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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千秋功罪1

  • 張學良幽禁秘史
  • 王愛飛
  • 15918字
  • 2013-08-02 20:38:50

第 3 章 千秋功罪

初識溪口

載著張學良一行的飛機穿云破霧,直向東南方向的寧波飛去。

從南京到奉化,飛機只能在寧波機場降落。由此再往南,須乘大約四個小時的汽車,才可到達蔣介石的老家溪口鎮。

張學良從沒去過奉化,沒見過蔣家的風水運脈。在飛機上,他一直微閉著眼,在想蔣介石家鄉的風物究竟是什么模樣。他曾聽人不止一次說過,蔣介石的故居前有大澤,后有名山,是典型的風水寶地。張學良不大信這個,每次聽了都一笑置之。現在想起來,他不免有些黯然。如果溪口真是他蔣家發跡騰達的助運之地,那對他張學良,是不是就是蔣氏降他敗他的落鳳坡、伏虎嶺呢?

他微微睜眼,向機窗外瞟了一眼。西天無垠,唯有白云悠悠。

飛機在寧波順利降落,張學良在戴笠等人陪同下走下飛機,走向候機室。在候機室門外,早已停候著十幾輛汽車,準備將張學良一行送往奉化溪口。

機場上空空蕩蕩。一陣寒風吹來,卷起水泥路上的幾張紙屑和幾縷黃塵。張學良緊了緊身上的灰棉大衣,又將領子高高翻起,遮住微微縮進的頭。模樣顯得有些寒磣。

身后,一大幫衛士緊緊跟隨。候機室內外,軍警特務林立,遠遠地盯著張學良。

張學良掃視一眼,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走進候機室,一行人正略事休息,張學良卻突然見到立于座位邊上的張鈁。他頓時駐足,大聲問:“你好啊,張先生!你幾時來的?”

“啊,漢卿。沒想到在這兒遇上你。”張鈁的面色有些尷尬,沒有正面回答張學良的問話。一見張鈁這模樣,張學良立即明白過來,他一定是剛從溪口領受了蔣介石的命令。

“啊,委員長是讓你去陜西吧?”

張學良這么爽直的提問,令張鈁實在難于開口。他望望旁邊的戴笠,又看看四下里的衛兵,支支吾吾竟答不出話來。

張學良果然沒有猜錯。張鈁是西安人,曾任陜西靖國軍副總司令,后又任第二十路軍總指揮。西安事變期間,他和于右任被派作宣慰使前往西安,卻被楊虎城的部隊阻在潼關,連西安的門也未望見。兩天前,他突然接到奉化拍來的電報,要他趕往溪口,蔣介石要對他面授機宜。

自從月初回到故土之后,蔣介石名為休息養傷,其實仍無時不在控制著南京的一舉一動。對于西安方面不戰不和的狀態,政府內外已頗有微詞。若強行進攻,他勢必承擔挑起內戰的罪名,引起抗日軍民的憤怒;若是接受西安方面的條件,則又損了他蔣某人和南京的面子,發展下去局面難以收拾。苦思冥想之后,他決定在通過張學良向西安轉達他的意向之外,再直接派人向楊虎城傳話,施加壓力,迫使西安在他提出的甲、乙兩案中,立即進行選擇,同時再讓集結于潼關一帶的中央軍向前推進,形成包圍進攻的態勢。

蔣介石把這幾個步驟稱作“三管齊下”。

在派誰去西安的問題上,蔣介石頗費了一番心思。此人要能代表政府,又同西安有良好關系;既能表現出南京方面的強硬,又能使西安方面能夠接受。在他軟硬兼施的策略中,去西安的這個人必須既是傳聲筒,又是說客。

蔣介石最終選中了張鈁。

在溪口蔣母墳莊廬舍內,蔣介石同張鈁的談話,前后不到一個小時。談完張鈁便匆匆離去,趕往寧波機場,準備由南京再去西安。沒想到,在這里竟然碰上了趕往溪口的張學良。

見張鈁這副欲言又止、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話的模樣,張學良突然笑了。大聲說:“算了,張先生不便說,我也就不問了。不過我料得到,張先生去了西安,也就是表示我張學良回不去了。”

一聽這話,張鈁有些緊張,感到張學良不回西安的責任都被推到他頭上了,忙說:“副司令,話可不能這么說。”

張學良沒理會張鈁,望著候機室外那一排汽車,顧自說:“離陜之際,我對虎城說,過三五天就回西安。現在都快二十天了,卻又身負管束趕往奉化。你說,”他收回目光望著張鈁,“要是我能回西安,委員長他還會費心讓你這么折騰一趟嗎?”

張鈁望望邊上的戴笠,見他正招呼衛兵準備開車,便湊過身,低聲對張學良說:“那天你把委員長送到洛陽,怎么沒想到馬上就回西安呢?”

張學良微微一怔,隨即臉上浮出苦笑。他搖搖頭,伸手向張鈁告別:“算了,不說了,張先生。”他轉頭望了望邊上的戴笠和一班衛兵,意味深長地說:“你這趟,責任重大啊。我回不了西安,那邊要是打起來可不妙哦!”

汽車開出寧波,向南疾駛,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層巒疊嶂中的山路。

張學良生在東北,逢到冬季,滿眼皆是雪原。后到了西北,那里冬天除了嚴寒,似乎還有一種干燥和肅殺的氣氛,加之風沙狂舞,令他很難習慣。此時置身于江南,雖然寒氣未盡,可是遠近的山峰上,卻有未褪綠意的樹叢和灌木,間或甚至可以見到星星點點的野花在風中搖曳。江南地區,湖河港汊縱橫,山間亦有緩緩流淌的溪水,順峰彎而下,在冬季也濺出幾分生動來。張學良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又出洋游歷過歐洲的山河,可此時,仍不免感嘆江南冬季里的清爽與詩意。

車行了大約三個多小時,速度明顯減緩下來。張學良一望,只見前方山勢平緩,古樹參天,一片房舍立于山腳下的樹叢之中,四周是環繞蜿蜒的青瓦灰墻。

“怎么,到了?”張學良問身旁的戴笠。

戴笠點點頭,指著那片房舍說:“這兒離溪口鎮還有幾里路,委員長的住地離這兒不遠。由于給副司令準備的房屋還未收拾妥當,今天就暫時住這兒了。”

車在山腳下停住,張學良走下車來,見這兒視野開闊,環境安靜,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待他目光轉向不遠處的山口時,臉上卻有些不悅,向戴笠皺了皺眉。

山口處,兵士散布,如臨大敵。那片紅墻邊,便站有大約一排人。

戴笠討好地笑笑,說:“這兒是委員長故居,現在副司令又來了,不得不加強安全防衛。負責副司令駐地保衛的是憲兵連的陸連長。另外,”他手指著站于身后的軍統局特務隊隊長劉乙光又說,“乙光在這兒,專門負責副司令的內衛,有什么事,你盡管吩咐他。”說完,向劉乙光招了招手。“乙光,副司令的安全,今后就交給你了,要是有了什么差錯,別說是你,就是我戴笠也擔待不起喲!”

“請局座放心,乙光將全力而為!”劉乙光向戴笠敬了個禮,手未從帽檐上放下,又轉向張學良道:“副司令日后有何差遣,盡請吩咐,乙光將盡心為之!”

張學良朝劉乙光瞟了一眼,見其個頭不高,大約三十七八的年紀,軍階是中校。他有些淡漠地揮了下手,口里“嗯”了一聲。

此時的張學良絕沒想到,就是這個劉乙光,將從此陪伴他幾十年的幽禁歲月,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在踏上臺階、走進紅墻之時,戴笠向張學良介紹說:“這座山叫武嶺,這兒叫武嶺門,”他用手指著一座寬大的黑漆牌坊,上面有“武嶺門”三個金粉大字。“副司令下榻的地方,叫文昌閣,以前做過學校,環境倒還是蠻好的。”

張學良沒有答話,來到了門口,才停下腳步,望著懸于屋頂上的“文昌閣”三個字,似乎略有所思。

文昌閣建于明代,是舊時學子薈萃之所。蔣介石發跡后,對故鄉的名勝古剎全都做了一番修葺。已經破敗的文昌閣經過精心修建,面目已煥然一新。閣前有碧潭觀魚的“憩水橋”,閣后是幽靜雅致的“樂亭”,周圍樹木成林,景色秀美,清澈見底的剡溪就在近旁,可說是個依山傍水的風景勝地,比之南京宋子文、孔祥熙的豪華別墅,更有一種天然怡人的情味。

在門前流連片刻,張學良跨進門內,但見精舍溫室,窗明幾凈,院內一切均是整潔雅致的布設。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坐在一把早為他備好的黑漆雕花木椅上。

“文昌閣,”張學良口里喃喃,旋即又緘口沉默,望向位于北面的溪口鎮。

蔣介石此時肯定已知道我到了溪口了。他在他母親的墳前養傷休息,而我張學良在文昌閣與他遙遙相對。難道他蔣某人是要讓我在這兒伴養,閉門思過嗎?

張學良沒有答案。他知道,這也不會有答案。

他的心思又轉向了西安。蔣介石提出解決西安事變的甲、乙兩案后,楊虎城和東北軍的將領們,將會如何動作呢?

是夜,張學良秉燭夜書,給楊虎城和東北軍的諸將領寫下了來奉化后的第一封信,要他們在甲、乙兩案中選擇一案。“為國家、為西北、為東北,請詳計之,凡有利于國者,弟任何犧牲,在所不惜。”

為了抗日和避免內戰,張學良決定再度委曲求全。

溪口鎮南臨錦溪,北聚村落,風景優美。全鎮只有一條市街,東自武嶺門起,西至武嶺公園止,全長約五華里。蔣姓是該鎮的一個大族。蔣介石生母王采玉,年輕守寡,23歲時由其堂兄王賢東作伐,續嫁于一個叫蔣肅庵的鹽商為繼室,此后便留居此地,于55歲上病逝,被蔣介石葬于溪口鎮西面六里地處的一處山坡。為了表示自己的孝心,蔣介石在墓旁修了一處廬舍,青磚灰瓦,精巧嚴整,每次蔣介石回鄉,都要在此住上些時日。

張學良在武嶺文昌閣住下后,即提出前去拜見蔣介石,但卻未獲批準。兩天后,蔣介石給戴笠下達命令,將張學良移至溪口鎮西面約十五六里的雪竇寺中國旅行社。

雪竇寺因建于雪竇山而得名。這里屬四明山脈,山上有高不可攀的徐鳧巖。山中有峭壁凌空的三隱潭、瀑布直瀉的千丈巖和空谷幽深的妙高臺,山下則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入山亭。當年宋理宗巡臨杭州,在御榻上夢見此山,清晨起床后即揮御筆,寫下了“應夢名山”四個字,命人送到奉化,縣令率眾跪接御書,并在山上建一“御書亭”,至今完好無缺。

雪竇寺便建于山中一片小平原上。這里山巒環抱,古樹參天,林木蔥郁,頗有古剎氣派。在雪竇寺的山門上,豎立有一塊巨大的匾額,上書“四明第一山”五個字,出自蔣介石的手筆。寺內廟宇龐大,飛檐鎏金,建筑宏偉。1932年,中國佛教會會長太虛法師受蔣禮聘,在此主持寺院。蔣介石每次返里,總要到寺里盤桓,并在離寺不遠的妙高臺別墅靜居。蔣介石的許多重大決策,均謀劃出自于此。

由于雪竇山、雪竇寺為名山古寺,加之這里又是蔣介石的故居,于是,當時的中國旅行社便在這里設了雪竇山分社,由一個叫錢君藏的人擔任經理。1934年旅行社建成開業時,只有一棟兩層樓房,內有會客室、臥室、書房、洗澡間等十幾間房屋,設備較為齊全。一年四季游人不斷。

1937年1月初,有兩位身穿便衣的人自溪口方向來到旅行社,要這里停止營業,包租給他們單獨使用。錢君藏一見兩人盛氣凌人的模樣,知其大有來頭,并估計是蔣介石下的命令,當即便唯諾不已,但表示他這里只是分社,一切業務要由總社同意。兩天后,中國旅行社便擬好了包租雪竇山旅行社的合同,而簽字蓋章的另一方竟然是國民黨軍事委員會!

來頭果然很大。所有的房間全被騰空重新整修布置,還在房內安裝了火爐。錢君藏以為蔣介石要移居此處,誠惶誠恐地忙前忙后,過了十多天,一切布置停當了,才有人告訴他,將要來這里居住的,是威名赫赫的張學良將軍。

1月16日,天色明朗。雖是冬季,但四面群山環繞,遮住了寒風,雪竇一帶可以感覺到絲絲春臨的暖意。將近10點鐘,一溜汽車自溪口方向駛來,停在旅行社門口。隨著砰砰的汽車關門聲,一大群人簇擁著身穿青灰棉大衣的張學良,拾級而上,向旅行社的樓房走來。

這天一早,雪竇寺一帶就已處于憲兵、特務的嚴密監視之下。在上山的唯一要道“入山亭”口,已配有一班憲兵和四名特務;旅行社門口和雪竇寺的殿門口,也站滿了全副武裝的憲兵。除了旅行社的幾名工作人員,所有的閑人都被阻在了幾百米之外。

張學良大步走在頭里。他眉頭緊鎖,只顧望著腳下的石階。武裝憲兵向他致禮,他連看也沒看一眼。

來到旅行社樓前,他略略駐足,一眼望見了“中國旅行社”的牌子,兩眼頓時一亮,眉頭也略為舒展開來。

“啊,中國旅行社!”張學良輕吐了一聲,似有些意外。

當時的中國旅行社是舊中國最大的官辦旅游機構,總社在上海,全國各大城市都設有分社,許多重大的社交活動均是在中國旅行社舉辦。張學良身為要人,經常出入于社交場合,對中國旅行社的服務頗有好感。在西安,他便常在中國旅行社內舉行宴會舞會,招待來賓和應酬事務,“中國旅行社”幾個字便由熟悉變得親切。他沒想到,在這偏遠的山鄉,也會見到中國旅行社的牌子。

陪同的人漸漸跟上,擁著張學良進了一樓寬大的客廳。人群中,除了戴笠、劉乙光等人外,尚有張學良的兩名副官,陜西省政府主席邵力子及其夫人傅學文,從寧波陪同張學良來奉化的杭州市市長周象賢,以及杭州市警察局局長等人。趙四小姐因聽說于鳳至將于近日來奉化,在頭天便與少帥揮淚而別,去了上海。

吃過午飯,陪同的人漸漸散去,戴笠也告退去了溪口蔣介石處復命,屋里只剩下了張學良和邵力子。

張學良慢慢呷了口茶,望著邵力子半晌沒吭聲。邵力子朝他笑笑,說道:“副司令,你這次來溪口,我也算討了個清閑,一心一意陪你讀書來了。”

張學良沒說話,那雙眼睛似在發問:蔣介石怎么會派你來“陪”我呢?

大約是看出了張學良的心思,邵力子臉現苦笑,搖搖頭,說道:“西安的事,牽涉的面遠不只是你張、楊二人,有好多事,我在委員長面前也言說不清了。”說完,長長地嘆了一聲。

“怎么,委員長把你也看做是我的同謀了?”張學良有些詫異,隨即又笑了起來。“邵夫人不是還受傷了嗎?要是與我同謀,那子彈總不會往夫人身上鉆嘛!委員長未必連這個也看不出來。”

“哎,提起西安的事我就頭疼。漢卿哪,你那一威風,可把我們都害苦嘍!”

邵力子是浙江人,多少也算蔣介石的鄉親,多年來一直受到蔣介石的青睞,于1935年被派任陜西省政府主席。西安事變當夜,邵力子夫婦在酣睡中被槍聲驚醒,倉皇逃命。邵夫人傅學文剛攀上屋后圍墻,意欲逃往墻外一家產科醫院躲避時,一顆飛彈擊中她的右手,穿腕而出,當即便墜墻暈了過去。直到第二天午后,局勢趨于明朗,才請由楊虎城送入省立醫院治療。

蔣介石被扣后,提出的第一個要求便是要見省主席邵力子。在當面向邵問過隨他來西安的一班人的情況后,蔣介石突然冒出一句:“今天發生的事情,你事先知不知道?”

邵力子一驚:蔣介石顯然已懷疑上他了,于是連忙辯解,說事前毫無所聞,不然夫人怎么會中了槍彈。當時蔣介石沒有吭聲,但邵力子從他的目光中明顯看出,委員長對他已經不再信任。至少,身為省主席,對事變這么大的“陰謀”,事前毫無所聞,僅此一條,便夠得上“昏聵無能”的罪名了。

但蔣介石并沒有革他的職,對他的“昏聵無能”提也沒提,在同他談話時,語氣反而顯得比過去更為和藹。“張漢卿讀書太少,才會有此莽撞之舉。你是紹興有學問的人,陪他讀讀書,好不好?”

既是委員長的意思,好得執行,不好也得執行。想起蔣介石在西安對他的問話,邵力子更是不敢有絲毫違背,立即收拾行李,拉著夫人傅學文來到了溪口。

望著邵力子有些難堪的神情,張學良心中也明白了他的難言之隱,于是便轉了話題,問起他夫人手上的傷勢來。

“都一個月了,傷口已經愈合,好啦。不過,”他望著張學良,頗有遺憾地說,“那只手,可再也沒有過去那么靈便了。”

“這么說來,我早該通知你一聲,尊夫人就免于受傷了。”張學良笑著說。

邵力子也不禁一笑,搖搖頭,神情又漸轉陰郁。“要是那樣的話,我現在不知魂在何處啰!”

張學良望一眼邵力子,臉色也變得陰郁起來。

他怎能是蔣介石的對手呢?

多年的軍旅生涯,養成了張學良早起的習慣。

天剛蒙蒙亮,張學良便已醒來。許是還未完全清醒,他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當他看到房內生疏的陳設和旁邊床上睡得正香的邵力子時,才想起自己已成了“囚犯”,在雪竇山中開始了幽禁生活。

窗戶漸漸發亮,屋內充滿了將明未明之時的那種朦朧靜謐。他緩緩下床,披衣來到窗前。附近一帶的山巒、樹林和房屋,都沉浸在無風的恬靜和明朗的冬日光亮中,一切都顯得堅硬、潔凈,同時又有幾分呆板。抬頭望望天空,有舒云淡霧輕輕掠過,大地在穹頂似的天空籠罩下,顯出愁慘的拘謹和憔悴來。

忽然,在黎明的寂靜中,響起了幾道鐘聲。山谷隨之發出回響,像是猛然間蘇醒過來。“雪竇寺的和尚撞鐘了。”張學良心中自語一聲,目光轉向不遠處的寺廟。雖然隔著些晨霧,但仍看到聳立于院墻之上的壯麗殿閣和鎏金畫棟。一縷濃重的淡藍色煙霧從殿閣中升騰起來,和著乳白色的霧氣,在寺廟上空形成一團青灰色的淡云。“真是個超凡境界啊。”張學良感嘆了一聲。

背后有了些響動,張學良回頭,見邵力子已從床上起來,正在穿衣。

“啊,邵主席起床了。昨夜睡得可好?”張學良問。

“還好,還好,”邵力子笑著說,“只是副司令雖眠而聲息如雷,邵某伴君若伴虎啊。”

“你是說我一直在打鼾?”張學良望著邵力子。

“是啊,不僅打鼾,而且氣度不凡哪!”

兩人都爆發出一陣大笑。

“沒辦法,我這人一疲倦就要打鼾。只要免了勞累,自然也就心平氣靜了。”張學良仍然笑著說。“不過……”他在屋內走了兩步,停下來看著那張他睡過的雕花大床,“以后你要再聽我的鼾聲,可能是沒有機會了。”

“怎么?副司令要把鼾聲也戒了?”邵力子有些不解地望著他。

“不,不是戒了,”笑意已從張學良臉上全然消失,變成一種悵然。“我是不會再勞累疲倦了。”言畢,目光中透出深深的傷感。

邵力子沒有說話,只望著窗前張學良魁偉的身體,心中也有幾分黯然。忽然,他臉上又露出笑容,安慰道:“哪能呢,副司令。你恰當盛年,正是報效國家的大好時機。在這兒靜養一段時間,讀讀書,于身心都大有裨益。將來重返沙場,更是氣吞萬里如虎啊!”

“但愿如此吧。”

兩人都沒再說話。邵力子穿好衣服,也來到窗前,順著張學良的目光所向,看到了雪竇寺的寺院。寺內伴著木魚的誦經之音,正徐徐傳來。

“那是雪竇寺的和尚在誦早經呢。”邵力子說。

“深山古寺,超然得很啊!”張學良應了一聲,偏過頭望著邵力子,“我也算是與這兒結緣了。邵主席,你是紹興有學問的人,對這里了若指掌。吃過早飯我們去這一帶走走,你給我講講這里的山水草木,也講講這個寺院。怎么樣?”

“邵某來這兒就是陪伴副司令的,敢不遵命?”

兩人又都笑了起來。

雖然是早餐,卻也顯得很豐盛,有火腿、雞蛋、牛奶,還有金山橘,全都是應著張學良平日的早餐習慣。喝著乳香濃郁的牛奶,張學良禁不住想,也難為戴笠這一班人了,對他的生活習慣會熟悉照應到這種地步。

吃過早飯,負責看守的特務們得知張學良要去游山,忙不迭地去張羅布置警戒了。張學良和邵力子在餐桌前閑聊一陣,這才走出了旅行社的大門。

春天雖然姍姍來遲,但冬意確已消失了。路旁山邊,新生的綠草正怯怯地探出頭來,柔軟的柳枝上,生長出了翠嫩的綠意。陽光雖未燦然展露,但人們可以明顯感到,從天而降的氣流中,已經有了淺淺的暖意。

“在北方,這時候樹上還滿是冰凌呢。”張學良說著折了一根柳枝拿在手上,用手觸了觸上面的綠芽。

“南方就有這樣的好處,冬季短,冷也冷不到哪兒去。”邵力子說。

“不過叫我在南方生活,我還是不慣。”張學良將柳枝折斷,扔到一旁。

“慢慢適應一下就好了。”邵力子小心翼翼地說。1931年“九一八”之后,張學良遵奉蔣介石之命,對日軍未加抵抗便將部隊撤往錦州,其后錦州、熱河又相繼失守,不得已而撤軍關外,至今已近六年未踏上故土了。邵力子曾聽張學良說起過在錦州的其父張作霖的墓園,言語間流露出對父老和故土的懷念和歉疚之情。邵力子不想在此時再去觸動張學良的傷感之情,岔開了話題。“副司令,我們在這兒看看山吧。”說著停下了腳步。

張學良也停下來。舉目四望,群峰聳立,唯有他們所立之處是片平原,縱橫約有百余頃地。

“四周都是山,這兒像是個盆地了。”張學良說。

“是呀。這兒是九峰環抱,玄珠峰、天馬峰、象鼻峰、五雷峰、石筍峰,每一峰都有自己的特點,一峰比一峰俏麗。你看看那邊—”邵力子用手指著西北方向的一座山峰。“那面最高的一座叫乳峰,下面有個石洞,一年四季泉水不斷,從洞口噴涌而出,其色如乳如雪,所以整個山都叫雪竇山。各個山峰的流水都向這片平原匯集,到了南邊,就順山而下,形成瀑布。由于山勢高,所以也叫千丈巖瀑布。要是下了雨,諸峰流水增量,匯到千丈巖便如萬馬奔騰,聲動九霄,壯觀到了極點,可惜—”

“可惜今日無雨啊,”張學良打斷邵力子的話,“不然我們也可以躍馬奔騰了。”言語間頗有豪壯之氣。

“你會看到的,”邵力子說,但又馬上擺擺手,“不過春天不行,細雨綿綿,成不了氣候。要領略千丈巖瀑布的氣勢,還是得夏天來。一場大暴雨之后,山洪順山而瀉,那時往千丈巖邊一站,還真有點驚心動魄呢。”

“到夏天?誰知道到夏天我又上哪兒去了?”張學良有些煩躁地說。

邵力子覺出了張學良對于時間的敏感,連忙又轉了話題,指著近旁的雪竇寺:“由于有這個瀑布,所以這座寺廟最初也就叫瀑布院,建于晉朝年間,結廬的都是些尼姑。咸通年間,這深山里也逃不過戰亂,兵火相加,瀑布院也毀為廢墟。后來又重新修建,但是改了名字,叫瀑布觀音觀。到咸平二年,才改名為雪竇資圣禪寺。”

“這寺廟來歷也算得是悠久了,”張學良點點頭,說道,“恐怕有不少傳說吧?”

“兩千多年,這兒的傳說,一本厚書也寫不完,”邵力子咽了口唾沫,繼續說道:“不過,這兒最有名的還是出過一個典故。”

“什么典故?”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成語就出自這里。”

“是嗎?”張學良一聽來了興趣,忙說:“你講講看。”

這時,兩人已來到雪竇寺門口,邵力子站下,向著寺內說道:“唐代的時候,這寺內長有一條大蚯蚓,每天天不亮就吱吱地叫,比雞鳴還早。有個小和尚剛入佛門不久,方丈便指點他,每天聽見院內蚯蚓叫,便要起身誦經做課。小和尚小小年紀,正是貪睡的時候,日子一長,便對這條蚯蚓厭煩了。也不管佛門不殺生的戒規,打主意燒一壺開水澆到蚯蚓的洞口,燙死它。沒想到這事讓寺里的方丈發覺了,大為震怒,馬上就要小和尚從千丈巖瀑布跳下去,以命贖罪。小和尚站在瀑布前,心驚膽戰,放聲大哭。恰在這時,鄰村有個以殺豬為生的屠夫正巧路過這里回家,看見小和尚的模樣便上前盤問。當他聽小和尚講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內心大為震動,對天長嘆道:‘我靠殺豬為生,有三千頭豬在我刀下喪命了。你一條蚯蚓還沒我一頭豬尾巴長,要跳崖應當由我先來。’說完扔下殺豬擔,到崖邊一縱身跳下了瀑布。”

張學良“啊”了一聲:“千丈巖,千丈巖,屠夫的尸體恐怕也跌得粉碎沒法收拾了。”

“不,不,你萬萬想不到,”邵力子使勁擺著手。“屠夫剛剛跳下,恐怕還沒落到崖底,突然間天光四射,大地生輝,一陣香風徐徐襲來,伴有精妙絕倫的鼓樂。一只白鶴從巖底飛起,托著那位屠夫,緩緩升天了。”

“這是怎么回事?念他放下屠刀啦?”

“不,是屠夫搶了仙命。小和尚平日早起晚睡,青燈黃卷,天庭發了慈悲,打算在小和尚贖命之時,接他升天,沒料到卻讓殺豬的給捷足先登了。后人根據這個故事,演成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個典故。你說這有趣不有趣?”

張學良沒有回話,顧自走向寺內的殿堂。到了大雄寶殿跟前,他忽然駐步,朝著邵力子連說兩聲“立地成佛,立地成佛”,眉頭擰成一團,像是從中悟出了什么。先前來看山訪寺時的興致已經大減。他一語不發地踏進寶殿,望著殿中央那尊碩大的佛像,久久未動一步。

邵力子這才意識到,剛才滔滔不絕講的這個典故,是犯了張學良的忌了。

統率萬眾、叱咤風云的主帥,要他卸甲棄戎,閑若野鶴,會是怎樣一番心境?

邵力子有些后悔講這個典故,想另起話題,說點別的什么。卻見張學良一手握拳,朝向溪口方向,滿臉漲得通紅,大聲說:“我這次冒生命危險,親自送委員長回京,原想扮演一出從來沒有演出過的好戲。如果委員長也能以大政治家的風度,放我回西安,這一送一放,豈不成為千古美談!”

邵力子怔怔地望著少帥,見他眼里已涌起兩汪淚泉,忙勸道:“漢卿……”

張學良手一擺,止住邵力子,搖著頭長嘆了一聲:“真可惜呀,一出好戲竟演壞了!”說完便默然無聲。

過了好久,邵力子才湊近過來,勸慰似的說:“我看這事不要多想了,漢卿。委員長有委員長的難處。你呢,就把在這兒的日子看成是臨時療養吧,吃飽睡足,再游游山看看水,將來一想起,恐怕還是難得的呢。”

“將來?哼!”張學良露出一絲慘笑,袖子一拂,轉身出了大雄寶殿。

邵力子沒有動,只望著正抬步跨過高高門檻的少帥背影擺擺頭。“真是個坦誠而又天真的人哪!”邵力子心中感嘆道。張學良少年得志,一生花團錦簇,平步青云,閱歷尚顯淺淡。加之他自幼受染西方教育,對中國官場那種陰險、狡詐與反復無常體識不透。他剛愎自用但又年少氣盛,以誠待人又往往過于單純,加上他從其父老帥張作霖那里繼承下來的一副江湖俠義心腸,這一切使得他怎能是蔣介石的對手呢?假如張作霖性格中的另一面—江湖草莽習氣能傳一點點給少帥,那么西安事變的結局絕不會是今天這樣。

邵力子就這么想著,一步步跟上了少帥。“漢卿,雪竇寺大得很,是不是再到別處看看?”

“今天就算了吧。到路上隨便走走。”說著,張學良也邁步出了寺院。

幾名看守特務忙跟了上去。

一陣涼風吹來,撩起張學良的灰色長袍。在青虛虛的山峰襯映下,邵力子猛然感到,張學良顯得是這么單薄,這么孤獨。

“真是虎落平陽啊!”他不由得慨嘆一聲,快步跟了上去。

蔣介石、張學良都在注目西安

張學良于1937年1月13日剛到溪口之日寫給楊虎城和東北軍高級將領的信,在西安軍營中引起一片欷歔。楊虎城和東北軍的將領們表示:不釋放張副司令,一切都無從談起。

為了向南京政府表明立場,西安方面決定派遣鮑文樾和米春霖二位將軍代表東北軍,陜西財政廳廳長李志剛代表西北軍,同南京談判。李志剛是楊虎城駐南京的代表,在南京人熟地熟,和許多上層人物都能說上話。南京政府中的一些東北籍政界、軍界知名人士,如莫德惠、王樹常和劉哲等人,都對談判表示出積極的態度。

由于蔣介石回老家養傷,主持談判的南京政府領導人為何應欽。在各種公開場合,他都表示,要本著寬宏大度和仁慈精神,和平處理西安問題。

但是,談判進行得極為艱苦,談判桌前的交鋒極為激烈,雙方在關鍵問題上互不相讓,和平解決的希望宣告破滅。

關鍵問題只有一個:南京政府拒絕讓張學良返回西安。

談判尚未結束,何應欽便一封密電發到溪口,向蔣介石報告說,西安不服從命令,不打算接受甲、乙兩案中的任何一案,因此,依他何應欽之見,仍主張對西安實行討伐。

但蔣介石想的卻不一樣,他不主張討伐,而主張和平解決。一方面這是因為他在西安答應了六項條件,一旦討伐,他便會被指責為背信棄義之人;另一原因是蔣介石擔心戰事一起,挑起內戰的罪名勢必落到他頭上,日寇步步進逼之時,他無論如何不愿擔此罪名。

為免何應欽借事生非,蔣介石囑令李志剛和鮑文樾前往奉化晉見。

在此情況下,李志剛和鮑文樾由南京飛往杭州,換乘汽車趕往奉化,面見蔣介石。

兩人向蔣介石致過問候,便迫不及待地道出了來奉化的目的:“西安要求張副司令早日回去,以便做好善后工作。他不回去,東北軍、十七路軍全體將士內心都浮躁不安。”

蔣介石早已從南京發來的電報中得知了二人的意圖,為之想好了托詞:“張漢卿回不回西安,這不是我個人的問題,而是國家的問題,紀律的問題。他已經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覺得自己讀書少,修養差,再三表示要跟著我學修養,學讀書。”蔣介石半仰在床,用手指點著兩人:“他自己不愿意回去,你們也不要強迫他回去。”

最后這句話顯然是彌天大謊,連蔣介石自己都覺得太過分了,臉上顯出些不自然,于是話題一轉,說到楊虎城:“十七路軍是有革命歷史的,不能與東北軍相提并論。今后東北軍即歸楊虎城指揮,陜西省主席即由楊虎城的部下充任。只要他聽我的命令,我答應的話都可以實現。”

第二天,蔣介石將一封給楊虎城的親筆信交給李志剛,令他迅速回西安交給楊虎城。

這實際上是一封分化東北軍和十七路軍的信,對楊虎城又打又拉,并作了許愿。東北軍的將領們聽楊虎城讀過信后,紛紛痛罵蔣介石。十七路軍的將領們也表示,只要張學良不回到西安,他們便要同蔣介石拼命。

楊虎城舉措難定,最后只好再讓李志剛去一趟奉化,表達西安的決心。臨行前,周恩來告訴李志剛,此去奉化有三個任務:一是要張學良回西安;二是質問中央軍為何大舉西進;三是看蔣介石究竟有沒有轉變政策的意思。

1月下旬,李志剛肩負重任,再赴奉化。

蔣介石仍是在休養的蔣母墳莊接見了李志剛,劈頭就問:“西安情況怎么樣啦?”

李志剛想了想,決定將西安的要求直接向蔣介石提出,說道:“西安開過了會,各方都參加了,大家一致要求張先生回去。”

蔣介石一聽,立即不悅地偏過臉,搖著頭說:“張漢卿在送我到西安飛機場的時候,我就勸過他不要來南京,他不聽,一定要來,我也只好聽之由之了。他現在就住在溪口,你可以見見他,問他是不是這么回事。沒來南京的時候,事情由他也由我。但是到了南京以后,要想回西安,就既不能由他也不能由我了。”

聽著蔣介石的辯解,李志剛一時竟無言以對。

“你應該明白的,”蔣介石又說道,“西安鬧的事,他和楊虎城使我威信掃地了,我現在的話,在南京產生不了效力。”

這是推托的話,李志剛心里一清二楚。蔣介石雖然回了溪口,但南京的哪一個重大決策敢不經過他的點頭。李志剛對此不敢言明,只好轉了話題,說起楊虎城現在很關心委員長的抗日政策。

不料蔣介石一聽,頓時怒氣沖沖,從床上半撐起身子,大聲說:“楊虎城不學無術,他自己不看書,你們也不幫助他看書。他沒有看過我的廬山軍訓講演集,他什么也不懂!”

李志剛心中咯噔一下。蔣介石在廬山的軍訓講演全是“攘外必先安內”的內容,蔣介石此時又提出來,表明他的政策仍無轉變之意。想到西安的殷殷期盼,李志剛的心情變得格外沉重。

“你回去切實告訴虎城,只要他聽我的命令,我就一定對得起他們!”蔣介石說完,背轉過身,不再理會客人。李志剛只得悻悻退出。

離開蔣母墳莊,李志剛便乘車匆匆趕往雪竇寺,去見張學良。剛到雪竇山腳下,李志剛便見三個人在四周警衛的保護下,正在山邊的小溪邊散步。待車開近,李志剛發現,那三人中,一個是軍統頭子戴笠,一個是陪伴少帥讀書的邵力子,而走在中間的正是張學良。李志剛連忙下車,向三人一一道過問候。在與張學良對視時,李志剛發現,短短數日,他已變得十分憔悴,下巴上的胡須好像已有幾天未刮了,乍一看去,比過去蒼老了十歲!只有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仍是那么熱烈,那么焦灼,又似乎在傳遞著一種難言的怨情。

一行人開始折回旅行社方向。邵力子悄悄拉住李志剛,說:“這些日子,老蔣讓我也住到山上,意思是幫助張副司令讀書,可他哪里能讀進去書啊!”

“為什么?”李志剛問。

“他是軍人,是戰將,日日想著回西安的事。”邵力子嘆著氣說,“有時候,漢卿跟個孩子一樣,實在天真得可愛,既讓人惋惜難過,又令人禁不住想笑。”

待回到旅行社,李志剛單獨來到了張學良房中。

“張副司令,現在西安的最大心愿,就是想讓副司令回到西安。我臨走時,楊主任和東北軍的諸位將領都一再表達了這個意思。周恩來副主席也要我向副司令致意,盼望您能早日回去主持大政。”

張學良久久沒有吭聲,看看李志剛,又看看窗外。正是夕陽西下,層層疊疊的群山,都變成紫褐色的一抹,涂在天際。

“老蔣是不會讓我回去的,”張學良聲音緩慢地說,順手拿過桌上的一本書,隨便翻弄了幾頁。“我回去會增加他不喜歡的力量。我對不起虎城,請告訴虎城多容忍,要團結。除非爆發全面抗日,東北軍還存在,并能在東北戰場上發揮一定作用時,我或者有可能出去,否則我是出不去的。”

張學良言畢,神色慘淡,發出一聲長嘆。

“如果,”李志剛為張學良的神情所感染,喉頭有些發哽,“如果楊主任他們能堅持呢?”李志剛曾聽鮑文樾說起過,張學良曾在上次他們到奉化見蔣介石時,秘密告訴鮑文樾,只要西安能撐住,他就可以回去。

現在聽到李志剛問起此話,張學良雙眼倏地一亮,說:“這就看西安的能耐了。只要他們能堅持,能撐住,我就會有辦法;他們不堅持,我完了,他們也長遠不了。”

李志剛默默地點著頭,心想回到西安,他一定要向東北軍和西北軍的將領們反復講明這一點。他明白,要是沒有張學良,東北軍的分化只是早晚的事;東北軍一散,楊虎城孤掌難鳴,也難以撐持危局。

張學良已成為政局變化的焦點。

少壯派與元老派

蔣介石早就看準了一點,只要扣住張學良不放,東北軍便群龍無首,西安便只能按他的意志實現解決。與此同時,他又對西安的軍事將領施行了軍事壓迫、政治分化、金錢收買和暗地分裂的手段。

日子一天天拖下去,蔣介石的目標正一步步地實現。到1月中旬,十七路軍已有幾個團投蔣,另有幾個團軍心不穩,而東北軍的臨時負責人于學忠卻無法駕馭全軍。

楊虎城憂心如焚。張學良被扣之后,國內局勢瞬息萬變,加之軍心動蕩,手下兵馬已只余下40000多人,無論是戰是和,都面臨艱難處境。

更令他擔憂的是,苦心經營的“三位一體”,已經面臨解體的威脅。

楊虎城已經風聞,西安事變之后,共產黨已經在同南京方面秘密接觸,談判由南京承認中國共產黨的合法地位、承認陜甘寧邊區政府和改編紅軍的問題。其實楊虎城自己也明白,在東北軍、西北軍和共產黨這三方面中,唯有共產黨有明確的、長期的奮斗目標—在中國實現共產主義。但這些穿著土布衣服的共產主義者們深知,中國目前的局勢并不是他們實現其最終目的的時候,就他們當時的力量來說,也還不足以完成這一場巨大的革命。由于日本侵略,停止內戰、一致抗日這一緊迫的問題使東北軍、西北軍和共產黨出現了暫時一致的共同利益,因而走到了一起。這種聯盟只可能是暫時的,但毛澤東和周恩來卻從中敏銳地看到了共產黨大展宏圖的前景。他們以政治家特有的敏感和遠見預測到,西安事變如能促成消除內戰、實現全民族抗戰的局面,那么它將成為中國共產黨走出保安小鎮的轉折點。所以,中共方面堅持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的立場便是很自然的了,因為它關系到他們的生死存亡。

如果說中共的態度尚屬可以理解的話,東北軍中所存在的危機就不能不令他憂心忡忡了。張學良被扣之后,東北軍很快分化為兩派。一派以軍長王以哲、何柱國、劉多荃、高崇民為首,主張接受南京提出的方案,被稱為保守派或元老派;另一派則是以張學良的私人秘書苗劍秋、東北軍政治處長應德田和衛隊營長孫銘九為首的少壯派,主張先放張學良,不然寧可與南京拼個你死我活。

在李志剛、鮑文樾從奉化回來的第二天,身患感冒的王以哲在床榻前召開會議,討論避免內戰的問題。王以哲說:“副司令先不回來也不要緊,東北軍的事由我先頂著。”其他老派將領也附和說,應當先求解決事變問題,不必把張學良回西安作為先決條件。

少壯派聽到這些語言,大感驚愕。聯系到元老派前些天積極釋放被扣南京大員和飛機的作為,感到他們這么做是為了取媚于南京,投靠蔣介石,想必欲乘張學良不在取而代之。憤怒之情開始在少壯派心中慢慢滋生。

張學良在發動事變的關鍵時刻,特別倚重于少壯派集團,使他們看到了執掌東北軍未來大權的希望。沒有了少帥,他們便失去了靠山,就等于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因為少壯派軍官們大都資歷不深,沒有太強的實力和兵權,他們能出人頭地,完全是靠少帥的提攜。對他們來說,解決西安問題如不包括釋放少帥,就是對他們的領袖和事業的背叛。

而對那些兵權在手、實力雄厚的老將領,如王以哲、于學忠、何柱國等人,便不存在這個問題。少帥不回來固然令人痛心,但對他們的個人利益并無太大的損害,他們憑借手中的實力仍然可以保住自己的地位。

不同的個人利益、不同的利害關系,使東北軍分裂了。

少壯派開始暗中行動,加強了對西安城內通訊聯絡中心和城內特務團的控制。而王以哲、何柱國等人則開始積極與剛被南京任命為西安行營主任、駐守于潼關的顧祝同頻繁聯系。

楊虎城左右為難。由于對和平解決沒有把握,他主觀上傾向于少壯派,主張張學良立即回到西安。他深知蔣介石的為人是睚眥必報,一旦實現和平,張學良便是他的前車之鑒。

1937年1月21日。天早早就黑了,夜風從街上陣陣刮過,在電線上發出嗡嗡的叫聲。新城楊公館內,楊虎城正與十七路軍一些將領商議局勢,突然門被推開,東北軍六十多名營團軍官涌進客廳來。

領頭的是孫銘九。他向楊虎城敬了個禮,隨即將一張大紙放到桌上,說:“楊主任,副司令臨走時令我們東北軍聽你指揮。現在副司令被久扣不歸,東北軍的頭們又無動于衷,各謀私利。我們這些人都追隨副司令多年,現在大家簽名表明心跡,請楊主任指揮我們,到潼關去拼個死活,讓中央立刻放副司令回來。”

孫銘九說這些話時,已是涕淚滿頰,到后來竟哭出了聲。背后的幾十個人也開始掉淚,整個新城公館一片悲聲。

楊虎城和十七路軍的將領們也忍不住熱淚滿腮。

在整個西安事變的解決過程中,這是關鍵性的一刻。楊虎城在眾人的哭聲中決定,采納少壯派的主張,先打后和。

由王以哲、何柱國同顧祝同苦苦談判而得來的和平通電,被楊虎城壓下了。

就在這天晚上,應德田、苗劍秋和孫銘九,又來到了中共代表團所在的金家巷張公館東樓,在周恩來面前痛哭流涕,長跪不起,請求紅軍幫助他們打仗,與蔣介石拼個高低。

面對少壯派的請求,周恩來耐心相勸:“張副司令之于東北軍的重要性,我們十分了解,我們極盼望副司令早日回到西安。但現在不撤兵而與顧祝同對峙,很容易引起戰爭。一旦開戰,就違背了張副司令發動事變的初衷,也違背了他在信中的苦苦囑托。再說,仗一打起來,南京方面更不會放回副司令,對抗日的前途有害無益。”

“難道副司令就這么回不來了嗎?難道紅軍也不幫我們打仗了嗎?我們合作一場,沒想到就這么以破裂告終啊!”孫銘九跪在地上,痛哭失聲。

少壯派說出這種話來,意味著他們對紅軍的態度已生出了怨憤,而在此敏感時刻,少壯派的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破壞抗日大局的形成。

周恩來舉措不定,決定第二天給以答復。

孫銘九、應德田等人一走,周恩來與葉劍英便立即摸黑趕到了渭北云陽鎮的紅軍司令部駐地,與張聞天、彭德懷、任弼時、左權等一起商討處置方案。

那間紅軍統帥部的燈光一直亮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楊虎城和東北軍少壯派均得到了中共代表團的答復:共產黨一定會對得起朋友。為了維護“三位一體”的同盟,共產黨方面可以暫時保留主和的意見,只要東北軍、西北軍團結一致,紅軍就同兩家站在一起,絕不會對不起張先生。如有必要,不惜使用武力。

但于學忠、王以哲、何柱國等東北軍高級將領得知少壯派與中共方面的協議后,立即表示了反對。他們認為硬拼對于東北軍、對少帥和他們自己都十分不利;而且他們不大愿意同共產黨搞得過于密切,不然戰局一開,他們的命運就只能與共產黨緊緊拴在一起了。幾員主將都主張,接受與顧祝同在潼關談成的和談條件。

這正是周恩來所擔心的結果。他曾委婉地勸說過于學忠、王以哲和何柱國,要他們充分考慮中下級軍官的情緒,但都未能引起足夠的注意。如果“三位一體”或東北軍內部出現內訌,其結果只能是鷸蚌俱損,而唯獨蔣介石坐收漁人之利。

但是周恩來卻無法左右東北軍的內部事務。

元月29日晚,在駐渭南的東北軍第57軍105師的會議室里,召開了東北軍高級干部會議。出席會議的四十多人中,有軍長何柱國、繆澂流以及幾乎所有的師長,少壯派代表人物孫銘九、應德田、苗劍秋都出席了會議。

王以哲因病沒有到會,何柱國代表他發言,主張接受顧祝同的撤兵條件,和平解決西安問題。

但是,政治處少將處長應德田的一席話,卻使會場氣氛全然改變。他慷慨陳詞,歷數南京政府和蔣介石的陰謀詭詐,用極富煽動性的語言表達了官兵們不惜任何代價援救少帥的決心和勇氣。張學良在東北軍官兵們心目中所占的分量實在是太大了,一時間,會場上彌漫起為救少帥不惜與中央軍拼死決戰的悲壯氣氛。

沒有人能扭轉這種氣氛。會議結果一致主戰。原來主張求和的將領也被迫變了主張。

為了慎重起見,主持會議的中將參謀長董英斌要求贊成主戰的人在議案上簽字,好帶回西安交王以哲軍長執行。

隨著沙沙的走筆聲,四十多個人紛紛在議案上簽了字。東北軍的命運似乎就這么定了。人們好像已能感到戰場上迎面撲來的濃烈的硝煙味。

但是,齊整整的渭南決議案在王以哲那里碰了釘子。他提出,于學忠是張副司令手諭里指定的東北軍負責人,應當把他從蘭州接到西安,重新開會商議。

渭南決議擱了淺,應德田憂心如焚。他坐在王以哲的病榻上,傷感地說:“副司令不回來,我們東北軍群龍無首,實在是沒有辦法呀!”

王以哲也顯得十分沉重,但卻開導應德田說:“副司令不回來,東北軍軍事上有我,政治上有你,還怕撐不住這個局面嗎?”

王以哲的話,令在場的所有人大驚。這么說,王以哲已經有取張學良而代之的心思了?人們驚愕地看著他,久久沒人吭聲。

這短暫的靜默,注定王以哲必死無疑。

當晚,于學忠從蘭州趕到西安。緊接著,在王以哲的病榻前,舉行了“三位一體”最后一次首腦會議。楊虎城、于學忠、王以哲、何柱國、周恩來都明白,是戰是和,就看今晚的結果了。它將決定東北軍、西北軍和紅軍的未來命運。

這一天,是1937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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