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披藍(lán)外衣,沿湖畔彳亍。
我從口袋掏出一支煙,深吸幾口。我感到一種無法名狀的迷惘。
突然,我看見一個幽靈顯現(xiàn)在柳樹底下,微風(fēng)滑過,長而散亂的黑發(fā)微微飄起。
“透明的淚滴,飄零在風(fēng)里。瀕臨崩潰的我,幾乎要窒息。呼吸著,悲涼的空氣,我已經(jīng)被世界遺棄……”
她恍惚地哼著歌,不時拾起身邊的石子砸向湖心。
“有沒有,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有一種情義,埋沒在心底。我的青春就像一個謎,愛是青春的謎底?!?
她蔫蔫地打量著這個世界,發(fā)出一聲聲嘆息。
“啊!”我驚愕道:“林!曼蕓!”
她木訥地看著我,額頭上有個火罐印,她面如死灰……
“曼蕓!我是我!”
她木訥地看著我,面無表情,有些麻木。
“我是我!蕓蕓!”
她看看如鏡的湖面,又看看我,沒有說話。她像丟了魂一樣。
我拉著她冰冷的手,她沒有掙脫,也沒有跟從,她依然木訥地看著湖面,看著我……
“發(fā)生什么啦?”我難過地看看曼蕓。
曼蕓沒有反應(yīng),她表情呆滯。
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站在湖邊,呼吸著煙。
月光如酒灑落湖面。
曼蕓難過地看著湖面的漣漪,關(guān)于不幸命運(yùn)的種種況味依然翻滾在她腦海,慘淡的現(xiàn)實(shí)恍如晴天霹靂一樣讓她心痛不已。
“很多年前,我仙女一樣快活??涩F(xiàn)在,只有惆悵伴我。舉杯痛飲,借酒消愁,顛沛流離的我,又犯了錯。闖禍,墮落,思索,我似乎永遠(yuǎn)失去了灑脫。我?guī)е扑榈男?,在黑夜狂奔,在暴雨寒風(fēng)中踉蹌哆嗦,在云里霧里寫滿青春的困惑。我想快快蘇醒,清醒,驚醒……”
眼淚從她臉龐滑落,像是露珠。
“不安,不安,不安!不滿,不滿,不滿!誰甘心就這樣平庸平淡平凡?誰情愿就這樣心煩意亂?”她發(fā)出靈魂之聲。
“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很多事,別鉆牛角尖,越鉆越瘋……”我安慰她說。
她面無血色,道:“我……我的貓每天凌晨都仿佛在確認(rèn)我是否活著……你不懂,你經(jīng)歷的和我不一樣,自然不懂。”
“啊!”
“我想起我的少女時光,那時一無所有,卻有旖旎繾綣的夢……而今心碎得比碎紙機(jī)的紙屑還碎。二十年來的理想燈塔已然坍塌。我差點(diǎn)跳進(jìn)去,今天?!彼f。
“跳湖喂魚嗎?曼蕓。你知道的,你這樣天堂的門不會為你打開,地獄的使者或許會歡迎你。”
“這幾天是我人生最煎熬的一段日子,我幻想自己拋尸荒野……”
“你總是充滿奇思妙想,但這一切都只是幻想。別再讓自己陷入虛幻之中了。那些焦慮和恐懼只是過眼云煙。人生就是一個痛苦接著另一個痛苦,但你總得突圍出去?!?
“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天,簡直那種天塌地陷的感覺,我一夜長大!一下把我鍛煉成女人。半夜十二點(diǎn),我走在醫(yī)院太平間,陰森森的。我問老天,為什么要這么對我?”曼蕓臉色煞白,噙著淚滴。
“??!”
“我爸被帶走調(diào)查的前幾天,我還跟我大吵了一架。我多想能有機(jī)會向我道歉,可是再也沒有機(jī)會了!現(xiàn)在我真想抽自己兩巴掌……”她聲音發(fā)抖。
我緊緊握住曼蕓的雙手,她的手冰涼冰涼的,她的心哇涼哇涼的。
“我越想這些事,越想哭……”眼淚從她臉龐滑落,像是露珠。
我驀地感嘆世事無常。
“福無十全,瓜無滾圓,甘蔗沒有兩頭甜,心情真是得靠自己調(diào)了,可得想開了?!蔽艺f。
“我的甘蔗也成酸蔗了。”她說,“再甜的甘蔗不如糖?!?
幸與不幸恰如硬幣的兩面,命運(yùn)隨意一拋,幣落,曲終。
當(dāng)不幸的命運(yùn)的巨輪翻滾著巨浪向我們駛來,我隱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惆悵。
濃霧漸漸褪去,我和她漫步在湖邊,看著涌動的湖水,想從無止境的悲傷中解脫出來。
可惜不能。
曼蕓回想起2008年9月,消瘦的老爸背著重重的行李送她上學(xué),大喘著粗氣。
“爸,別送了。我一個人可以的?!?
曼蕓用紙巾給她爸擦了擦額頭的汗。
林祥叼著短截的煙,咳嗽了幾聲,我伸出粗糙的手,拍拍孟蕓蕓的手腕。
到了分別的時刻,她依依不舍卻又走了幾十米。
她猛地轉(zhuǎn)身,看見她爸還站在原地,使勁向她揮手。
她爸亮了亮嗓子,喊道:“閨女,遇事別怕啊!”
我用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表情喜悅而苦澀。
“是否這次我已真的離開你,是否淚水已干不再流,是否應(yīng)驗(yàn)了我曾說的那句話,情到深處人孤獨(dú)?!甭|一邊回憶,一邊哼歌,她捂住自己的雙眼,陷入無止境的悲愴。
曼蕓給我講起她的故事。她說她剛生下來的時候并不哭,于是被她爸倒提著,又是搖晃,又是煙熏,整整過了四十分鐘,愣是不哭。
后來她爸過來照著她的屁股打了兩巴掌,曼蕓才哭起來。
曼蕓常和她媽開玩笑說:“別人哭著出生,是這輩子要吃世上清苦;而我不哭,便是為了來世上享福。你們還非得把我弄哭了來受罪,討厭!”
她說她爸雖然人瘦,但功夫了得,十幾個人根本近不了我身,一跺腳便能飛檐走壁,十八般兵器就藏在舊院地下。
估計是曼蕓太愛她爸,所以才夸得這么傳奇。
“你爸留下什么兵書沒有?《林子兵法》什么的?!?
曼蕓的表情有些惋惜,說:“好像沒有哦,要有那些秘籍,我沒準(zhǔn)會成為一代女俠?!?
“草莓女俠嗎?”
“小時我最愛聽我媽講我爸的故事了,她說我爸有一顆菩薩心腸。當(dāng)時有個混混,追著一個小孩猛打,全村只有我爸看不下去,就站出來呵斥。也是我爸為人仗義,在村人中間有些威望,再加上會點(diǎn)武術(shù),那混混便不敢再造次了。當(dāng)年那個小孩現(xiàn)在也長大了,每年過年關(guān)的時候,常來我家……我爸從小便自力更生,靠著自己的努力蓋房、娶妻,后來又生了我。當(dāng)時村里重男輕女,風(fēng)氣不好,可我爸很疼我,很寵我,我是獨(dú)生女。在我們家族的血液里,少了一份做作,多了一份倔強(qiáng),靈魂的倔強(qiáng)。”
曼蕓說她抑郁的那段日子,整日與樹對話,有時看著一株香椿樹,發(fā)呆。她說閨密香椿芽給她發(fā)的信息都不回,幾乎天天失眠。
我和曼蕓又來到云村她舊院。
曼蕓把將近五百克草莓,倒進(jìn)鍋中。
不知她在放什么大招?
這時她又將白糖倒了進(jìn)去,隨即又加入開水。
她用鏟子慢慢地攪動草莓,不知何時,湯汁終于變?yōu)榧t色,紅得如此艷麗。
“你在做什么?”
“炒草莓。”曼蕓道。
“咱的草莓園不繼續(xù)搞嗎?”
“一提這,我就傷感了。我猜是咱走錯了方向,錯把土坷垃當(dāng)成了金疙瘩?!?
“君子創(chuàng)業(yè),十年不晚?!?
“草莓園還值得再下下功夫嗎?我需要聽一聽清醒者的聲音。需要有人給我頭上澆一盆冷水,告訴我是在癡心妄想,異想天開。”
“趁年輕,再躁動一次。你得崛起啊。”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陷進(jìn)了泥潭了,不知怎么辦了。”
“別把蛋放在一個籃子里?!?
“咱現(xiàn)在就只有一個蛋,還得想辦法多弄幾個蛋?!?
“摸著石頭過河哇。走一步看一步,走一步算一步,現(xiàn)在只能這樣?!?
“關(guān)鍵是咱現(xiàn)在沒有石頭。下河摸了半天,連石頭都摸不到,怎么過河啊。
看來我們的‘草莓’大計,還需要沉淀沉淀了?!?
“打開思路,殺出一條血路?!?
“我還想再沖一把,哪怕是飛蛾撲火,也無怨無悔。假如這次成了炮灰,我就老老實(shí)實(shí)做我的小草莓園。”
我和曼蕓漫步在路上,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
我們通過一潭濁水,窺探世間的一切。仿佛看見不羈生活正高唱著海豚音浮出水面。
透過時光的罅隙,我們仿佛回到相遇的那個草莓園。
我緊握著曼蕓的手,似乎想一起飛離,飛離這個荒誕的世界,去一個純真的不吃人的世界。
在豬頭街,我和曼蕓跳起夢之舞。
我摟著她舞著跳著旋轉(zhuǎn)。
我們步于青草上,仿佛步于喜樂之地。
我冥冥中聽見內(nèi)心的聲音——“不是該結(jié)束,是該開始了。”
“我該醒了嗎?不,我還不想,夢還都沒開花,我怎么能醒來?”她說。
“你為什么休學(xué)啊?”
“我不能在那待,我抑郁癥是好了,可是不高興。我想繼承我爸媽的衣缽,并且擴(kuò)建草莓園。人生何處不相逢,人生何處不寂寥。我想創(chuàng)業(yè)了,我不想在大學(xué)里待。我有我自己的世界,羨慕他們個鳥。我是快意恩仇的女一號,不可能去他們的世界跑龍?zhí)??!?
“你的路還長著呢……”
我不知道是因?yàn)樘_心,還是太難過,總覺得她應(yīng)該斬獲,斬獲那些真正的喜樂。
我不知何時才能掙脫桎梏,擺脫鎖鏈,迎接一場蛻變。
這里又起霧了,霧靄在天空之城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