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政治生涯的輝煌絕筆
一切都是從那場震驚中外的事變開始,又在那次事變中突然結束。悠悠歲月,往事如煙,許許多多的沉浮與際遇都在腦海里淡忘消逝了,唯有那場事變,至今仍清晰如昨,連每個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
少帥與“最高統(tǒng)帥”之爭
1936年12月11日晚,古城西安。
這天的夜幕,降臨得似乎特別早,天還未黑,路上就再難見到行人。北風颼颼吹過,將嚴寒刺向一幢幢房屋和凍凝得沒有絲毫熱氣的夜燈。樹上已沒有了葉片,光禿禿的樹枝直插寒霄,影影綽綽的雁塔和城門在暗夜里顯得分外凝重可怖。
突然,從夜幕中閃出兩道雪亮的燈光,猶如兩柄利劍,劈開了沉沉的黑暗。一輛锃亮的豪華“菲亞特”轎車風馳電掣地從街上馳過,直奔金家巷公館。
車內(nèi)僅有兩人。坐于一旁的警衛(wèi),十分緊張地注視著親自駕車的長官——國民革命軍一級陸軍上將、國民黨第五屆中央委員會執(zhí)監(jiān)委員、西北“剿總”副司令官張學良。此時,他一臉鐵青,雙手緊攥方向盤,一雙眼睛追隨著燈光,似乎也要穿透前方的黑暗。
這天下午5時,張學良接到電話,出席蔣介石離開西安前在臨潼華清池舉行的告別宴會。在眾位“黨國要人”杯盞交錯、酒酣耳熱之際,張學良因抗日之事,再次與蔣介石發(fā)生爭執(zhí),受到蔣的嚴厲訓斥。36歲的少帥憤然落座,抓住酒杯,連連豪飲,最后,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大廳。
張學良明白,這將是他同“最高統(tǒng)帥”之間的最后一次爭執(zhí)了。當一切語言都無濟于事之時,要實現(xiàn)自己的主張唯有求助于另一種方式。
此時此刻,張學良的腦子里再次閃過了近兩月來他和蔣介石之間接二連三的沖突。
1936年10月21日,蔣介石來西安布置“剿共”,抱怨張學良的東北軍和楊虎城的西北軍作戰(zhàn)不力。早就對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nèi)”政策反感的張學良起身慨然陳詞,要求結束同胞間的這種相互廝殺,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接受中國共產(chǎn)黨的建議,聯(lián)合抗日。不料蔣介石一聽,大為惱怒,罵張學良是“中了共產(chǎn)黨的魔術”。并宣稱:“在殺盡紅軍、捉盡共產(chǎn)黨之前,決不輕言抗日?!镣獗叵劝矁?nèi)’是我們既定的國策!你們決不可被共產(chǎn)黨蠱惑。”
其時,張學良和楊虎城早已秘密同共產(chǎn)黨方面進行過多次聯(lián)系,并達成協(xié)議,停止敵對行動,聯(lián)合抗日,在西北形成了共產(chǎn)黨、東北軍、西北軍“三位一體”的抗日局面。10月5日,毛澤東和周恩來聯(lián)名寫信給張學良,要求他向蔣介石轉(zhuǎn)達聯(lián)合抗日、互派代表談判的建議。
蔣介石的一番話,怎不令他憂心如焚!
十天后的10月31日,張學良赴洛陽參加蔣介石50大壽生日慶典,蔣介石單獨召見了時任太原綏靖公署主任的閻錫山。在后來的會談中,張學良再次進言,要蔣領導抗日,把日寇趕出中國領土,情真意切,熱淚盈眶:“我們損失的兵力無法補充,遺下的孤寡無法撫恤,廣大官兵的家鄉(xiāng)淪入敵手,不圖收復,卻叫我們來西北剿共,你叫我們的意志怎么堅決?”并當面質(zhì)問蔣介石,“共產(chǎn)黨與日寇,究竟誰是我們真正的敵人?”
自認對抗日已有全盤規(guī)劃的蔣介石卻一臉慍怒,呵斥張學良“一派胡言”。拂袖而去之前,聲稱“你們?nèi)羰欠且獔猿?,那就等我死了之后,再去抗日好了!?
心情苦悶的張學良回到西安,一連數(shù)日郁郁無言。11月下旬,他在一方面聯(lián)絡紅軍、十七路軍,籌組西北抗日聯(lián)軍的同時,一面又提筆給蔣介石寫了一封《請纓抗敵書》:
委員長鈞鑒:
叩別以來,瞬將一月。比聞委座親赴晉魯,指示一切,伏想賢勞,極為欽佩。綏東局勢,日趨嚴重。日軍由東北大批開入察境,除以偽匪為先驅(qū)并用飛機助戰(zhàn)外,已將揭開真面,直接攻取歸綏。半載以來,良屢以抗日救亡之理論與策劃,上瀆鈞聽,荷蒙曉以鈞旨,并加諭勉,感憤之念,與日俱深。今綏東戰(zhàn)事既起,正良執(zhí)殳前驅(qū),為國效死之時矣。日夕摩厲,唯望大命朝臨,三軍即可夕發(fā)。蓋深信委座對于抗日事件,必有整個計劃與統(tǒng)一步驟,故唯有靜以待命,無須喋陳。乃比大軍調(diào)赴前線者,或已成行,或已到達,而寵命迄未下逮于良。繞室彷徨,至深焦悚。每念家仇國難,叢集一身,已早欲拚此一腔熱血,灑向疆場,為個人洗一份前愆,為國家盡一份天職。昔以個人理智所驅(qū)與部屬情緒所迫,迭經(jīng)不避嫌忌,直言陳情,業(yè)蒙開誠指誨,令體時機。故近月來,對于個人或部屬,均以強制功夫,力為隱忍,使之內(nèi)愈熱烈,外愈冷靜,以期最后在委座領導下,為抗日之前驅(qū),成敗利鈍,固所不計。今者前鋒既至,大戰(zhàn)將臨,就戰(zhàn)略言,自應厚集兵力,一鼓而挫敵氣,則遣良部北上,似已其時;就馭下言,若非即時調(diào)用,則良昔日之以時機未至慰抑眾情者,今已難為曲解。萬一因不諒于良,進而有不明鈞意之處,則此后統(tǒng)率馭使,必增困難。蓋用眾必有誠信,應戰(zhàn)在不失時機。凡此種種,想皆洞鑒之中。伏懇迅頒寵命,調(diào)派東北軍全部或一部,克日北上助戰(zhàn),則不獨私愿得償,而自良以下十萬余人,擁護委座之熱誠,更當加增百倍。夙荷知遇優(yōu)隆,所言未敢有一字之虛飾。乞示方略,俾有遵循,無任祈禱之至!
張學良
敬叩
11月27日
當這份載著張學良拳拳之心的信由專人送到洛陽蔣介石的行轅后,張學良便朝思暮盼,等待著蔣介石的批復。12月2日,洛陽終于回信,《請纓抗敵書》的信頭只有蔣介石用毛筆寫的六個小字:時機尚未成熟。
畢竟是血性軍人,第二天,張學良便親自駕機,飛往洛陽,再次向蔣介石面陳抗日愿望,同時懇請蔣下令釋放以“莫須有”罪名逮捕的上海救國會領袖沈鈞儒、鄒韜奮等“七君子”。由于兩人各執(zhí)己見,且都態(tài)度強硬,沒說上一陣,又爆發(fā)了激烈的沖突。張學良忍無可忍,憤然起身斥責蔣介石道:
“你這樣聽不得勸諫,這樣專制,這樣摧殘愛國人士,同袁世凱、張宗昌還有何異!”
張學良的指斥氣得蔣介石渾身發(fā)顫,他猛地一拍桌子:“全中國只有你一個人這樣放肆!除了你張學良,沒有人敢對我這樣講話!”盛怒之下,蔣介石的專制再也沒有了掩飾,朝著張學良大吼:“我是委員長,我是革命政府的領袖,我這樣做就是革命!不服從我,就是反革命!”
張學良絲毫未被蔣介石嚇倒,不無嘲諷地回敬道:“你不要以為你的政績就那么清明!沒有人批評你、斥罵你?其實罵你的大有人在,只不過礙于你的地位,別人不敢當面講就是了?!笔乱阎链耍瑥垖W良也不再有任何顧忌,逼視著暴跳如雷的蔣介石,憂憤地大嚷:“你要是不改變主張,堅持打內(nèi)戰(zhàn),我們東北軍就沒法帶下去了,學良無能,只好請你委員長親自出馬說服大家了!”
“好啊,”蔣介石冷冷地接應道,“我明天就去,我倒要看看你的部隊,是聽我委員長的,還是聽共產(chǎn)黨的那一套宣傳!”
“好吧,學良在西安恭候了!”說完,張學良扭身便走。門在身后發(fā)出砰的一聲猛響。
12月4日,隨同蔣介石一同回到西安的張學良神情沮喪、郁悶不歡。擁兵20萬的少帥,此時陷入紛亂如麻的矛盾之中:喪父之仇,失土之痛,全國民眾的譴責,以及與蔣介石難以調(diào)和的嚴重分歧……
楊虎城主張:挾天子以令諸侯
當晚,楊虎城將軍來訪,談話間對當前時局憂心忡忡。就在這個冬夜,楊虎城提出一個令他震驚不已的主張:挾天子以令諸侯!
送走楊虎城,張學良心潮涌動,徹夜不眠。
用國民黨元老張群的話來說,張學良與蔣介石的關系是“情同父子”;宋美齡與少帥夫人于鳳至亦結為姊妹知己。多少年來,蔣介石對張學良也算得是愛護備至,數(shù)度委以重任。張學良也“投桃報李”,從歐洲一回國,便自薦擔任蔣介石的侍從室主任,并一再宣揚要“絕對服從領袖”。突然擁兵挾蔣,不僅“叛臣逆子”一條令他畏難不前,就是感情上也難以平順。
但是,若置國家和民族的危難于不顧,一心聽命于蔣介石,繼續(xù)殺戮自己的同胞,不是更要遭國人唾罵、成為歷史恥辱柱上永久的罪人嗎?
天色既白,張學良心靈的天平終于傾向了楊虎城的主張。
“我張學良是對得起他蔣介石的!”他心中沉沉自語。1928年12月,他力排內(nèi)部親日派的阻撓,頂住日本人的利誘和威逼,毅然在東三省改旗易幟,宣布服從三民主義,服從國民政府。此一壯舉,宣告了中國自清末以來軍閥混戰(zhàn)局面的基本結束,長期分崩離析的中國,形式上獲得統(tǒng)一;中原大戰(zhàn)中,他鞍前馬后,為蔣介石打天下;“九一八”事變,他代蔣受過,把不抵抗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被迫下野出洋?;貒螅幌Э谏嗨奶幱握f宣傳,中國要像德意法西斯國家那樣,“擁護領袖,服從領袖”;緊接著,他又聽憑蔣介石調(diào)遣,率領20萬東北軍,從鄂豫皖輾轉(zhuǎn)西北,參加對共產(chǎn)黨紅軍的剿滅戰(zhàn)……對蔣介石可謂盡忠盡義了??扇缃?,面臨國破家亡的危難,蔣介石卻一意孤行打內(nèi)戰(zhàn),對抗日主張忌之如仇,這怎能不令他心寒齒涼。
縷縷煙霧從他指中的香煙上騰起,沉悶混濁的空氣窒息得他胸口發(fā)痛。是該重新考慮考慮他同蔣介石之間關系的時候了。張學良起身推開窗戶,深深吸了一口屋外清新的氣息,身心頓時有了幾分舒暢。
可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行得通嗎?
形勢已不容張學良再徘徊久思了。蔣介石到西安的第二天,便挨個地同東北軍、十七路軍的師以上軍官談話、吃飯、照相,進行“精神感召”,宣揚“剿共”的重要;同時又調(diào)兵遣將,令集結于隴海線的中央軍向陜西推進,控制了從咸陽到蘭州的公路運輸線,顯而易見地將東北軍和十七路軍置于被分割和被監(jiān)視的境地。
接下來的幾天內(nèi),國民黨高級將領陳誠、蔣鼎文、衛(wèi)立煌、朱紹良和南京政府的大員蔣作賓、蔣百里等接踵而至,驟聚西安。猛然間,西安成了整個中國的中心,天上飛機轟鳴,地上戰(zhàn)車呼嘯,一場“圍剿共軍”的軍事部署即將完成。
張學良憂心如焚,12月7日下午,再次只身前往華清池,向蔣介石作最后的苦諫。
簡短的寒暄之后,張學良表示還有些事要向委員長陳述。
“陳述什么?”蔣介石慢吞吞地問,“是不是還是洛陽的那些話?”
“是的,還是那些話!”不去看蔣介石臉上的神情,張學良便言語激昂地訴起了日寇的侵略,民心的向背,懇請蔣介石槍口對外,聯(lián)共抗日?!艾F(xiàn)在全國百姓一致要求政府抗日,若再繼續(xù)‘剿共’打內(nèi)戰(zhàn),必然喪失民心、渙散士氣!”
張學良越說越激動,眼淚奪眶而出,簌簌滴落前胸?!拔瘑T長,學良之陳述完全是從黨國利益出發(fā),沒有夾雜任何個人私念。國父孫中山先生當年也同共產(chǎn)黨搞過合作,現(xiàn)在委員長身為一國之首,也應循國父先例,和共產(chǎn)黨聯(lián)合抗日……”
砰!蔣介石手往桌上狠勁一拍:“一派胡言!”他聲色俱厲地打斷張學良的話,“你懂什么?共產(chǎn)黨那一套我比你清楚。我和共產(chǎn)黨合作過,也去蘇俄考察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當今之中國,最大的敵人不是日本,而是共產(chǎn)黨。剿滅之事耗費多年,現(xiàn)在已到了最后關頭!”他咽了口唾沫,又用手指著張學良,“你身為軍人,仗打輸了,就想投降敵人,和他們搞聯(lián)合,還有什么軍人氣概可言!現(xiàn)在我再對你說一遍,剿共是既定國策,決不動搖,你就是拿槍打死我,也不能改變!”
張學良痛苦地搖了搖頭,聲音已變得嘶啞:“自東北易幟以來,我對委員長忠心耿耿,服從訓令,不敢稍怠。‘九一八’國難之后,各方怨謗,集于學良一身,唯有委員長能夠體察保全我。學良向來以為,委員長的事業(yè)就是民族的事業(yè),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答委員長對我的厚待?!闭f到此處,張學良涕淚俱下,泣不成聲?!翱墒?,出于對領袖的尊崇,我仍要冒死進諫。當前的國策,應當是槍口朝外。學良已數(shù)日難眠。熟慮深思,以為委員長必須放棄剿共,領導全國抗日,否則將成千古罪人!”
張學良說完,抱頭失聲痛哭。
蔣介石乜視一眼他的這位副司令,冷笑一聲道:“共產(chǎn)黨的毒你中得太深了。不要再講了,我不愿意聽!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我叫你向東就得向東,叫你往西就得往西,我要叫你死,你就應該死!你是軍人就得服從!”
張學良絕望了。他猛地挺直身子,狠瞪了蔣介石一眼,步履沉重地跨出了房門。
就在房門碰響的那一瞬間,似乎刀兵相挾已成為諍諫哭諫之后的唯一選擇。
但決心仍未下定。從蔣介石房中出來,張學良便直奔九府街楊公館,請求楊虎城以黨國元老身份出面,再一次規(guī)勸蔣介石。
在蔣介石看來,楊虎城是陜西實力雄厚的地方軍閥,與張學良之間應有某種嫌隙。因為陜西向來是楊虎城的地盤,西北“剿總”成立之后,張學良以代總司令身份進駐西安,十幾萬剽悍的東北軍開進陜甘地區(qū)。當時盛傳東北軍“失之東北、收之西北”,借機奪取地盤,楊虎城不能不有所戒顧。蔣介石有意想利用這種矛盾,使張、楊相互牽制。他萬沒料到,張、楊早已消除疑隙,正共謀擁兵挾蔣。
第二天,張學良從晉見蔣介石回來的楊虎城那里所得到的仍然是深深的失望。
“老蔣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楊虎城也激憤滿腔。
“那好,從今往后,我和蔣介石之間,誰也不欠誰了。”一種輕松感在張學良心中油然而生。到現(xiàn)在,他對蔣介石已經(jīng)仁至義盡,他將再不帶任何私情和歉疚地來對待這位委員長了。
“逼上梁山啊!”張學良仰天長嘆。“虎城兄,現(xiàn)在你我別無選擇,唯有依你所言,挾天子以令諸侯!”
“就憑你一句話了,副司令!”楊虎城手往胸上一拍,“你放心,十七路軍全體將士與你休戚與共,聽你指揮,決不退縮!”
“那么,委員長,別怪我張學良失敬了!”張學良朝著臨潼方向,咬著牙關擠出了這句話。
從下午到深夜,在楊虎城宅院的密室里,一項足以影響中國歷史發(fā)展走向的計劃秘密產(chǎn)生了。
事變前的最后時刻
12月10日,為西安市青年學生抗日游行請愿之事,張學良被召到華清池,肅聽蔣介石的訓斥:“昨天學生鬧事,你為什么不用機槍掃射他們?”
“我的機槍是打日本的,不是打?qū)W生的?!睆垖W良回答得很冷靜。
蔣介石一聽,頓時火冒三丈?!澳恰乓话恕臅r候,日本人到了你眼皮底下,你為什么不打?”
此語一出,張學良騰地站起,額上青筋鼓脹?!拔以趺创??你不是三令五申對日本人不許隨意開戰(zhàn)嗎?”面對張學良的怒吼,蔣介石無言以對。
自從日本軍人有恃無恐地對中國領土暴露侵略企圖以來,蔣介石認為中國國力貧弱,軍隊裝備奇缺,與日交戰(zhàn)肯定一觸即潰。1935年7月發(fā)生“萬寶山事件”后,蔣介石反對反日運動,命令張學良“隱忍自重”。8月發(fā)生“中村事件”后,蔣介石的“銑電”(8月16日)稱:“無論日本軍隊此后如何在東北尋釁,我方應予不抵抗,力避沖突,吾兄萬勿逞一時之憤,置國家民族于不顧。希轉(zhuǎn)遵照執(zhí)行?!睆垖W良9月6日轉(zhuǎn)電東北軍的高級軍官臧式毅、榮臻:“務須萬方容忍,不可與之反抗”。 9月12日,蔣介石與張學良在石家莊會晤,蔣要張嚴令東北軍,凡遇日軍進攻“一律不準抵抗”,提交國聯(lián)和平解決。9月19日上午,即事變的第二天,張學良在講話中說:“吾早已令我部士兵,對日兵的挑釁,不得抵抗。故北大營我軍,早令收繳軍械,存于庫房?!?月19日夜11時,蔣介石在南昌親筆起草了給張學良的加急電報。9月23日蔣介石發(fā)布的《國民政府告全國民眾書》中說:“政府現(xiàn)時即以此次案件訴之于國聯(lián)行政會,以待公理之解決,故已嚴格命令全國軍隊,對日避免沖突,對于國民亦一致告誡,務必繼續(xù)嚴肅鎮(zhèn)靜之態(tài)度?!?
蔣介石此時當然明白張學良此話的分量!他的目光避向一旁,但“少帥”炸雷般的吼聲,仍刺激得他心驚肉跳。“打內(nèi)戰(zhàn),打內(nèi)戰(zhàn)!優(yōu)秀的將才一個個戰(zhàn)死沙場。再這樣下去,你這個委員長必將成為民族罪人,袁世凱第二!”
蔣介石臉色驟變,手指張學良訓斥道:“全中國只有你一個人敢這樣誣蔑我!你這是犯上作亂!”
談話自然無法進行下去。這時蔣介石侍從室主任錢大鈞趕來拉開了張學良,才沒有使這次爭執(zhí)愈演愈烈。
望著張學良氣呼呼遠去的背影,蔣介石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噓嘆。
他對這位副司令的感覺,恰如這位副司令對他的感覺一樣,已經(jīng)完全絕望。
在他心中醞釀已久的那個計劃,看來是勢在必行了:既然張、楊不愿“剿共”,那就干脆換駐嫡系的中央軍,把東北軍調(diào)往福建,西北軍調(diào)至安徽,遠離“剿共”前線。在調(diào)動之前,蔣介石頗費躊躇地在屋里踱了幾圈,最后決定對張、楊的指揮權進行鉗制,擺出中央軍全面介入“剿共”的態(tài)勢,既是對張、楊的警告,也是為了防止張、楊妄動帶來不測。蔣介石此舉還有更深一步的考慮,就是以中央軍的進入防止日軍從綏遠向中原進犯。
張學良走后不到一個小時,蔣介石便在這間似乎仍回蕩著張學良吼聲的客廳里,口授了一道命令:
陳誠以軍政部次長名義指揮綏東中央各部隊;蔣鼎文為西北剿匪軍前敵總司令;衛(wèi)立煌為晉陜綏寧四省邊區(qū)總司令。
小小的三省之間,加上張學良,便有了四個總司令并立的局面,張、楊二位,還敢輕舉妄動嗎?
蔣介石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絲冷笑。按原定計劃,他將于12月12日離開西安,而那以后,西北的整個“剿匪”局勢,將發(fā)生巨大的變化,不出三五月,“共軍”將在陜北被殲滅一盡。想到心腹之患將一勞永逸地被剪除掉,而且又在西北對日入侵筑起了一道防線,蔣介石不由得有了幾分興奮,先前因與張學良爭吵而激起的怒氣也消散了許多。
蔣介石絕沒有想到,他個人的命運,乃至整個中國的命運,已經(jīng)并不牢牢掌握在他的手中。
12月10日,張學良緊急召見了東北軍在蘭州的幾員主將:王以哲、繆澂流、劉多荃、孫銘九、于學忠等,開宗明義地向他們宣布:“我要造反!為了停止內(nèi)戰(zhàn),我已決定扣蔣!”
幾位將軍均是張學良平日里最信任的骨干,多年來追隨他鞍前馬后。東北失守,父兄被戮,這些在松遼大地長大的漢子有誰不拋灑一腔熱淚。對于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和“剿共”主張,他們早就怨怒紛紛,多次到張學良面前請纓抗日。但是,即使是對蔣介石最為不滿的人,也絕沒有想到要將“委員長”置于他們的刺刀之下。
畢竟是關中血性男兒,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后,人人都摩拳擦掌,沉浸于即將改變中國歷史進程的巨大興奮之中。軍長于學忠挺直身子手往胸口一拍道:“我們跟副司令干!插旗桿干到底,決不半途而廢!”
“那好,”張學良目光炯炯,審視著幾位部下,“天不打雷我打雷,非達最后目的不罷休。話我不多說了。此舉成功,是大家之福,是中國之福;如不成功,由我擔著,我張學良提著頭進南京!”
眾將領一一向張學良敬禮告別,回去部署部隊了。張學良抑制不住心頭的激動。
12月11日上午,楊虎城兩度來到玄風橋張學良官邸,共同詳細部署了行動的兵力:張學良的警衛(wèi)營營長孫銘九和105師師長白鳳翔、劉桂五負責扣押蔣介石,封鎖西安至臨潼的交通;在蘭州的東北軍,須于同時解除駐扎在那里的中央軍武裝,并控制住停在蘭州機場的所有飛機。而楊虎城的西北軍,則負責逮捕在西安的所有南京軍政要員,解除西安城內(nèi)蔣介石嫡系部隊、警察和憲兵的武裝,并負責關閉西安機場,控制住所有飛機。
到12月11日下午5時,張學良赴臨潼華清池參加蔣介石舉行的離開西安前的告別宴會時,東北軍和西北軍的所有部隊都已秘密處于緊急狀態(tài)。
一場震驚世界的事變已到了臨界點。
兵諫!兵諫!
“菲亞特”轎車宛若暗夜中潛行的一只黑虎,悄然地駛回了金家巷張公館。
半小時后,張學良已是全身戎裝,腰佩手槍、短劍,顯得分外英武、威嚴。臨出臥室之際,他轉(zhuǎn)身朝向愁眉不解的趙四小姐,一字一頓地說:“小妹,我張學良活到現(xiàn)在,今晚也許是最有價值的時刻。我們這個民族的命運,千難萬難,今夕要見它個分曉!”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向聚集著東北軍所有高級將領的會議室。
這是值得歷史再三回眸的一刻,也是東北軍軍史上最為輝煌的一刻。張學良一出現(xiàn),眾將領刷地起立,焦灼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們敬重的少帥。
張學良火燙的目光逐一審視著眾人,足足有半分鐘沒有吭聲??諝庀袷莿澑鸩窬湍茳c燃。
“我們東北子弟是有血性的!”張學良一開口,四壁便被震得嗡嗡作響,“生作抗日雄,死成抗日鬼??墒?,委員長卻死逼著我們?nèi)ゴ蚬伯a(chǎn)黨。10月以來,我屢次向他陳述,屢次遭他辱罵,現(xiàn)在又調(diào)了他的嫡系,大兵壓境,要趕我們?nèi)ジ=?,再一口口把我們吃掉!?
張學良的馬靴在室內(nèi)咚咚作響,最后,又停立在寬大的桌前。
“話已經(jīng)說盡了,我們已被逼上了絕路。”張學良仰天長嘆了一口氣,然后抬起腕看看表,“經(jīng)過我和楊主任反復商量,現(xiàn)在我宣布:今夜西安、臨潼同時行動,采取非常措施,扣留委員長,迫他停止內(nèi)戰(zhàn),宣布抗日!”
全場一片肅靜,眾人心中均是雷電滾騰。
“抓住蔣介石以后,第二步怎么辦?”于學忠和米春霖幾乎同時問。
張學良一時竟沒有回答上來,沉吟片刻后才說:“捉了以后再說,”張學良直視著兩人,“只要他答應我們抗日,我們還擁護他做領袖。如果不答應……反正他在我們手中?!?
沒有人對此表示任何異議。
捉蔣將領臨出發(fā)之際,張學良叫住全副武裝的衛(wèi)隊營長孫銘九,反復叮嚀:“一定要把委員長平安帶回城里,不到萬不得已,不準開槍。一定要把委員長活著帶到?!?
“請副司令放心!完不成任務,我決不回來見您!”
腳步聲漸漸遠去,張學良頓感自己的心也隨之系于天外。
一切都已無法更改。張學良佇立良久,朝向屋內(nèi)余下的將領們說:“走!上新城指揮部!”
午夜12時,張學良率領手下的11員大將,乘車來到了設于新城楊虎城公館的指揮部。大廳內(nèi)燈光雪亮,四下里一片輝煌。兩位主帥只簡單地握了握手,便分別落座。偌大的廳內(nèi),沒有人走動,也沒有言語,人人都意識到,他們正處于決定國家、民族還有個人命運的最關鍵時刻。
“虎城兄,”張學良突然打破寂靜,兩眼直視楊虎城,“現(xiàn)在還來得及,要是不干,你就把我和這11員大將都給捆起來,到南京升官領賞!”
“張副司令!”楊虎城倏地站起,“我楊某絕不是那種人。今晚是干定了!”
“好!”張學良一拳砸在扶手上,也站起身來?!敖裢淼氖挛掖蝾^陣,我背后是虎城兄。要是成功了,是我二人的聯(lián)合行動;失敗了,我聽任楊將軍的處置!”
聽了這肺腑之言,楊虎城禁不住心頭一熱。
廳內(nèi)的氣氛也隨之熱烈起來。
凌晨5時,從蔣介石下榻的臨潼方向傳來了隱隱約約的槍聲。張、楊二人不約而同地同時站起,相視著點點頭。隨即,西安城的夜空,升起了一串串紅色的信號彈。
此時的臨潼華清池,槍戰(zhàn)正酣。孫銘九勸說蔣介石的警衛(wèi)打開大門,遭到拒絕。孫銘九手槍一揮,下令士兵們硬沖。蔣介石的衛(wèi)士大驚失色,雙方進行了一場短兵相接的戰(zhàn)斗。硝煙刺鼻,彈如飛蝗,纖巧玲瓏的亭臺樓閣頓時被一團團煙火所吞沒。
趁著雙方激戰(zhàn)時分,孫銘九率領一隊精兵穿過曲行折復的假山小道,直撲蔣介石下榻之處。沖進臥室一看,房內(nèi)已無人影,桌上放有一條武裝帶,一套特級上將服,還有一副義齒。孫銘九大驚,忙伸手去摸床上的被窩,觸到了里面的余溫。
可以肯定,蔣介石并沒走遠。
孫銘九把槍一揮,下令道:“搜!快搜!”心里卻在咚咚打鼓,四下里槍戰(zhàn)正激,要是蔣介石被亂槍打死,他怎么回去見張副司令!
天漸漸放亮了,華清池的槍聲也漸漸稀疏下來。孫銘九兩次率隊從臥室搜到后院白雪覆蓋的假山,都未見到蔣介石的蹤跡。
當沒有找到蔣介石的消息傳到新城指揮部時,張學良臉上陡然變色,朝向眾人道:“若找不到委員長,我便把自己的頭割下來,請虎城兄拿到南京去請罪,了此公案。絕不能因為要停止內(nèi)戰(zhàn)而引起內(nèi)戰(zhàn),那我張學良就成了千古罪人。”
“別忙,別忙,”楊虎城連連相勸,“看看老蔣的汽車還在不在。”
當電話里報告說,老蔣的座車仍在車庫里時,眾人松了口氣。憑著對蔣介石體力、對周圍地形和對時間因素的綜合分析、推算,蔣介石根本不可能逃遠。
張學良再度拿起電話,頓著腳,對向他報告的師長白鳳翔下令:“告訴孫銘九,若是上午9點還找不到委員長,就把你們的頭給我送來!”
其時,尚未起床的蔣介石聽到外面聲情有異,便立刻在族侄兼貼身侍衛(wèi)的蔣孝鎮(zhèn)護衛(wèi)下,萬分驚慌地逃向華清池背后的山上,在一個石埡處藏匿起來。當孫銘九率兵發(fā)現(xiàn)他時,這位委員長正蜷縮在山夾縫中,赤著雙腳,貼身睡衣外只披了一件寬大的長袍,在早晨的嚴寒中簌簌發(fā)抖,手上和小腿上均現(xiàn)出一道道被山上樹枝劃出的血痕。
孫銘九啪地一個立正,大聲說道:“報告委員長,我們奉張副司令的命令,到這里來接您回城?!?
蔣介石望了一眼孫銘九背后出現(xiàn)的黑洞洞的槍口,聲調(diào)凄惶地說:“如果你是我的同志,就開槍把我打死,我要死在這里。”
“這不是東北軍的叛亂,”孫銘九想盡力驅(qū)逐蔣介石的恐懼,“我們只是要擁護領袖抗戰(zhàn)打日本?!?
蔣介石驚嚇交織,且又慌于奔命,此時已精疲力竭。逃命時栽到墻下受到的體傷這時也劇烈疼痛起來。他瞇住右眼問:“你們副司令怎么沒來?叫你們副司令來,我腰疼,不能走,一步也不能走!”
“那我背您下山?!睂O銘九向蔣介石邁近一步。
蔣介石還想爭辯,但這時不遠處又有槍聲響起,幾發(fā)流彈嗖嗖地擊在山坡的樹叢中。孫銘九顧不得許多了,向眾人一使眼色,讓士兵們將蔣介石架起來,扶到了自己的背上,一步步走下山來,鉆進了山腳下的一輛汽車。
進入西安城時,坐于車內(nèi)的蔣介石發(fā)現(xiàn),街上所有的軍隊都是楊虎城的十七路軍。他懷疑東北軍已解除了十七路軍的武裝,穿上了他們的軍服,以混淆視聽。當汽車直馳新城大樓楊虎城司令部時,他更是如墜五里霧中,困惑不解。在蔣介石看來,楊虎城的十七路軍與張學良的軍閥隊伍不同,楊本人早年投入國民革命,具有長期追隨他的歷史,不會與東北軍一道背叛他。而現(xiàn)在看來,張、楊定是合謀無疑。
蔣介石一聲長嘆,仰靠在汽車座背上。他精明一世,怎么就沒想到,張、楊竟會聯(lián)手對付他委員長呢?
就在孫銘九抓獲蔣介石之時,楊虎城的部隊也同時行動,攻入蔣介石隨行人員們所住的西安賓館,逮捕了12名高級軍政大員,其中有軍政部次長陳誠、內(nèi)政部長蔣作賓、軍事參議院院長陳調(diào)元、西北“剿共”戰(zhàn)區(qū)司令衛(wèi)立煌、新任西北“剿共”司令蔣鼎文等。
西安當?shù)厮杏赡暇┤蚊闹匾賳T也被拘禁起來,其中包括陜西省主席邵力子、“剿共”參謀長晏道剛、西北“剿共”司令部政訓處長曾擴情等。與此同時,西安城內(nèi)重要據(jù)點如國民黨省黨部、鐵路局和電報大樓等都被占領,公安局被包圍,空軍的幾百名飛行員、技術員和地勤人員及50架飛機,均被扣押。
到12月12日凌晨6時,整個西安城已被完全控制在東北軍和西北軍手中。
事變的第一步已經(jīng)成功,久懸于張學良心頭的一塊巨石終于落地,一種難于支撐的疲乏,令他不由自主地跌坐在身后的沙發(fā)上。
大幕是拉開了,可收場戲該怎么演呢?
張學良緩緩起身,朝向眾將領道:“我和虎城兄膽大包天,把天給捅了個大窟窿?,F(xiàn)在,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掌握在我們手里,我們大家都要負責。事不宜遲,有幾件事必須馬上著手。趕快籌劃起草文件,打電報給陜北共產(chǎn)黨,請他們派人來西安。軍事方面,組織一個參謀團;政治方面成立一個設計委員會。現(xiàn)在就動手?!?
“好,就按張副司令說的辦!”楊虎城朝眾人做了個手勢。
新城指揮部立即又處于緊張和忙碌之中。眾將領為這次事變正式確定了一個詞:“兵諫”。
如何處置蔣介石
被扣的蔣介石被孫銘九送到十七路軍交際處內(nèi)的東廂房。房間早已備妥,門窗均被遮得嚴嚴實實,電燈、電線也被拆除一盡。蔣介石一坐到椅上,便眉頭深鎖,禁不住長吁短嘆起來。
上午9時,張學良身著上將戎裝,神態(tài)自若地走進了蔣介石所在的房間。
“委員長,您受驚了。”
蔣介石閉目端坐,不吭一聲。張學良又重復一句,蔣介石索性將臉扭向一旁,不予理睬。
張學良略微頓了頓,提高嗓門說道:“我們據(jù)全國人民的要求,發(fā)動這次事件。我們內(nèi)心純潔,完全是為國家著想,不是為個人利害打算?,F(xiàn)在,希望委員長能平心靜氣,勇于改正錯誤,聯(lián)合全國抗日力量,堅決抗日,以爭民族生存,則學良和全國人民于愿足矣?!?
蔣介石端起桌上的茶杯,手在微微顫抖?!澳慵仁菫榱藝?,應先送我到洛陽再談。”眼睛卻并不看張學良。
“今日之事,委員長恐怕要有明確交代,”張學良禁不住有些惱了,“東、西北軍將士莫不希望你勇于改過,群策群力,共赴國難。如果委員長不視下情,堅持偏見,那—”張學良故意停頓了片刻,然后一字一頓地說:“只有讓民眾公裁了?!?
“民眾公裁”幾個字一出,蔣介石臉上頓時變色。“公裁?過去我對你那樣好,現(xiàn)在,你竟想把我交民眾公裁?!……你既然說是為國家,還是先把我送回洛陽。”說完,閉上雙目不再理會。
見蔣介石臉上青筋暴起,身體又在戰(zhàn)抖,張學良知道暫時談不出什么結果,只好轉(zhuǎn)身離去。
到上午10時,蔣介石被扣的消息已傳遍了西安城。人們成群結隊,一邊游行一邊高呼:“打倒蔣介石!”“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抗日!”各界救國團體紛紛成立,一致呼吁全國各界代表齊聚西安,共商抗日救亡大計。
遠望著大街上興高采烈涌動的人流,張、楊二人心中反而越來越覺沉重。
他們面臨著一個巨大的難題:該怎樣處置這位委員長?
眾將領們早已議論紛紛。有人認為,蔣介石是當代中國的專制君王,罪大惡極,應當眾砍頭;有些將領則認為,蔣介石固然該殺,但他畢竟是委員長,殺他難免會落下個“弒君”的惡名,不如把他交給共產(chǎn)黨,讓與他有血海深仇的紅軍砍下他的頭來;另有一些將領則說,張副司令早已有言,只要蔣答應抗日,仍然擁護他做領袖,殺掉他就違了初衷。但是,若是他堅持不抗日,又該如何處置?
張學良這時才又陡然想起舉事前于學忠問他的那句話的分量。他和楊虎城面面相覷,兩人這時才意識到,當初他們過于注重如何捉蔣的細節(jié),而忽視了捉蔣之后的行動。要想邁出第二步,已是無比的艱難。
“還是讓陜北早點來人吧,”張學良對身邊人道。他相信,一向?qū)r局有著清醒認識的共產(chǎn)黨,這時候一定能想出個萬全之策。
12月12日這天,是張學良有生以來感到最為忙碌和焦慮的日子。從蔣介石房中出來,他便回到新城指揮部,審閱由他和楊虎城聯(lián)名向全國、向國民黨中央執(zhí)委會、向各省當局和新聞機構發(fā)出的通電:
東北淪亡,時逾五載,國權凌夷,疆土日蹙。淞滬協(xié)定屈辱于前,塘沽何梅協(xié)定繼之于后,凡屬國人,無不痛心。
……
蔣委員長介公受群小包圍,棄絕民眾,誤國咎深。學良等涕泣進諫,屢遭重斥。日昨西安學生舉行救國運動,竟嗾使警察槍殺愛國幼童,稍具人心,孰忍出此。學良等多年袍澤,不忍坐視,因?qū)楣珵樽詈笾娭G,保其安全,促其反省,西北軍民,一致主張如下:
一、改組南京政府,容納各黨各派共同負責救國;
二、停止一切內(nèi)戰(zhàn);
三、立即釋放上海被俘之愛國領袖;
四、釋放全國一切之政治犯;
五、開放民眾愛國運動;
六、保障人民集會結社一切政治自由;
七、確實遵行總理遺囑;
八、立即召開救國會議。
……大義當前,不容反顧,只求于救亡主張貫徹,有濟于國家。為功為罪,一聽國人之處置。
臨電不勝迫切待命之至!
西安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
這便是后來以“八大綱領”著稱的張、楊政治主張。它既是民主的,也是進步的,由于這個“八大綱領”的存在,標志了這場事變的抗日愛國性質(zhì)。
張學良審完該文,立即攜著它來到了扣押著軍政大員們的西京招待所。
“對不起,讓諸君受驚了!”張學良朝眾人笑著拱手?!翱晌覍δ銈兒翢o惡意,只是同委員長爭政治主張……”他拿出文稿,通念了一遍?!霸趺礃??如果同意,我請諸位在下面簽個名?!?
軍政大員們個個都是驚魂甫定,對未來生死尚難預料,現(xiàn)在有機會推開求生之門,哪里會拒之不為。何況,他們中一些人本來就贊成團結抗日。
結果,這份通電發(fā)出時署名者已有19人。其中有7人是以張學良為首的東北軍將領,4人是以楊虎城為首的西北軍將領,另有8人為南京的軍政要員。
蔣介石也看到了這份通電,但卻未置一言。此次被扣,是他生平遭遇的最大挫折,反復思忖,料定自己必死無疑。
12日下午,蔣介石所寫的一份“遺囑”式的電文,轉(zhuǎn)到了張學良手中:
美齡吾妻:余決心殉國,經(jīng)國、緯國吾子即汝子,望善視之。蔣中正。
張學良看罷,只得一聲苦笑。他知道,委員長這次是執(zhí)意硬抗了。思忖良久,他提起筆,分別給宋美齡和時任代理行政院長的孔祥熙擬了電文。
致宋電為:
學良生平從不負人,耿耿此心,可質(zhì)天日,請夫人放心。
致孔電為:
伏思中華民國非一人之國家,萬不忍以一人而斷送整個國家于萬劫不復之地。弟愛護介公,八年如一日,今不敢因私害公,暫請介公留駐西安,促其反省,決不妄加危害。
在西安兵諫扣蔣、舉國為迎接聯(lián)合抗日而熱血沸騰之時,如果盡快將張、楊的意向和主張公布于世,勢必得到全國民眾的理解和支持。但這時發(fā)生的一樁意外事件,卻阻礙了這一進程—東北軍交通處長蔣斌突然叛變,扣下了有19人署名的致全國各界的通電(包括其八大主張),并向身在南京的軍政部長何應欽密報了西安事變的情況。
發(fā)自西安的一切消息均被封鎖了,張、楊抗日民主的政治綱領在外界鮮為人知。與此同時,南京宣傳機構捏造了大量謠言,一條條有關西安的駭人聽聞的消息發(fā)往了全國和世界各地。
西安被描繪成了一座瘋?cè)嗽?,而張學良在世人眼中變成了一個具有其父遺風的綁票土匪。除廣西等少數(shù)地方實力派之外,國內(nèi)外當時對西安事變的反應,大都是對張、楊的規(guī)勸、譴責甚至警告,而其總的傾向性要求便是:盡快釋放蔣介石。
這種近乎一邊倒的輿論,使張學良精神上受到強烈刺激。
然而最令張學良惱火的是蘇聯(lián)的態(tài)度。
張學良素來看重蘇聯(lián),他自來西北后與中共紅軍由最初的對抗到后來的諒解融合資助,很大程度上就是看重紅軍背后有蘇聯(lián)的支持,他認為中國的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運動必須得到蘇聯(lián)的援助。但自事變的第二天即12月13日起,蘇聯(lián)的報紙、電臺一再指責張學良發(fā)動西安事變是“以抗日運動為投機”,“足以破壞中國反日勢力的團結”,甚至無端猜測,說西安事變是“著名的日本代理人”汪精衛(wèi)和張學良共同策劃的。而僅僅一個星期之前,蘇聯(lián)《真理報》還在尖銳地抨擊蔣介石。
蘇聯(lián)的反應大大出乎張、楊的意料,連中國共產(chǎn)黨也無法理解。
保安的興奮與莫斯科的憤怒
當西安事變的消息通過中共中央駐西安的代表劉鼎用電報傳到中華蘇維埃人民共和國的臨時首都保安小鎮(zhèn)時,人們簡直不敢相信。正在制訂作戰(zhàn)方案的劉伯承將手中鉛筆一扔,興奮地大喊一聲:“天公開眼,蔣介石也有這一天!”
十年的剿殺,十年的冤仇,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雪恨的機會!
事變當天下午,中共中央政治局的會議便通過決議,決定支持張學良,并立即派代表前往西安。第二天,毛澤東在一個有300名干部參加的會議上作報告,說1927年以來,蔣介石欠共產(chǎn)黨的血債高積如山,現(xiàn)在應當將蔣介石押到保安來,清算血債。
但這種捉蔣的興奮和審蔣的議論轉(zhuǎn)瞬而過。12月14日,一份通過上海孫中山夫人宋慶齡之手轉(zhuǎn)來的發(fā)自莫斯科的電報,令中共領袖們目瞪口呆。在這份由斯大林親自起草的電報中,闡述了三點意見:西安事變是由日本人、汪精衛(wèi)和張學良共同炮制的陰謀;蔣介石是唯一有資格領導中國抗日的人選;中國共產(chǎn)黨應力促事變和平解決,釋放蔣介石。
電文還警告,若中共不為釋蔣努力,蘇共將不惜向全世界宣布與中共斷絕關系,以土匪相看。
住在窯洞里的毛澤東禁不住跺腳大罵。
但當時的蘇聯(lián)是世界革命的領袖,中國共產(chǎn)黨的首腦們不能不遵循莫斯科的指示,只是他們不能接受莫斯科對此次事件性質(zhì)所下的結論,以及對張學良的重度攻擊。經(jīng)過反復商討,中共中央提出了對待西安事變的基本方針:聯(lián)合南京政府中的抗日力量,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給張、楊以軍事和政治上的實際援助,制止內(nèi)戰(zhàn)。
幾乎當時所有的中共領導人都參與了這項方針的制訂。在最初惡蔣的沖動反應之后,人人都意識到,南京政府最高領導地位一旦最終出現(xiàn)真空,無論張學良還是何應欽都不能填補,而當時中共的政治影響和軍事實力尚無號令全國的能力,且各地軍閥虎視眈眈,各個心懷鬼胎,這就意味著倘使蔣介石命喪西安,將會引起一場較之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間的十年廝殺更為慘烈的內(nèi)戰(zhàn)。
而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的鐵蹄正在中國土地上急促作響。
12月16日,由周恩來、秦邦憲、葉劍英、羅瑞卿等二十多人組成的中共代表團,頂著漫天的鵝毛大雪,踏上了去西安的征途。
毛澤東站在大路口,向漸漸遠去的馬隊高揚起手臂。
“周恩來此行,難哪!”他朝身邊的朱德輕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