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他,所有人都知道。唯獨他不知。
——題記
路途中
這海島的夜潮濕窒悶,有并不爽利的大風吹得窗簾呼啦啦擺動。我從短促的夢里毫無預兆地醒來,習慣性地伸手去摸放在枕頭下面的手機。黑暗中,它驀然震動,刺目的白光明明滅滅地閃著,房間那一邊的床上,鄒一帆睡得很沉。凌晨兩點,該是柴向南的短信。
他說,同安,我也很想你。
去,這個人——什么叫“也很想”,我又未曾說過想念他。總是霸道又自以為是,兩年不見,也沒改過半分。我暗暗嗤聲,將手機塞回枕下,輾轉了兩分鐘,忍不住又將它摸出來看。看了又看。窗外有隱約潮聲,和我心潮一起輕輕涌動,恍惚中想起前事后路,竟有了蒼茫而喜悅的感覺。直到鄒一帆的聲音迷迷糊糊地從旁傳來,同安,你在笑什么。我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笑出了聲。
哎,柴向南。
在大多數(shù)人的眼里,離開現(xiàn)在的生活對我來說是絕對愚蠢的決定。
的確,在這個寸土寸金的繁華城市,我住著父親購置的一套房子,小而精致,重要的是無須為每月按揭而煩惱,不用偶爾買一件昂貴衣裙討好自己亦要計算得膽戰(zhàn)心驚。工作的地方在市區(qū)最高的寫字樓上,高大的落地窗外是這個城市最華麗也最殘酷的街景,我的工作只是每日花三兩個小時做完枯燥的文件,然后將剩余時間用來站在窗邊對著天空喝咖啡。代步的工具是2005年買的帕薩特,盡管首付花光了我畢業(yè)以后的所有積蓄,但我仍不愛用它,對于一個沒有耐心的女子來說,周末出門,尋一個停車位都足以讓我對這個世界感覺生無可戀煩躁至死。
所以在大多數(shù)的時候,我看上去郁郁寡歡興趣索然。唯一的消遣,是去離家最遠的那家電影院看一場或壯觀或寂寥的電影。為什么要選最遠的一家?因為這是唯一的娛樂,離家近了,總覺得有些虧待自己。即便不虧待,這日復一日的生活也同樣讓人厭倦。
知道我將離開,父母急急地打了越洋電話來勸阻:安安,為什么?廣州不好么?網(wǎng)絡上一群張三李四不明就里的嗡嗡聒噪:富貴病,絕對的富貴病,你這絕對是吃飽了撐的。就連剛剛在旅途中相識的鄒一帆,亦作苦口婆心狀:不要意氣用事,畢竟在這里,你什么都有。
你不是我,怎知道我什么都有?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無意暴露自己的寂寞。
可你也不是我,怎知我就一無所知?他像孩子玩起字眼游戲。
我嘆了口氣,不準備回應他有些過分急切的熱心。
我可以常常過來看你。鄒一帆又急著說。
你是誰?我不帶感情地反問了一句。彼此都陷入心知肚明的沉默,不過是旅伴,何必曖昧。
任何人都留不住我。或者說,這個城市并不是沒有讓我留下來的理由,我的房子,我的車,我的瓶瓶罐罐,可它們太輕了。我開始收拾行裝,將車子鎖進車庫的最深處,房間里的物件一一用棉布蒙好,這個從內(nèi)心里就輕視疏離了的家,不知道何時再回歸。雖然沒有什么好留戀,但這一室的寂靜,若然真要告別了,還是有些悵然,畢竟它的每一角落細部都已經(jīng)充滿了我的氣息。離開它是輕易的,只因為柴向南在電話里的一句,同安,我總想你可以離我近一些,再近些。不要在我想說話的時候,無處尋你。你知道,我只有你這樣一個說話的朋友。
我又何嘗不是。
那個通電話的深夜,往事歷歷在目。八歲到十八歲,少年時候和柴向南斗嘴生氣嬉戲玩樂的時光簌簌退回,在七年以后,忽然洶涌地覆蓋了我的生活,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孤身一人。孤獨是需要被提醒的,并且在被提醒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它早已遍布你的周身使你的生活看上去圓滿實則漏洞百出。然后是失眠,陷在記憶里不得脫身。我知道自己在想念柴向南,還有他輕輕湊近耳邊說的那句,同安,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秘密。我知道柴向南許多秘密,比如他一頓能吃五十個餛飩,比如他左邊的屁股上有一顆褐色小痣。他每每用鄭重其事的口吻將這些微不足道的秘密告訴我時,我總是一邊笑一邊洋洋自得,仿佛那是一筆多了不得的財富,尤其是在其他女生嫉妒的眼神里,更讓我有虛榮又幸福的錯覺。我曾經(jīng)多么希望,那些幸福并不是錯覺。
柴向南又說,同安,越到后來才越覺得身邊有個真朋友多難得。
于是我便決定離開廣州,為了我的真朋友。
送我去機場的路上,鄒一帆出奇地沉默著。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不停地將車里的音樂關了開開了又關,我猜他有話想說,但既然猶豫不定,我亦不主動過問。我們在高速公路上破風而行,外面的天空是晴朗的藍,我將手擱在車窗沿去攔那些經(jīng)過的風,午后的陽光一點點地從松懈的指間漏過去。將要離開的心情,竟如獲新生。村上春樹說穿過沙塵暴的你必定不再是之前的你,這就是沙塵暴的意義。而我想這一場離開也是如此,有一點忐忑,但不畏懼。
過安檢的時候鄒一帆拉住我的手,動作有些唐突,但我并無不快。
他囁嚅:同安,或者我可以養(yǎng)只小貓來陪你,這樣你便不會寂寞。
我輕輕地抽出手:我不喜歡貓。況且,和不喜歡的東西長久地待在一起,會更寂寞。其實我無意將話說得如此尖銳殘忍,但留有余地實在是更為殘忍的方式。果然,它一語雙關,鄒一帆臉紅地低下頭。我看著這敏感清潔的男子,終于歉意地伸手去為他拍了拍并無灰塵的肩,他抬頭,傷感地看著我說,可是同安,我總想為你做得更多。
我對他微微一笑,足夠了。
鄒一帆對我的好,我是知道的。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鄰城男子,平時做著電子方面的枯燥工作,卻一直堅持單獨出行,想要在四十歲以前走遍世界,還算心有夢想,讓人不覺乏味。短暫的海島兩日,我們漸漸從人群中脫離至單獨相對。他對我從小心試探到慢慢關懷,的確是有著足夠多的縱容和耐心。看得出彼此都是寂寞而內(nèi)向的人,不愿意將這寂寞表露得太明白。他處處體貼著我,又處處節(jié)制在教養(yǎng)和禮貌之內(nèi),總怕留了下作而輕浮的印象,這就是現(xiàn)代人自尊的戀愛方式。
不是沒有動容。鄒一帆潔身自好,且內(nèi)心良善,不是隨處可見的邋遢男人。喜歡一個人,就對她好,很簡單地想為她做許多,這份心情我如何會不懂。只是我一直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樣的感情,什么樣的人。那種盲目的心情,讓我明白這些年的逃匿是不徹底的。
登機的過程緩慢擁擠,我永遠是最后一個上機的人。當然,只有我自己才清楚,這些偽裝的從容和淡定,都將在兩個小時的飛行以后土崩瓦解。像誰說過的那樣,柴向南就是我的克星。
雖然已經(jīng)預先知道柴向南會來接機,但見到他仍然是意外的驚喜。迎來送往從來不是他的性格,對我,就更是毫無理由的粗枝大葉。用他的話說是未把我當女人看,這句話多少有些夸張,但在我的印象里,柴向南總是一副沒心沒肝的樣子,從來都是將重物交給我拖著,還美其名曰鍛煉身體。也許是過去他欺負起我來太過順手,讓我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爭著去拖行李的人真的是他。
然而如何不是他?劍眉星目,改不掉的無賴笑容和頹廢表情,即便當時的瘦小子現(xiàn)在長得又高又結實,也不過就是二十五歲的柴向南。我看著他大步流星地走在人群中,儼然任何一個成熟而英俊的年輕男人,背影是我永不會認錯的。這份了然于心的熟悉,令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人,始終關乎我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