣。
“我沒有料到,”他終于開口說道,聲調十分低沉緩慢,“我會在南京一留不回,好多事情都無法親自料理了。”他抬頭望望天花板,眼里淚光閃閃?!爸醒肟哿粑遥靼矊㈩I發出‘歌電’,何應欽調兵遣將,戰事有一觸即發之勢。如果發生沖突,必使抗戰力量因內戰而受到損失,和我初衷完全相反,這是令人最痛心的事?!毖援?,淚水已忍留不住,順臉頰滾流而下,最后,居然失聲慟哭。兩位名流受了感染,相顧無言,眼睛也變潮濕起來。
“我今日始知政治之殘酷,”張學良止住哭聲,悲戚地說,“事已至今,我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西安了。請二位轉告我們東北軍的各位將領,一定要鞏固內部團結,加強同楊主任和紅軍聯系,維持‘三位一體’。只要西安方面能精誠團結,我就能回去,否則回去了也沒什么用?!?
說完,張學良起身進了盥洗間,擦掉了臉上的淚痕,又進臥室取出兩封早已寫好的信,遞給兩人?!斑@是我的兩份遺囑,一份請交我的家人,一封交給東北軍的諸位將領。”說著,他眼里不禁又閃出了淚花。“我早已想好,如果將來造成糜亂地方不可收拾的局面,我將自殺以謝天下。”
“副司令言重了,”兩人都連忙起身安慰,“西安的事,本意還是為國為民,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少帥正當盛年,年輕有為,前程遠大,萬不可說出讓大家傷心的話來。”
“不,你們不要這么說,”張學良揮手打斷兩人,“我是軍人,我知道對部下的造反該用什么方式解決,實話告訴你們,我是做好了死的準備,不是被槍斃就是被人害死?!?
兩人面面相覷。
作為東北人,兩人在感情上較為傾向于張學良;但現在,他們又是作為政府赴西安的代表出現在張學良面前,因而許多話都不便出口,顯得有些尷尬。于是又安慰一陣,便起身告辭。
“副司令的這些話,我們一定一字不差地轉達給西安,不過副司令的安危,還望千萬保重,想想東北三省的父老,大家實在無法接受啊。”出門時,吳翰濤說道。
張學良堅持將兩人送到門口??粗鴥扇松宪嚵?,他兩手抱于胸前作了個揖,說了聲:“拜托了!”扭頭便回了屋。
這是他被扣南京后第一次有人將他的話親口捎回西安。想到臨來時的那一番萬死不辭的英雄氣概,和現在歸期無定、有話只能托人捎傳的情景,張學良不禁熱淚漣漣……
張學良的幾封信一到西安,果然使局勢發生了轉變。由于少帥言語切切:“稍忍一時,勿興亂國之機”,既真懇,又嚴厲,使心亂如麻的楊虎城不得不接受了少帥的規勸。在同東北軍王以哲、何柱國等人的商談中,兩位軍長亦支持少帥的意見,這樣,王化一和吳翰濤算是不辱使命,很快便得到了西安的回話:同意停止軍事行動,就釋放張學良、部隊改編、換防、待遇等問題進行談判。
“歌電”的攻勢就這么被化解了。蔣介石長長地舒了口氣。
1月12日晚,剛剛返回南京的王化一、吳翰濤在戴笠的陪同下去孔公館見張學良,向他報告西安之行的結果。當張學良得知前線的軍事行動已經停止時,不禁激動起來,臉上漾起了笑意。
“我心平氣和地盡我最大力量挽此危機,保存國家元氣,準備抗日,此心算是沒有辜負了?!闭f著他又轉向戴笠,臉色變得嚴肅,“不但東北軍、十七路軍應當同中央軍團結在一起,中央軍和紅軍也必須團結在一起,全國抗日力量都須團結一致。只要全國一致抗日救亡,我個人生死安危,無足計較?!?
由于張學良一再作出了這種為抗日局面的實現不惜犧牲一切的姿態,蔣介石得以朝西安逼近一大步,提出了處理西安事變的甲、乙兩個方案:
甲案:“三位一體”部隊仍集中陜、甘兩省,由中央軍進駐西安。
乙案:東北軍移駐安徽和淮河流域,十七路軍駐甘肅,紅軍返回陜北,中央軍進駐西安及關中地區。
兩個方案均否定了蔣介石在離開西安前所許下的由張、楊二人負責西北的諾言,更未言及張學良的釋放問題。可謂是隨心所欲、有恃無恐了。
這一次,蔣介石再次利用了張學良,讓他寫信叫楊虎城和東北軍諸將領接受他提出的方案。
1月13日夜,張學良獨坐燈下,望著蔣介石的信苦思冥想。
他已經看出,蔣介石現在已是對西安咄咄相逼了。若按這兩個方案中的任何一個,“三位一體”都將被破壞,東北軍和十七路軍也將遲早被分化。但是,要是他張學良反對這兩個方案,那又會怎樣呢?
張學良從桌前站起身,搓搓發冷的手,在屋里來回踱步。要是他反對,那毫無疑問,無論是楊虎城還是東北軍,都會遵循他的意見,與中央軍武力對峙;而蔣介石或親日派也一定會以此為借口,“討伐”西安,挑起內戰。那樣一來,尚未抗擊日寇,國人已刀兵相見,百姓更會遭殃,他張學良不就成了千古罪人?
終于,張學良再次表示了退讓。
時值午夜,萬籟俱寂。張學良提起筆,似覺有千斤沉重,每寫一字都像忍受著巨大痛苦:
……關于兩案,盼兄等速即商討,下最后果斷,如有意見補充,盼虎城派人,更盼來一軍長,如兄等認此二案之一無問題,那是更好,盼即刻表示受命。委座告弟十六日為限,盼諸兄為國家、為西北、為東北請詳計之,凡有利于國者,弟任何犧牲,在所不惜,盼勿專為我個人謀計,西望云天,無任期盼好音。……
信一寫完,張學良便擲筆于案上,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紅顏知己趙一荻
自從張學良送蔣介石去了南京,趙四小姐便一直處于驚恐交加之中。
雖說是女人,對政治亦無多大興趣,但這些年跟著少帥,也見過了不少官場爾虞我詐的陰暗,對政壇的風云變幻也耳聞目睹了不少。西安扣蔣,從大義上講,她當然贊成,但暗地里卻不得不為少帥捏把汗。蔣介石的為人,她聽人說得多了,南京政府對西安事變的態度,她也略有所聞。所以,當張學良匆匆告訴她,將送蔣介石回南京時,趙四小姐當場便嚇得聲音發顫,淚水奪眶而出。
“漢卿,你,你不能太意氣用事!”從不干涉張學良政事的她,突然一聲大嚷。
“怎么,你擔心了?”張學良望著這位一向是笑意欣然的年輕女人,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靶∶茫惴判模暇┪矣植皇穷^回去,過上兩三天,最多三五天,就會回到西安?!?
“不知怎么回事,這幾天我總有一種預感,你會出什么事?!壁w一荻抬起頭,凄然望著張學良。
“能出什么……”
“昨夜里我做了個夢,想起上次在北京你算的命……”趙一荻低下頭,看著手上撫弄的手絹,上面滿是她的淚水。
“嗨,還記著那個。”張學良大手一揮,覺得她似乎太過于孩子氣了。
原來,1931年張學良住北京順承王府時,曾請一位算命先生拆算過“八字”。那人說,張學良中年以后,為三圈套目格局,將來恐怕有牢獄之災。當時所有人聽了,都覺得算命先生是胡謅,一笑置之。此事已過了好幾年,沒料想趙一荻居然還牢牢記在心中。
“放心吧,小妹,我不會有事的,”張學良寬慰道,隨即又嚴肅地說,“我對蔣介石怎么樣,他心里有數,還不至于恩將仇報吧。若是真有不測,那我也是為抗日,為中國不亡,別說牢獄,就是刀槍相加,我也死而無悔!”
一聽“死”字,趙一荻驚得撲上前,用手捂住了張學良的口。
“漢卿,你不要這么嚇唬我!政治上的事我不懂,我只希望你快去快回。你一天不回西安,我就一天不出這扇大門!”說著,她又抹了把眼淚,輕聲道,“我這就去給你收拾東西。你趕快去給楊主任和周先生打個招呼?!?
等趙四小姐拎著裝有張學良換洗衣服的小皮箱進到客廳,他早已不見了人影,四處打電話也都說沒看見副司令。趙四情知有異,便叫了輛吉普車直奔機場,果然,張學良陪著蔣介石夫婦一行,正在登機。
將皮箱交給張學良時,飛機已經發動。兩人甚至來不及再說上一句話,便匆匆地揚手告別。
自這一刻起,金家巷的張公館里,便沒有了她亦喜亦嗔的清脆笑聲,院子里也再見不到她;的翩翩身姿。整日里,她都坐于窗前,遙望萬里云天,等待張學良的消息。
元旦晚上,消息終于傳來。張學良已受軍法審判,判處十年徒刑;雖經赦免,但仍由軍事委員會“嚴加管束”。
蔣介石果然干出了背信棄義、為天下人所不齒的事來。
她不知這些天自己是怎么過來的。整日里她神情恍惚,心情郁悶,懶于梳妝,紅顏憔悴。仆傭為她送來的茶飯,她連望都不望一眼,只呆呆地倚于窗前,想千里之外的少帥。他此刻是被囚于大牢,還是處于憲兵特務的重重包圍中?他是在后悔去南京的舉動,還是在大罵蔣介石的卑劣行徑?信誓旦旦、一再為張學良擔保的宋氏兄妹到哪里去了?那個三進三出西安城的端納顧問呢?他是不是也參與了陷害少帥的陰謀?
楊虎城的夫人謝葆貞來看望過她好幾次,說了不少寬心慰藉的話,但末了,仍是相顧無言,揮淚而別。她覺得,此時此刻,一萬句的安慰都當不了她見上少帥一面,而這些天中,她寫給張學良的一封封信,均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難道自己真是紅顏薄命,此生再也不能與少帥共聚一堂了嗎?
晶瑩的淚水滴落胸前,打濕了襟口的那顆紅色牙質心形鏈墜。這是張學良在同她相識后不久送的信物,內藏有一幀張學良的小像,多年來她一直將它佩于胸前,表達著她對純真愛情的忠誠與堅貞。此刻,她輕輕將它取下,捧在手中,思緒又回到了當年難忘的歲月……
1927年5月的一個傍晚,天津有名的社交場所蔡公館內,正在舉辦盛大的舞會。幾乎整個天津的大家子女,都云集此處,在優美樂曲的伴奏下,翩翩起舞,談笑風生。
環顧左右,所有的女士均已下到舞池,裙裾翻飛,拋灑一片熱情與溫馨。唯有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手托香腮,靜坐一旁,欣賞著令人眼花繚亂的舞步。她姓趙,名綺霞,也叫一荻,是曾任交通次長的趙慶華的四女兒,親近的人中,都稱她為趙四,或寫為趙媞。
此時的趙媞,尚是天津城一所中學的學生,還未正式參加社交活動,只是出于好奇,才隨姐姐綺雪來到了蔡公館的舞廳。
就這么一次好奇,竟從此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就在這天晚上,正在天津的張學良也出席了舞會,并同趙媞相識,雙雙進入了舞池。
對于這位叱咤風云、有少帥之稱的青年將領,趙一荻早有所聞。她的姐夫馮武越做過張學良的法文秘書,同時也是他的密友和幕僚,從他口中,趙媞得知了不少關于少帥的事情,但沒想到會同他在這里相識,并應邀起舞。一種從未有過的對一名青年男子的欽敬感陡然而生,令她情不自禁地想同他接近,甚至想聽他親口敘說金戈鐵馬的威武與豪壯。她發現,這位青年將領的舞姿極為輕盈、瀟灑,真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四大公子之一。她心中暗暗祈愿這支舞曲能夠一直奏下去,她也就可以一直同少帥這么舒展地跳下去……
可是,不一會兒,舞曲便停下來,趙媞不無遺憾地從少帥肩頭放下手,她剛想對他說句什么,卻發現他那雙眼睛似兩團火光,直愣愣地烤灼著自己。畢竟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趙小姐臉一紅,含羞地轉過了身。她此時還一點不知道,她的天生麗質和優雅舉止已驚服了少帥,令他心靈震顫,神馳千里。
難得涉足社交場合的趙四,就因這么一次邂逅而踏上了她人生巨大轉折的臺階。只要有張學良出席的舞會,趙四小姐幾乎場場必到,舞影翩躚,令人矚目,直到曲終人散,才由張學良陪著返回趙府。幾乎每一次,張學良都要站在趙府外的樹蔭里,與她依依而別,直到她在院門深處消失了身影。
愛,就這么默默地誕生,染紅了少女幻想的天空。她早就知道,少帥已經結婚,并且有了兒女。作為一個大家閨秀,她一次次地告誡自己,不要去做這個明顯是錯誤的選擇??墒?,她的全部心靈,都已被這位年輕英武的少帥所占據,揮不去,趕不開,更難于向人啟齒傾訴。即使是對少帥本人,她也未作過任何明顯的表示。夜深人靜,趙四獨坐燈下,在一張白紙上無止無休地寫著少帥的名字,默念著她從一本外國小說中讀來的兩句話:愛是一種選擇,亦是人人皆有的權利……
可是,她的滿腔熾熱,她所珍藏的權利,該在何時,向自己的愛人傾訴?
機會到來了。1928年6月3日,張學良之父張作霖由北京回奉天所乘坐的火車被日本關東軍炸毀,張大帥遇刺身亡。在匆匆返回奉天奔喪和接管東北軍的前夕,張學良心事重重地向趙四道別,同時婉轉地袒露了愛慕之情。面對這個深陷于哀痛中的青年男子,趙四再也顧不了羞澀與矜持,撲上去緊緊摟住他,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就是這么一吻,趙四將自己的命運從此與張學良緊緊連在一起,演出了人類愛情史上的千古絕唱。
但是不久,趙四的父親趙慶華便探知了女兒同張學良夜夜狂舞、相伴相隨的情形。這位一向看重聲名的交通次長頓時大發雷霆,對趙四和介紹趙四與張學良相識的綺雪大加訓斥,并嚴令趙四從此不得進入舞池,更不得與張學良有任何來往!
可是,嚴厲的家教和深院高墻又何能阻隔住真摯的愛情。趙慶華絕沒有想到,就在他對趙四嚴加看管、對張學良時時提防之時,兩位戀人已經秘密約定,趙四將逃離趙府,前往奉天與少帥相聚。
一切都進行得十分秘密。對于已經指揮20萬大軍的少帥來說,要從一院宅邸里弄出去個把人,又何費吹灰之力!只是,他不想驚動趙父,亦不想讓社會議論紛紛。于是,他略施小技,來了個“智取”,在一個秋月當空的夜晚,搞了次“劫持”,在趙府外精心合演了一場趙四“神秘失蹤”的喜劇。
“趙綺霞失蹤”成為1928年夏天津轟動一時的新聞。
一到奉天,趙四小姐就像鳥兒飛進了自由的天空,終日徜徉于愛情的溫馨領地。在北陵那幢精巧、幽雅的別墅里,趙四開始與張學良秘密同居,兩人共享著愛所帶來的巨大歡欣。
畢竟,張學良是有婦之夫,為了家庭和睦,他向趙四提出,她將沒有夫人名義,對外只稱作他的私人秘書,對內稱侍從小姐。在稱謂上,張學良說,由于夫人于鳳至比他年長,他稱她作“大姐”,那么對趙四,他就稱作“小妹”好了。
趙四幾乎沒假思索,便表示了同意。對她來說,愛是沒有條件的,只要兩人能傾心相愛,以什么名義,又有什么關系。
在那些難忘的日子里,張學良一處理完軍務,便會驅車趕到北陵。只要聽見門口的汽車聲,趙四小姐便會拋下手中的書本,像小鳥般飛迎而出,撲進張學良的懷抱,幽靜的小樓便頓時充滿歡聲笑語。
為了不使趙四感到寂寞,同時也是為了她不致荒廢學業,張學良將她送進奉天大學繼續深造。這位美貌出眾的小姐,不僅舉止嫻雅,而且才智過人,寫得一手娟秀的好字,英語通達流暢,經人指點,又熟悉了軍內密碼。漸漸地,成了張學良軍務上名副其實的秘書和不可替代的助手。
但不久,一樁意外給兩人帶來了強烈震撼和巨大刺傷。趙慶華在得知女兒趙一荻秘密出走,并到奉天與張學良同居的消息后,震怒異常,隨即在報端發表聲明:四女不孝,與人私奔關外,有辱門庭,聲明自即日起,與趙四脫離父女關系,斷絕一切往來,并宣告,自身慚愧,從此不再為官。
兩人得知此消息后,大驚失色。趙四作為趙家最小的女兒,從小備受父親寵愛,視為掌上明珠。私自出走之后,趙四心中也頗覺有愧。由于當時風聲太大,輿論嘩然,她連信也沒敢寫。張學良想,世事變遷,任何怨怒都會隨時間的流逝而消淡。他和趙四商量好,待趙父火氣漸消之后,再托人疏通,重新彌合父女之情??墒?,這么一份公開聲明,顯然斷絕了這一線希望。
張學良這時才感到,當初自己的行為是多么輕率和魯莽!
“小妹,我對不起你……”
趙四抬起朦朧的淚眼,搖了搖頭?!斑@不怪你,是我心甘情愿。只要你能永遠愛我,什么樣的代價我都愿意付出!”
“小妹!”張學良激動地摟住趙四,心中好一陣感動,轉身走到書案前,揮筆疾書,寫下了幾行詩句: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最后一字寫完,張學良將筆一擱,激動不已地對趙四說:“小妹,我今天對著這首古詩發誓:從今以后,我張學良與你生死相依,決不分離!”
因父親登報聲明而生出的憂愁痛苦,頓時被張學良一番真情的表白一掃而光。趙四呼了聲“漢卿”,便緊緊地偎進了張學良的懷抱。
1929年,趙四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閭琳。真摯的愛情孕育出燦爛的結晶。
1931年4月,趙四隨張學良來到北京,住進了順承王府。此時的趙四小姐,剛剛19歲,而張學良也僅31歲,以陸海空軍副司令的職務,節制東北、華北各省的軍事。
自從到了北京,趙四小姐便同張學良的元配于鳳至朝夕相處了。在常人看來,這是一種很難相處的關系,稍有不慎,便會招致家庭不和,為日理萬機的張學良帶來煩惱。
畢竟是大家出身,又知書識禮,趙四為人處世極顧大局,以其溫良與賢惠維系著整個家庭的融洽與和睦。作為“小妹”,她對于鳳至十分尊重,大姐長大姐短,極為親熱。有了體己話,也先來到于鳳至房中,作一番傾訴與討教。在生活上,更是以禮相讓,殷勤照料。每逢張學良在外給她買了衣物布料,或有人送了什么精巧的玩意兒,趙四均毫不吝惜,先去送給大姐。對于趙四的賢良和善,于鳳至很是贊賞,故深相接納,相處得如親姐妹一般。
家庭的溫馨和睦,對張學良自然是莫大的安慰。外出歸來,兩姐妹相邀而出,對他精心照拂,噓寒問暖,使其身心得到極大的撫慰。逢有客人來訪,張學良總是讓于鳳至和趙四一起出見。凡與張學良有私人交往的人,莫不稱道他有個和美之家,羨慕他有兩位賢內助。
1933年,由于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東北淪入日寇之手,張學良代蔣受過,被迫下野出國。在張學良失意之時,趙四日日相伴,多方安慰,陪他一同讀書、消遣,排解愁悶。隨后,在兩姐妹的陪伴下,張學良到了英國和意大利,考察軍事和國情。為了使張學良保持愉快的心境,每當他想要從事某種西方式娛樂活動,趙四便很快學會,陪伴他一同游樂。第二年,張學良奉召回國,于鳳至由于身體不好,留住英國,趙四便只身相伴,擔負起了家庭主婦的重任。
也許是從其父那兒繼承來的習慣,張學良從不許眷屬參與自己的軍政大事,在做出任何決定時,也決不受妻室的影響。但是,隨著趙四走進他的生活,加之對趙四品性才智的逐漸了解,他開始給她以更大的信任,讓她接觸一些軍機大事。由于趙四已學會了密碼,張學良與外界的許多秘密交往都交由她經辦。尤其是在與紅軍秘密接觸、結成“三位一體”和其后扣蔣兵諫期間,機密文電莫不是經過趙四小姐之手。所以當西安事變發生、中共代表周恩來應邀來到金家巷張公館時,便熱情地向女主人伸出手說:“這是趙一荻小姐吧?我們雖然沒見過面,交道可是打得不少呢!”
……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滋烨?,張公館內外還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是全中國乃至全世界注目的中心,僅僅過了一個星期,這里景物依舊,但卻人去音渺了。
她輕輕打開胸前那顆心形的鏈墜,望著張學良的小像,呆呆地出神。在張學良的所有照片中,她最喜歡的就是這張。照片上,他身穿條紋西裝,雙手交叉抱于胸前,一派從容瀟灑的神情。而當時,這位年僅25歲的英俊青年,已是歷經征戰的陸軍中將!
可現在,漢卿啊漢卿,我何時才能與你相見呢?
止不住的淚水,點點滴滴落在那心形鏈墜上。
正這么暗自垂淚,客廳里忽然傳出一聲問話:“四小姐在嗎?”
聽這聲音,像是楊虎城夫人謝葆貞。這幾日,她幾乎天天都來張公館,與趙四相陪做伴。趙四連忙擦去淚水,又整整衣襟,出門進到客廳。
果然是謝葆貞,旁邊還站著楊虎城將軍和一名副官。
“楊主任、楊夫人好!”趙四小姐很有禮貌地問候,又請兩人坐下。
“這幾天南京亂,西安亂,我心里也亂。”楊虎城一開口便沉重地說?!澳暇埜彼玖畹氖?,大家都很氣憤,但一時半會兒還沒想出個妥帖的法子。”說完,楊虎城鼻音很濃地“哼”了一聲。
“張副司令走了,我們沒把你照顧好,”謝葆貞說,“虎城再三要我向你……”
“這些天楊夫人天天陪我,已經夠打擾的了。”
“今天來,是告訴四小姐一件事,”楊虎城緩慢地說,“南京派王化一、吳翰濤到西安來了,捎來了張副司令的幾封信。另外還有句話轉告你:他在南京生活很不方便,想讓你去南京見見他。他們二位明天就回去,你收拾一下,跟他們一塊兒走。”
楊虎城話還未完,趙四小姐已經激動地站起,兩眼中淚光閃閃。
“是不是就讓我在南京陪漢卿住下去了?”
“具體怎么辦,聽副司令的吩咐吧?!闭f到這兒,楊虎城面有難色?!皳f,南京已經給英國你大姐發了報,讓她也到南京。王化一告訴我,說老蔣的意思,是只準一人陪副司令。”
趙四的臉上頓時掠過一絲苦澀的表情。
“四小姐,我看你還是先去了再說。”謝葆貞將趙四重又拉到椅上坐下?!耙牢液突⒊堑囊馑?,你在南京見過副司令之后,最好先到香港避一避。那兒你熟悉,房子、汽車什么都現成?!?
“謝謝楊主任、楊夫人?!壁w四已經不知道該如何來應付這些突如其來的消息,只木訥地說了這一聲。
“你快收拾吧,我們不打擾了?!睏罨⒊钦f著站起身。“我們還給副司令準備了些水果,明天一起送到機場。這兒有我和幾位東北軍將領給副司令的信,你先看看,記下來,然后把信燒掉。請轉告副司令,多多保重!”
趙四默默地點點頭,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天涯驚魂
就在趙四小姐滿懷深情趕往南京與張學良相會之時,另一位女人也正風塵仆仆地從異國趕向南京,向少帥走來。
這便是張學良的結發妻子于鳳至。
于鳳至出生于吉林省懷德縣大泉眼屯。其父于文斗早年經商,后來生意發達,成為當地首屈一指的富商,并擔任了縣里的商會會長,頗受鄉紳們的推崇。
以當地的情況而論,于鳳至也算得是出身名門了。由于家庭教養和周圍環境的關系,于鳳至天資聰穎,性情溫柔賢淑。父親于文斗思想較為開通,女兒5歲時,便開始教她讀書識字。長到10歲,于文斗又讓女兒到鄭家屯(今吉林省雙遼市)延師求學。在私塾和書館中,于鳳至勤奮好學,品學兼優,是同輩男女中的佼佼者。到13歲,“四書”“五經”已爛熟于心,經史詩賦也能過目成誦。加之容貌俏麗,柳眉櫻唇,成為當地頗有名氣的大家閨秀。
1908年,張學良之父張作霖身在毅軍,被派往鄭家屯任前路巡防營統領。就在這期間,他與本地名流于文斗相識,你來我往,過從甚密。不久,兩人便換帖歃血,結為兄弟。在請人算測八字之時,張作霖聽說張學良與于鳳至是龍鳳之配,更是喜不自勝,又到于文斗府上敲定了這門親事。
聽到父親讓他結婚,張學良當即便表示反對,說他與于鳳至素不相識,怎么能僅憑父母之命便草草地結為夫妻?但張作霖卻十分強橫,根本就沒有商量的余地:“你的元配正房,非由我做主不可。你要是不滿意,成親之后,叫媳婦跟著你媽過好了。你在外面再找女人,我可以不管?!?
張學良胳膊拗不過大腿,只得從命。
但于鳳至卻不認命。這位在女子師范里受過新思想影響的女子反對父母包辦婚姻,尤其是在聽說張學良因她是鄉下女子而反對這門婚事時,她更有一種受辱的感覺。數度央求父母,毀掉婚約。但于文斗哪里肯放棄這場會使他財勢大增的聯姻。便一再向女兒施加壓力,迫其就范。父女間的關系緊張到了極點。
在張作霖的手下吳俊升的建議下,由吳俊升出面安排了兩人在一家書畫堂的“偶見”,借賞畫各抒情懷,沒料想猶如金風玉露驟相逢,端莊俊俏的于鳳至同英姿勃發的張學良之間頓起火花。這些年中,張學良經常出入社交場合,身邊紅粉佳麗如云,但像于鳳至這樣知書識禮、風姿才氣兼具的佳人,卻從未有遇,他當即打定主意:依從父命,與于鳳至結為夫妻。
1916年,張家的迎親隊敲鑼打鼓來到鄭家屯,將于鳳至接到奉天大帥府中,與張學良同拜天地,結為伉儷。
那時,張學良正跟隨奉天督軍英文科科長徐名東學習英語,并經常參加奉天基督教青年會活動,與一班駐奉天的外國人過從甚密。成婚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他都閉門不出,整日與妻子相伴廝守,情濃依依。1919年,張學良進入停辦多時的東三省講武堂,成為第一期炮兵科的學員,畢業后被任命為巡閱使署衛隊旅旅長,對軍隊進行嚴格整飭。當年,衛隊旅奉命進剿土匪,大獲全勝,年僅20歲,便晉升為陸軍少將。
張學良忙于軍務,家中的大小事務自然就落到了這個長房媳婦的頭上。在奉天大帥府里,于鳳至雖為大少奶奶,但許多事都親自料理,襄助公婆將帥府內外收拾得井井有條,頗得帥府上下的稱贊,也贏得了丈夫的歡心。看著小兩口親親熱熱、相敬如賓的樣子,張作霖得意地說:“怎么樣,小六子(張學良的乳名)?我給你選的媳婦沒錯吧?”
于鳳至雖出身商賈世家,又嫁了一個前程無量的丈夫,但卻極重鄉情,愛民眾。婚后不久,張學良曾伴她回到生身之地大泉眼屯,見家鄉土地肥美,物阜民豐,但是,百姓中識字者卻寥寥無幾。兩人對此深為嘆息。1927年,于鳳至再次回鄉省親時,便捐款興修了一所小學校,學生全部免費,開始為家鄉培養了一批批有用之才,至今仍為人稱頌。
張學良由于出身特殊,環境優越,因而早年放蕩不羈,其吃喝玩樂,揮霍放縱,令人瞠目,是當時國內外知名的四大公子之一(另外三名公子為:張季直之子張孝若,段祺瑞之子段鴻烈,盧永祥之子盧小嘉)。嫁給這樣的丈夫,生活中不出現波瀾,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于鳳至來張家不久,心里便有一種預感,早晚她與張學良的家庭生活,會出現某種麻煩。
果然,在她與張學良結婚十年之后,麻煩到來了:張學良與天津名媛趙一荻暗中相好,并偷偷將其接來奉天,與之同居。
當于鳳至得知此中內情時,大為驚怒,當即便厲聲斥責,冷眼相抗。并在張家長輩的支持下宣稱:趙四不得進入帥府,與張學良不能有正式名義。
但是,當最初的震怒慢慢消減之后,于鳳至細心觀察,發現以秘書和侍從小姐身份陪伴張學良的趙四小姐的確是忠心耿耿、全力協助張學良處理軍機政務,別無他圖。對待帥府內的摒斥,出身豪門的趙四小姐居然毫無怨言,寬容忍讓,并事事處處將她這個正室夫人放在第一位。久而久之,于鳳至的憤怨和憂慮漸漸消除,她發現,若是以她的溫良、以趙四小姐的聰穎,共同鼎力相助,不僅可以使張學良免去內顧之憂,更可以幫助他大展宏圖。這么一想,心地也就寬和起來,開始對趙四小姐真誠接納。
不久,奉天內外都傳出張學良有兩位賢內助的佳話。三人聽了,都相顧欣然,發出了舒心的笑聲。
1933年,張學良通電下野后,于鳳至和趙四小姐陪同他赴歐洲考察。第二年年初,張學良奉召回國時,恰逢于鳳至身體欠佳,加之又攜有兒女,需要有個安定的環境撫養,于是,于鳳至便在英國留居下來,養病求安,教養子女。
在英國的日子十分優裕、安寧,虛弱的體質也漸漸有了增強,于鳳至開始考慮返回國內的日期。作為三個孩子的母親,她對政治并無興趣,但自離開國內之后,她卻對變幻無定的中國政壇風云格外留心起來,無時不在關注著丈夫的一舉一動。西安事變的消息傳到英國,于鳳至大感震悚,焦慮萬分。后來聽說事變和平解決,丈夫親送蔣氏夫婦回了南京,于鳳至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但壞消息又隨之傳來:張學良受到軍法審判,雖經赦免徒刑,但卻被嚴加看管。于鳳至憂心如焚,一連幾個晚上難以成眠。經過一番考慮,她決定向蔣介石夫人宋美齡求助。
她相信第一夫人能助她一臂之力。宋美齡不能不念她們間的姊妹之情。
1930年,馮玉祥、閻錫山在北京另組政府,發表討蔣通電,爆發了著名的蔣、馮、閻中原大戰。這是現代中國軍閥時代的最后一場決斗,也是最殘酷、最激烈的一次戰爭。在大戰進入關鍵時刻,統領50萬大軍的張學良終于接受了蔣介石主張率軍入關作戰,使蔣介石大獲全勝。對張學良的全力相助,蔣介石大為感激,遂委張學良以重任。其后,于鳳至也同宋美齡結為干姊妹,彼此間十分親昵。
1937年1月2日,于鳳至從英國給宋美齡發了一封急電:
親愛的姊姊:聽說張學良判罪,幸蒙特赦,但須嚴加管束,不知道如何得了!學良不良,離開我以后發生這件事,甚為遺憾??煞癜阉唤o我看管,我當盡力而為,以不負兄姊等一番好意。
于鳳至想得太天真了,蔣介石怎肯將負有“叛逆之罪”的張學良放出囚籠。在嚴酷的政治面前,所謂“兄姊之誼”不過如紙一般蒼白。
十天過去了,南京方面無一字回音。于鳳至抹著眼淚,不得不踏上了歸國之路。
永別金陵
孔府別墅內,所有的窗簾都已拉上,沒有一絲陽光射入。世界仿佛被隔絕了。
在半明半暗的客廳內,張學良只身獨坐,望著屋角那盞絳紅色的燈發愣。幾天來,他睡了又起,起了又睡,已經不知道這天是什么日子了。
他也不想知道。
“軍法審判”時的憤怒,“嚴加管束”所帶來的屈辱,都像潮水般退去了。在這間靜如墳墓的高墻深院里,個人的榮辱進退已不再是揮拂不去的陰影。事情壞到極致反而給他以某種超脫,令他在落日中窺見生命最耀眼的光輝。
但是,他不能不去想西安,想他苦心結盟的“三位一體”,想他的東北軍,想他以外的西北人的命運。
自然也就想到了“大姐”于鳳至,“小妹”趙一荻,還有他的兒子和女兒。
1月8日,他托王化一、吳瀚濤帶走了他的兩封遺囑。當時他已作了最壞的打算,甚至想“自行了斷”,舍生取義,以自己的死來驚醒國人,換取抗日局面的形成。交出遺囑之后,他又有些后悔。37歲,正當盛年,中國的抗日戰場上,應當有他張學良叱咤風云的身影,他怎么能在未殺一個敵寇、未收一寸疆土之時,輕易地將自己的生命視若草芥呢?
也許是看出了張學良情緒低沉,甚至有自殺的苗頭,蔣介石十分爽快地同意了讓于鳳至或趙四小姐前來與張學良做伴。只要有相愛的人在身邊,以張學良的性格,斷然不再會萌生絕念。
可是,兩位女人中,誰會心甘情愿投身這漫漫無期的囚禁呢?
于鳳至遠在英國,身體孱弱,身邊又有兒女,何時回國,尚難料定。
那么趙四小姐呢?那個與他在蔡家公館翩翩起舞,拋棄家庭,與他相伴的趙媞呢?
不知怎么回事,被囚之后,張學良越來越多地想到了他的“大姐”和“小妹”。長夜漫漫,只要他一閉上眼睛,面前便會出現那兩張清麗俊俏的臉龐,令他心神搖動,難以成眠。
那首早已淡忘了的李白的詩《長相思》,這時竟異常清晰地浮現于腦海: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張學良默念著這首詩,一遍、兩遍,嘴角忽又浮出一絲苦笑。
怎么突然間變得兒女情長了?早年雖諸多風流,諸多孟浪,可是自從他執掌了東北的軍政大權,他從來沒讓兒女私情浸入過自己的政治生活。現在陡然生出這么些絲絲縷縷的意緒,難道是在預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終結,將來只能寄情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于庭院羅幃之中嗎?
“嗨!”張學良搖搖頭,手在椅把上一拍?!盎奶?!荒唐!”他大叫兩聲,霍地從椅上站起,開始在屋里緩緩踱步。
現在占據我頭腦的,應當是西安,是“三位一體”!是東北軍!
東北軍怎樣了?于學忠、王以哲、何柱國他們在干什么?還有孫銘九、應德田這幾個年輕氣盛的“少壯派”,是不是在朝著南京罵娘了?
半明半暗的房間內,他的身影在來回晃動,鋪著厚厚地毯的屋子里,只有他時斷時續的輕微的腳步聲。
不知這么走動了多久,他只覺得腳步有些累了,正欲坐下來歇一歇,卻聽見樓前傳來汽車聲。張學良下意識地停住了腳。
來人了?是來自西安,還是溪口?這幾日,蔣介石幾乎天天都盯住他張學良,不是派人送信,就是叫人傳話,要他給西安下令,接受南京提出的方案。
他認了。為了抗日,他既然敢扣留委員長,又為何不能委曲求全,避免一場削弱抗日力量的內戰呢?
前兩天,戴笠吞吞吐吐地對他說,南京這地方過于騷擾,是不是考慮換個清靜的地方,一來可以免去許多麻煩,二來可以讀讀書。
提到讀書,張學良心中怦然一動。這些年,戎馬倥傯,忙于軍機政務,確實難有機會靜下來看上幾本書。如果真能擺脫煩惱,靜心讀書,倒不失為一樁樂事??墒?,現在是他拋開一切,賦閑隱居,默讀養心的時候嗎?
張學良轉臉問戴笠:“這是誰的意思?”
戴笠沒有回答。
“是委員長的話嗎?”
戴笠仍未回答,只默然點點頭。
張學良心中傲然一笑。他張學良還是一只虎啊!蔣介石是怕他虎嘯金陵,動搖政局啊。
張學良雙手反背,背轉過身,又問:“去哪里?”
這一次戴笠開口了,但只吐出兩個字:“溪口。”
去蔣介石老家?這位已回鄉養病的委員長怕我又在南京捅漏天穹,非得把我置于他的看管之下不可?
張學良再也沒有說話。戴笠也沒再提去溪口之事,終于默然退下。
這兩天,張學良不是惦記著西安,便是想念于鳳至和趙媞,去溪口的事幾乎已忘到了九霄云外。剛才聽見外面的汽車聲響,他這才陡然一愣:是不是戴笠帶來蔣介石的正式命令了?
張學良轉過身背向著門。他不想把溪口的命令當做一回事,即使他對那兒發出的指令不得不執行。
他聽見背后的門開了,似乎有人走了進來。但腳步又突然止住。背后游絲般地飄來一聲女人的啜泣。
那氣息令他再熟悉不過了。張學良猛然回頭—果然是她!情牽夢繞的趙媞。
那一瞬,空氣仿佛已經凝固。相顧無言,唯有熱淚兩行。提包從趙媞手上滑落在地,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向前撲來:“漢卿!”
“小妹!”張學良張開雙臂,迎住撲來的趙四小姐。即使是在囚禁之中,他的懷抱對于這個女人,仍然是那么堅實,那么溫暖,跟在后面的戴笠和一名副官,很知趣地退出了房間。
那一夜,孔府樓上的燈光,第一次透出了溫暖。一個女人注入的生氣,驅逐了朔風中不眠者的孤獨。
第二天上午,宋子文驅車來見張學良。一見面,宋子文便神情黯然地說:“漢卿,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怎么啦,子文?你是要……”
“我已經無顏再見你,無顏再見西安軍民。我昨天晚上同溪口通了電話,又同他大吵了一場,氣得他摔了電話。后來美齡在電話中一再表示歉意。并讓我轉告你,蔣介石有意讓你去溪口,說那里風景好,環境安靜,你可以自由走動。說現在西安的事情還沒處理完,你去了溪口,可以隨時同他商量。我后來再也聽不下去,罵他們把漢卿還害得不夠,還想要……”
“子文!”張學良打斷宋子文的話,十分誠懇地說,“子文,你對我的情誼,這么些年來我一直銘記在心,這一次,我絕不會怪你沒履行保證我安全的諾言。權在他手中,我沒理由責怪你。我早已想好去過囚犯生活。中國歷史上,為國為公而遭貶謫的人,何止我張學良一人。我會自解的!”
話未說完,淚已奪眶而出,宋子文也欷歔有聲。
“我不是禽獸,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張學良抹一把淚又說,“你為我操心,我心領了。只望你不要為我的事,誤了自己的前程……”
“別說了,漢卿!”宋子文突然咆哮而起。“我如今已是負義之人,要那些前程又有什么用!我已經想好,明天就離開南京,回上海去過清靜日子。南京的官,我再也不做!隨他蔣介石獨霸朝綱,不仁不義!”
“子文!”張學良也站起身,緊握住宋子文的手?!白游模銥槲摇?
“漢卿,事到如今,只有南京負你,蔣介石負你!你張漢卿光明磊落,坦蕩無私,國人有口皆碑,哪還能向我表示歉疚!”宋子文越說越激動,房間被震得嗡嗡作響,平日溫文爾雅的紳士派頭已蕩然無存。
“對不起了,漢卿!”宋子文淚如雨下,向張學良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倒退著緩緩退出。到了門口,又猛然抬頭,嘶啞著嗓子一聲大嚷:“你我后會有期,漢卿!”
站在門外的衛兵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只見這位蔣介石的妻舅掩面而出,一邊走向汽車一邊喃喃自語:“Sorry!Sorry!……”
宋子文走了,端納早已避開,蔣介石和宋美齡又去了溪口,西安事變的核心人物只有他張學良一人尚在南京。西安方面雖已同意罷兵和談,但他深知,楊虎城駕馭不了東北軍。而東北軍內部,王以哲、何柱國等一批老將領同應德田、苗劍秋、孫銘九等“少壯派”,在軍務上早有不同之見,稍有不慎,自己的后院便要鬧出亂子。
一想到兩代人苦心經營的東北軍國仇家恨未報,卻有可能出現內亂的局面,張學良不寒而栗。作為東北軍的主帥,雖身陷囹圄,仍不能無所作為!
張學良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下午,他打電話叫來戴笠,要他轉告蔣介石,他張學良決定接受蔣介石的命令,去溪口跟他讀書,反省作為,修身養性。話一說完,張學良臉上現出一絲凄楚的表情。
戴笠則大喜過望。他沒想到,一向獨來獨往、信馬由韁的少帥,現在對蔣介石的每一道命令,都會這么百依百順。這只“東北虎”,看來已經被馴服了。
望著戴笠得意洋洋、漸漸遠去的身影,張學良暗自冷笑了一聲。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此去溪口的本意,是為了就近與蔣介石商量,使西安事變有個圓滿的結局。只要東北軍實力尚存,他張學良便會有虎嘯峻嶺的復出之日。
1937年1月12日,張學良在南京度過了最后一個夜晚。
那一夜的風,似乎特別清寒。趙四小姐發現,張學良幾乎一夜沒有合眼。
天色未明,屋外便下起了霏霏細雨。起床推窗一望,眼前煙雨朦朧,檐水涓涓,使人不知不覺間染上了幾分愁緒。
張學良立于窗前,雙手抱臂,默默無語。一陣寒風吹來,幾絲冷雨飄到他的身上,打濕了他的衣襟。張學良全然不覺,只定定地望著遠處影影綽綽的山影。
他在想這個六朝古都。行將離別之際,他對南京忽然升起一種梳理不清的情緒。
1931年5月,身為國民革命軍陸??哲姼彼玖畹乃?,到南京出席國民會議。那一天好像也是13日,在由浦口過江時,江上軍艦與獅子山炮臺禮炮齊鳴,南京政府所有軍政大員群集下關,熱烈歡迎。那一天,南京滿城都張貼著“歡迎擁護中央、鞏固統一的張學良將軍!”“歡迎維護和平效忠黨國的張副司令!”的標語。所過之處,萬人空巷,歡呼聲直沖云霄。就在那次國民會議上,他被推選為九人主席團成員之一,兩次主持會議,合影時與蔣介石并立前排中央。會議之后,蔣介石還專門安排張學良閱兵,向部隊訓話,離開南京時,蔣介石還親自到機場送行,并握著他的手久久不放……
擁我者南京,摧我者亦是南京。僅僅才過五年,我就從天上下到了地獄,成為南京政府的階下囚!
張學良一陣傷感,眼中淚水盈盈。
早年曾讀過的王安石的絕唱《桂枝香·金陵懷古》,此時竟字字有聲: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斜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念往昔,豪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好個王安石,把金陵的雄壯和凄涼都說盡了,把我張學良的興衰也都點透了!
此地不屬我,自有容我處。
再見了,紫金山,燕子磯,石頭城!
上午10時,張學良和趙四小姐在戴笠及一班衛兵的“護送”下,離開南京,前往浙江奉化溪口鎮。
蔣介石要在蔣氏祠堂門前,信手“馴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