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
我忽地想起當日云容所言:來日,淑女若需奴婢相助,只管言明,奴婢定會傾力扶持。
今時今日,可算是等到了機會。我眼下已然束手無策,只怕身處御殿多年而將世事看透的云容尚且能幫得上忙。
我趕忙對倚華吩咐道:“倚華,你且吩咐本宮多年來一直關注的一位名叫云容的教引嬤嬤于今夜子時前來長樂宮請安。”語氣鄭重其事,叫人不容小覷。
倚華固然詫異,終究無聲地行禮退下。
鶯月不知當夜我倆所言,一時費心思索,這才想起‘云容’系何人,不覺出聲問道:“娘娘今日怎的想起那位教引嬤嬤了?難不成,她與此案有關?”
我淡淡一笑,解釋道:“并非有關。而是當下她或許能助我一臂之力。”
鶯月點點頭,滿臉了然,“云容姑姑身處御殿多年,自然系人精。若非如此,只怕——”
正說著,外頭傳來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響,我趕忙示意鶯月出去查看。
不一會兒,鶯月回來了,一臉平淡地回稟道:“回稟娘娘,不過霜序在外頭砸碎了裝有安胎藥的瓷碗。”
我聽罷,不再言語,靜候倚華佳音。
趁著夜黑風高之際,我終于等來了云容年老的身影:多年不見,她的面容已然不再那么年輕,松垮的肌膚愈加顯出她的老邁,歲月的風霜將她面龐的棱角琢磨去了棱角,唯獨那雙眼睛,依舊透露著時光積累下的聰慧狡黠與歷經世事的坦然釋懷。
我心下不禁唏噓一番,上前攔住了云容意欲行禮的舉止,親切地將她拉到桌面,坐下,開口便系一句,“云容姑姑,多年不見,你可還好?”
“多謝婉長貴妃娘娘惦記。數年來,為著婉長貴妃娘娘私底下的關照,奴婢的處境較往年好了不少。奴婢在此,多謝娘娘。”云容低眉順眼,語氣中流露出一絲絲感激。
“說來還得是姑姑聰慧,這才護得己身周全。若換做她人,縱使陛下刻意袒護,只怕身處御殿不過一年半載,亦會連自己的性命亦搭進去。”我客氣地親自給她捧上一盞鶯月送上來的祁門茶,一如往昔,“姑姑請用。”
依著我今時今日的地位,本不需要對她如此客氣,可她好歹身處御殿多年,自然明白其中關竅。故而在我示意鶯月下去之后,隨即如當年那般,慢悠悠啜飲了一口,才用那雙看盡御殿數十年的眼眸盯著我,令我根根骨骼皆長出尖針來,刺得遍體泛起疼痛,波浪般席卷全身,頭皮亦發麻,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道:“不知娘娘此番傳召奴婢前來,可有要事相商?”
面對此情此景,我的心頭不由得愉悅了幾分,道:“姑姑身處御殿多年,自然消息靈通,如何不知清歌今日意欲何為?清歌只問姑姑一句:當日姑姑所做出的承諾,今日可還當真?”
云容微微一笑,仿佛一切盡在意料之中,坦言道:“自然算數。不然,如何對得起娘娘數年來的關照。”
我嘴角揚起一抹滿意的微笑,“既如此,還請姑姑幫清歌一回。來日,清歌必有謝意。”
“娘娘與奴婢如此坦言,奴婢亦不拐彎抹角:今時今日,莊靜貴妃之死牽連上長御秋紫與黃門內侍朱襄,繼而將火引到了皇后的身上。如此行徑,絕非尋常嬪御所為。照此看來,娘娘自然想到唯有折淑妃、權德妃、慧妃、巽妃四人可從中得益。”
聽得入神,我點點頭:云容所言與我所想分毫不差。
云容啜飲一口,緩緩悠悠地繼續道:“此四人中,權德妃的嫌疑自然少一些,不外乎她并無皇子傍身。而巽妃身為太子之母,自然期盼著一路順順當當、高枕無憂地在太子登基之后被尊奉為皇太后,繼而安享天年。獨獨折淑妃與慧妃的嫌疑頗大。”
我鄭重地點點頭。
“折淑妃兒女雙全,頗受陛下寵信;慧妃的皇四子卻是懿恭淑妃遺孤,縱有錢氏一族的血脈,到底竇氏一族在前朝已然毫無希望,陛下自然不會考慮改立皇四子為太子。如此說來,唯有折淑妃有嫌隙企圖絆倒皇后與娘娘您,繼而登臨長貴妃之位,為皇五子尋摸一個好去處。”說到這里,云容的眼色已然昏黑如窗外一片黯淡無星的夜空,透露出一股逼人瑟瑟發抖的寒意。
我猶豫著,終于耐不住,婉轉接口道:“我亦如此揣測。可惜的是,我始終捉不到把柄。何況,依著我素日看來,與她相處如此和睦,當真難以預料她竟有如此城府。”
聽罷,云容不知可否,只一味扶著茶面,悠閑自在道:“娘娘身處御殿之內,自然知曉凡事不可僅看外表。若娘娘明白此理,自然不會疑惑究竟何人系毒害莊靜貴妃、污蔑皇后的真兇了。奴婢不妨將自己看人的準則告知娘娘一些:依著奴婢近些年來素日所見,折淑妃、權德妃、溫妃、慧妃、禮貴姬不論恩寵如何,論起本性,當屬同一類人。”言畢,不顧我滿臉的詫異,隨即起身告辭,“奴婢就此告辭。還望娘娘切勿三番兩次地傳召奴婢,以免叫人看出破綻。來日,若娘娘再有需要奴婢之處,奴婢定會傾力相助,以報答娘娘多年的恩情。”
聽聞云容如此言論,我登時懷疑自己聽錯了:依著云容話里話外的意思,仿佛婺藕倒有幾分嫌疑了?來日,待皇帝駕崩,自然便系太子登基,對于婺藕而言,只需靜待佳音即可。她何必如此心急地意欲鏟除皇后、莊靜貴妃?她們二人并不曾妨礙來日太子的登基之路啊!難不成系云容錯了。她被真兇買通,繼而企圖借我之手除掉婺藕與太子,最終叫恭禮抑或恭順入主東宮?
然則我幾番思索,終究得不出究竟:折淑妃與慧妃皆非心機如此深沉之人,她們與云容亦不曾有過來往。數年來,倚華依著我的吩咐,每每關照云容之時,從未見過她人出入云容的居所——云容自始至終一人獨居,素日并無來往之人。
云容此番一席話終究在我的心底里發了芽,令我到底對婺藕起了戒心。
我忽而想起: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與婺藕之間的往來漸漸少了下去,不似往日那般日日客串。這一切似乎發生在恭修入主東宮之后。隨著自己的兒子成為新一任太子,婺藕的地位固然有所變化,終究因家世之故,止步不前。御殿之內,我身居長貴妃之位,折淑妃與權德妃身居帝妃之位,皆在婺藕之上。偏偏太子系她所出,正二品巽妃的位分,到底叫人看了覺得不倫不類。
思緒百轉千回之間,我仿佛記起來當日凌合曾來報:御殿之內隨著恭修繼任太子,而皇帝對其生母婺藕并無過多恩寵與地位上的提升,可見不外乎恭修血脈與家世皆配得上的緣故,與婺藕無關。
我細細思忖著:論及年歲,恭修不及皇長子稚奴;認真比較起家世地位,恭修亦不如恭禮。只怕恭修的太子之位系前朝大臣簇擁之下,皇帝才勉強答應的。自然,萬一皇帝來日有易儲的念頭,不是不可能。當日,惇怡長貴妃的恩寵連我亦不及其萬分之一,只怕她誕下皇子之后,恭修的太子之位會不保。便系前朝大臣諫言,易儲極易造成前朝御殿之間的權力失衡,皇帝執意如此,又能如何?再者,太子乃儲君,冊立太子怎可兒戲?若皇帝意欲因著對惇怡長貴妃的寵愛而冊立惇怡長貴妃之子為太子,只怕來日會有戚夫人與劉如意的慘劇發生。再者,夕氏一族素來地位尊崇,一旦儲君身上留著夕氏一族的血,只怕來日夕氏一族會名正言順地崛起,成為朝野之中最有權勢的家族,只手遮天。認真計較起來,夕氏一族今日不過憑著先輩的軍功卓跡方如此安逸,實則內里已然無輩出能人,只看無一族人擔任朝中要職便可知曉。如此庸碌族人,若因著惇怡長貴妃的關系身兼要職,只怕難以服眾,更會造成朝野動蕩不安,天下再次面臨戰亂禍患,最終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大楚歷經高祖、穆宗、仁德二宗兩兄弟、寧元二宗兩兄弟,代代勵精圖治,方有今日之國富民強,萬國來邦。若因皇帝一人之故而打破如此和睦的局面,皇帝到底配得上昏君二字了。
心頭猛然一個回旋,我心底里生出一絲絲的寒涼苦澀:若皇帝執意如此,大臣終究無法。一旦婺藕亦看出這一點,只怕她一時鋌而走險亦未可知。
回想著當日一同步入御殿的美好歲月,我只覺得今時今日的御殿如同刀山火海一般,若非意志堅定之人,只怕早早會被其中的利刃所傷。當日,我與斂敏、婺藕三人一同立誓。裊舞已然心如死灰,斂敏早已香消玉殞,只余下身為太子生母的婺藕與我這個婉長貴妃了。世事多變,今時今日我與婺藕若當真走到了這一步,到底系我平日里不曾真心關懷她。若非如此,只怕她亦不會鋌而走險。
可是,我心底還是保存了一番希望:或許,此事并非婺藕所為。許是有人妒忌太子系她所出,故而設了此局,企圖將眾人的目光盡數鎖定在婺藕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