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當頭的系惇貴嬪二位兄長——云曦過、云曦逸,皆肩負金紫光祿大夫之職,頭戴藍寶石頂戴,身著九蟒四爪袍配孔雀補子。
素聞云立在世之時,為官清廉,斷案素有果毅之性,叫民間百姓贊不絕口他不畏強權之氣。縱使無能得見云立的風采,只看惇貴嬪今日氣度,依稀可見當日其父云立何等氣魄。再者,云曦過、云曦逸與惇貴嬪一母同胞,到底一氣連枝,自然差不到哪兒去。
認真計較起來,過去的某一日,我曾從竹春的笑語之中聽出了幾分流言蜚語:論及云曦過、云曦逸二人的相貌品格,自然無需多言,只看惇貴嬪的容貌便可推測出一二。固然不及嘉煍王、慶炾王兄弟倆,到底算得上是人中龍鳳。然則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卻是他們兄弟倆各自只娶了一位妻子,自此恩愛一生。固然膝下子女不多,算得上子嗣稀薄,各自擁有一個兒子,到底算得上富貴之家、和睦之族,堪與婺藕的父母相提并論。御殿之內,所有人都在惇貴嬪親自挑選了自己的兩位嫂嫂之后,眼見得她們如此幸運,皆羨慕不已。若非如此人聲鼎沸,只怕尚輪不到竹春在我耳畔絮叨。
“妾妃固然不曾得見特進光祿大夫當年的風采,然而一見惇貴嬪這副脾性,自然可想象得出一二。”皇后贊賞地瞧了惇貴嬪一眼,隨即笑道:“近幾日為著穆惠莊太子與穆德安公主之事,陛下每日處理朝政幾近疲乏無力,甚是憔悴,眼瞅著人消瘦了一大圈兒,多日不曾召嬪御侍寢。然則朝中要事卻無一幸免叫陛下安心舒暢,可見惇貴嬪二位兄長的功勞不小。”
眼見皇后提及惇貴嬪二位兄長,皇后亦不免多了幾分感傷,“眼見著惇貴嬪二位兄長為陛下如此盡心竭力,當真叫妾妃心底里頭欣慰,不免想起當日莊靜貴妃在世之時,殷氏父子他們亦算得上勞苦功高了。若非莊靜貴妃早早離世,只怕殷氏一族會群雄并起,成為陛下的左膀右臂。哪兒會如同今日這般,日逐西山,病的病,死的死,子嗣凋零,叫陛下如此傷心。”
皇帝接了話,點點頭道:“自從殷榮、殷羽嗣一死一病,殷氏一族早已人才凋零,到底算得上我大楚的一大損失。若非今日有云曦過、云曦逸他們二人為朕撐起半邊天,只怕朕于朝中并無多少良臣美將。他們雖則年輕,只比昭容大十歲而已,到底領受了云立多年的教導,自然深得其為人處世的精髓,于朝政之上不卑不亢,敢于直言。”
皇帝一番夸贊,自然叫惇貴嬪分外欣喜,連連頷首,感激道:“妾妃代二位兄長多謝陛下夸贊。”
眼見惇貴嬪今日這番歡喜的模樣,我一時想起了裊舞,不由地吐出一口長長的氣,唉聲嘆息道:“當真是可惜了如此喜慶的日子。若穆惠莊太子與穆德安公主依舊在世,與咱們一同享用這臘八粥,只怕咱們一家子可算得上是齊聚了。”一時陷入悲涼之中,無能自拔。
依著我的地位,除了皇后,無人敢反駁我出言不當。然則即便系皇后,素來知曉裊舞這些年過的系何等日子的皇后,亦不敢輕聲打攪我對裊舞的一番遺憾,然則隨聲附和了一句,“到底系妍貴嬪意志不夠堅定,若非如此,只怕絕不會就此恍如避世而居,終日與佛龕為伴。”
一句話,順利地叫皇帝回憶起了過去與裊舞那般恬靜美好的歲月,眼眸一時出神,過了良久才回過神來,不禁惋惜一聲,道:“妍貴嬪為著穆安定公主之死已然避世多年,每日不斷地誦經念佛,比朕這個做父親的要盡職盡責多了。”
容貴姬急忙打斷道:“陛下日理萬機,此生子嗣絕非一位公主而已。陛下如此說,當真是言重了。再者說到底,妾妃瞅著,妍貴嬪的心性亦忒薄弱了。”
聽罷,我心里頭不悅起來,到底明白容貴姬所言系事實,故而不出一聲。
瞅了瞅惇貴嬪,皇帝一時失神,隨即笑道:“為著今日皇后這一場臘八粥宴,朕自該好生晉封妍貴嬪、惇貴嬪為妍妃、惇妃,亦好普天同慶。”
惇妃大喜,連連下跪謝恩。
明眼人皆看得出來,自從麟德七年十月裊舞自妍貴姬晉為淑媛、麟德十二年新春晉為妍貴嬪后,裊舞再無侍寢之責,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與帝太后一力鉆研佛經注釋,求得內心的安慰。故而皇帝此刻晉裊舞為妍妃,不外乎看重帝太后與她多年潛心禮佛的份兒上,并非對她有頗為深厚的寵愛。
艾賢妃素來心思敏捷,此刻亦看出了這一點,瞧了我一眼,隨即笑吟吟道:“如此一來,為著妍妃娘娘與帝太后同心一體,只怕愈加有助于帝太后來生轉托富貴人家,盡享榮華。唯有如此,才配得上帝太后對佛祖的一片赤誠之心。”
“帝太后近幾日的身子似乎——”折淑妃聽罷,忽而吞吞吐吐,猶豫道:“似乎不太好。只怕系入冬的緣故,叫帝太后鳳體有了幾絲憔悴。”
帝后二人直接看向折淑妃,詫異而吃驚地齊齊問道:“怎會如此?”言畢,隨即轉頭看向皓月與秦斂。
皓月與秦斂當即下跪行禮,誠惶誠恐地回稟道:“奴才(奴婢)依著陛下(娘娘)的吩咐,每隔三日探視帝太后一回,實在不知此事。”
折淑妃隨意微笑一聲,說道:“那便是了。昨日妾妃為穆德安公主祈福之后,隨即想起多日不曾拜訪帝太后與妍妃姐姐,又想著這幾日事忙,只怕去了妍妃姐姐那兒,少不得說這幾樁大事,倒叫人心里頭愈加難過,便只去寧壽宮給帝太后請安。孰料才一邁入紫極殿的大門,隨即聞到里頭傳出一股藥氣。一打聽,這才知道帝太后前一日偶感風寒,今日已然下不來床了。妾妃入內之時,帝太后尚且——”
話還沒說完,外頭已然入了慎容丁纖人。
臉上帶著淚花,一入內,丁慎容隨即急匆匆下跪行禮,語氣夾雜著無盡的哀傷與悲痛,磕頭回稟道:“啟稟陛下,帝太后山陵崩了。”語帶九天之哀痛。
此等消息來得如此迅速,叫人措手不及,皇帝當即驚得站起身來,睜大了眼睛,全身微微顫抖起來,語氣沙啞地問道:“什么?你說什么?”
丁慎容尚未開口再次回稟,皇帝隨即支撐不住如此打擊一般,當即昏倒過去。
“陛下!”眼見皇帝徑直昏倒,殿內諸妃紛紛驚呼起來。
皇帝這一昏倒,盡數將所有的事宜堆到了皇后的身上。強自忍著內心的情緒,我倆硬生生冷靜下來。皇后徑直吩咐秦斂與皓月將陛下就近送入椒房殿寢殿,吩咐御醫好生看護著,另吩咐丁慎容與她一同回紫極殿,為帝太后安排招魂復魄、沐浴飯含及小斂事宜。
我急忙吩咐倚華先行一步前去通知廣孝法師,叮囑他將多年前帝太后為自己準備的棺槨取出,以作今日雍和殿大斂之用,隨即奔赴雍和殿,將為帝太后祈福祝禱的一應事宜依著往日的例子交代清楚。直忙到了夜幕降臨時分,諸多宮人在丁慎容的帶領下扛著著盛裝收殮的帝太后遺體入內,可惜不見皇后身影。
眼見我面色往后頭瞧,看出了我的心思,丁慎容頷首回稟:皇后此刻已然奔赴臨光殿看護皇帝去了,示意雍和殿內一應事宜暫且交由我、折淑妃、艾賢妃來主持。
待到行大斂之時,我曾偷偷往棺木里頭看過一眼:帝太后滿臉褶皺的臉龐面色枯黃,容貌憔悴,滿面皺紋深刻,雙頰凹陷,雙手干枯如細枝,甚至戴不了翠玉扳指,幾欲脫落下來,看似二三月不曾好生進食了。
心下疑惑之際,與折淑妃等對視一眼,我倆在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心照不宣。
帝太后離世這一日,原本清晨的明媚日光如同天神降臨的金色光芒一般,孰料到了日薄西山之時,便隨著帝太后山陵崩的消息傳來,成了漫天鋪地的一層迷霧輕紗,叫世間所有的一切盡數被漫天白雪遮蓋起來,不漏一絲空縫,如此壓抑的氛圍叫御殿之內所有人皆透不過氣來。
大斂之后,依著窗外的天色,已然到了晚間,諸妃與吾等此刻已然在暖閣里頭換好了素服,在雍和殿內依著位分次序,一同為帝太后祈福哭喪。
黃昏之色撒下滿地的凄涼昏暗,夾帶著深淵般的痛楚。殿內已然掛起了雪白靈幡,潔白哀哀,飄搖垂下,一層一層,極為慘白。
待到戌正時分,大門被輕輕地推開,發出‘嘎吱’一聲。突兀刺耳的聲音打破了里頭的梵音靡靡,諸妃皆停下了誦經念佛之聲。開門之聲猶如阿鼻地獄里頭的牛頭馬面呼吸之間發出的氣息,隨著夜幕寒風的吹入,趁著漆黑無光的夜幕,在幽幽而通明的燭光搖擺下,伴隨著如同無數只觸手一般飛揚起來的白幡,渾然一副叫人不寒而栗又陰森詭異的畫面。
在吾等回頭注視下,皇后、秦斂攙扶著備受打擊的皇帝一步步緩緩入內,走到帝太后靈前。當著所有嬪御的面,眼色紅了一圈的皇帝一時哀慟不已,無法克制地徑直落淚。固然有男子漢不輕易流淚之理,皇帝亦連一聲哭腔不曾叫人聽見,卻叫人自心底里頭萌生出一道悲涼的嚎啕之聲,叫人感同身受,不由得流出淚來。
皇后在一旁極力心疼地勸慰道:“還請陛下寬心。此番帝太后離世,咱們固然心痛不已、哀傷不斷,若連陛下亦亂了分寸,只怕僅憑妾妃四人實難主持大局。如今,御殿之內,所有事宜盡數落到了妾妃四人身上,還請陛下千萬保重龍體。如若不然,只怕妾妃等有三頭六臂亦無能為力。”
皇后一番話,說得動情在理,叫皇帝硬生生止住了兩道清淚,沙啞著嗓子說道:“皇后此言極是。”隨即抹去臉上兩道清淚,逐漸冷靜自如起來。
忍著內心的哀痛為帝太后上了三炷香之后,皇帝回臨光殿召喚眾大臣入宮,一同商議追謚等事宜。皇后則與諸妃一同留在了雍和殿,入暖閣更換了一身素服后,出來行祭奠之禮,而后與廣孝大師、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一同商討這段時日的喪儀如何舉辦。
我心下不住地感慨:今歲新春期間,喪儀不斷,要普天同悲了。
當日,無論系穆惠莊太子抑或是穆德安公主之死,皆依著慣例吩咐六尚二十四司操辦即可,然則此番系帝太后離世,格局牽扯到天下之母的身份上,自然是要格外隆重與日久了。再者,帝太后養育皇帝一場,自然勞苦功高。眼見皇帝今日這般痛心疾首的模樣,可見帝太后素日在他心中系何等地位,故而皇后、吾等、六尚二十四司所有人皆忙忙碌碌,為之祈福祝禱,殷勤求得帝太后來生轉世投胎入富貴人家,無一人敢偷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