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想停下來好好考慮一番,這本是很正常很正確也很應該的做法,但終究沒能做成。
原因出在柳成龍身上。
這位朝鮮時任領議政反復催促李如松盡快收復王京(漢城),好讓李昖早日回朝。
無奈之下,李如松只好下令由總兵查大受、副總兵祖承訓率兵三千騎前去探路,暫時堵上了柳先生的嘴巴。
探路部隊沒走多久,就來到了一個叫做碧蹄館的地方,并在其南部的礪石嶺遭遇了日軍將領前野長康的部隊一百余人。
雙方一陣激戰后,日軍敗退,損失六十余人。查大受也不追趕,下令撤出此地,回到碧蹄館駐扎過夜。
同時,李如松也接到了送來的匯報,上稱探路部隊碰到了日本的大軍,小試牛刀打了幾下,便斬首六百。
看過之后,李如松很高興,隨即便率親兵精銳一千,準備親自去接應并支援查大受。同時他又令李如柏、李如梅、張世爵各率軍一千共往。最后,他還安排了總兵楊元率部五千作后隨應援。
查大受也很高興,他覺得自己雖然夸大了勝果,但日軍確實不經打。如果日本人都是這種戰斗力,那么光靠他這三千人,估計都能拿下漢城。
第二天大清早,下著蒙蒙細雨,查大受剛起床,正想打套軍體拳然后去吃早飯之時,卻聽手下報告,說有一股五百余人日軍殺過來了。
查總兵非常不爽,雖說送死他歡迎,但不至于那么早那么急吧?
沒辦法,跳過了早飯的他,也沒有多做考慮就率部出戰了。
這股日軍的帶隊大將,也算是我們的老熟人了,他就是在十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本能寺事變中,將森蘭丸一槍刺殺的安田作兵衛。不過因為本能寺這事兒影響實在太壞,所以他只能改了個名字,叫做天野貞成,并且一路逃亡到了北九州,隨后便投靠了立花家。
當天野貞成一看到明軍出戰,二話沒說當即帶著大伙就開始跑路。查總兵自然也不多廢話,追著鬼子就殺了過去。
要說查大受真不是吃素的,才跑了沒多久,他就率領著三千人馬將這五百日軍給團團包圍了起來,并且迅速發起了圍攻,打算一口氣全殲敵人。
巧倒也巧,追上的地方,正好是昨天他打前野長康的礪石嶺。
正在查總兵包餃子的時候,又有一股日軍出現了,這次的人數在八百左右,帶隊的是立花家家臣小野鎮幸。
包餃子正包得不亦樂乎的查大受,并不清楚這些人的出現意味著什么,此時在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日本人勿近,誰近砍死誰。
兩軍相交,一陣混戰。
突然,在明軍左翼響起了一陣吶喊聲,一隊約兩千人的日軍部隊殺了出來,為首大將,正是立花宗茂。
查大受立刻醒悟了。
大清早的五百人,是傳說中的誘餌,后來的這八百人,是為了將他牢牢地粘在礪石嶺,現在這兩千人,是上正餐,特地來料理他的。
只是有一點他還不知道,立花宗茂的兩千人確實是來料理他的沒錯,但這還并非是正餐。
碰上這種事兒,是個明白人都知道該怎么做。
查大受就是這樣的明白人。
他選擇了撤退。
明軍稍作抵抗后,擺脫了日軍的纏殺,開始向北撤去。立花宗茂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罷休,親自帶了八百人,向著三千明軍撤退的方向就追趕了過去。
查總兵運氣不錯,很快他就碰上了李如松的迎接部隊,兩人合兵一處,算是站住了腳跟。
立花宗茂見狀也就此打住,在碧蹄館的小丸山下布陣,然后下令開飯。
在戰國時代,日本士兵上戰場基本是不可能自備碗筷的,因為他們的一日三餐多是飯團:地位高的將領,飯團里大米飯多點,地位低的足輕,則多吃摻雜著粗糧的飯團,總之都是飯團。
宗茂拿到了自己的午飯飯團后,便帶著個小板凳來到了明軍陣地的前方,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穩穩當當地吃了起來。
家臣們都嚇壞了。
本來你帶著八百人追著三千人亂打就夠懸的了,現在人家變成了六千人,我們依舊是八百人,你非但不撤退,居然還敢大白天坐在別人家大門口吃午飯,活膩了還是怎么著?
然而宗茂聽聞這種擔心后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平靜地說道:“我知道,我們人少,對方人多,可打仗的時候,越是在人少的情況下,就越是要有必勝的信心,這樣才能打勝。昔日上杉謙信公在攻打小田原城的時候,不也是如此么?”
面對如此慷慨激昂且赤裸裸的挑釁,李如松選擇了沉默。
倒也不是他軟弱,主要是因為不知道對方的底細,所以不敢貿然出戰。再加上此時他也挺忙的,沒啥閑工夫。
忙啥呢?
他在罵人,罵查大受,順便布陣。
查大受是該罵,但也得考慮到日軍的進攻,畢竟這里離日本人的大本營挺近的。自己這么點人萬一碰到敵人的大部隊出動,那肯定是兇多吉少。但為了不讓對方看出自己的底細,李如松決定暫時不動如山,靜觀其變。
出于這些考慮,李如松在宗茂的北邊,一個叫做望客硯的地方,擺出了鶴翼陣。
就這樣,整個碧蹄館又恢復了平靜。
這種暫時的平靜,維持了不到數小時便被打破。剛到下午,在望客硯的正面,出現了小早川隆景的部隊大約兩萬人,向著望客硯逼近過來。在他的后面,還有黑田長政、宇喜多秀家以及特地來朝鮮視察的監軍石田三成的部隊共兩萬余。同時,吃完午飯結束午休的立花部隊,也行動了起來。
這才是正餐。
此刻的李如松面臨著兩種選擇:要么趕緊走人,要么依山為托,等待后面楊元的救兵。
但是,李如松的選擇卻是第三種—進攻。
以六千人進攻四萬三千人,看起來很傻很天真,但在此時,卻是一個最好的辦法。
走人,那是沒可能的。碧蹄館地形狹長,這天還下著雨,道路泥濘,怎么個逃法?
待援,那是不靠譜的。暫且不說楊元會不會放鴿子,你李如松那么多騎兵靠著一個山頭打防御?能支撐多久?
唯一的辦法就是沖過去,拼個魚死網破,這叫沒有辦法的辦法。
雖然形勢緊急,但還不至于絕望,因為前面我們說過,李如松手上的部隊,是他的親兵精銳,也稱關寧鐵騎。
一場大混戰就此開始。
在這場混戰中,大名黑田長政不知被誰一腳給踢到了河里,而邊上路過的一位明將一見敵酋落水,便奮不顧身地拔出刀子跳下了河,準備痛宰落水狗。據目擊者稱:“當時只看到河里若隱若現著一對水牛角,這才知道是自家大人落水了。”
所謂水牛角,指的是黑田長政所帶的水牛頭盔。
后來為了跟福島正則表示友誼,他便用自己的頭盔換了對方的一之谷兜。
又據知情者稱,在長政落水的時候,有一位黑田家的武士站在那里袖手旁觀,仿佛就是來朝鮮打醬油的。邊上小西家的一位家臣都看不下去了,對著他大喊說:“那河里的是你們家的大人吧?都成這樣了你咋還不去救呢?”
要說這位家臣真是泰山崩在跟前而面不改色,聽到指責后他只是大聲地回道:“真是我們家大人的話,他一定能自己爬上岸的。”
正在河里苦戰的長政聽聞此言,頓時怒氣沖天,小宇宙爆發,三下兩下就奪過了明將的刀子,然后將其刺殺,這才狼狽不堪地爬上了岸邊,惡狠狠地瞪著那位說風涼話的家伙。
這位家臣的名字叫做后藤又兵衛基次。
另外,明朝方面的總大將李如松,也理所當然地遭到了日軍的拼死圍攻。
其中,立花家的小野成幸單身殺到了他的身邊,正待舉刀要砍,邊上的李如梅彎弓搭箭,將其一擊射殺。
成幸因為身著一身金色鎧甲,故被稱之為“金甲倭將”。
接著,李如松發現,自己的周圍猛然又出現了十好幾個金甲倭將,各個手執刀槍,將自己團團圍住了。
這些人都是立花家的侍大將。出國之前,宗茂為他手下將近兩百名侍大將每人定制了一套金色鎧甲,作為立花代表隊的隊服。
這邊的李家軍一看,砍死了一個又冒出了一群,當場就慌了神。這一慌就不得了了,一下子就被對方做掉了好幾人,連李如松的貼身親信李連升(裨將)也慘死在了亂刀之中。而他本人的坐騎,以及弟弟李如梅的頭盔,都被日軍的鐵炮打中,其中那匹馬因一槍爆頭的緣故,當場斃命沙場。
此時,整整四萬日軍已經漸漸圍了上來,打算慢慢地將李如松部給包了餃子。就在這生死一線性命攸關的時候,楊元來了。
楊元帶著他的一千后援,雖然慢是慢了點,但總算是到了,而且到的正是時候。
大家都打得累了,日軍雖說圍著對手一陣好打,但打了一整天卻也沒能把人家怎么著,反倒是自己已經焦頭爛額,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快到極限了。
而明軍雖說頑強抵抗,可怎么說也算是被人埋伏圍毆了一整天,基本上就快崩潰了。
所以,當小早川隆景他們看到楊元的時候,一下子驚呆了,誤以為明軍的大部隊援軍來了。而李如松他們看到楊元的時候,則如同看到了親人,一下子士氣高漲,大有掉過頭來反咬日本人一口的架勢。
但終究是忍住了,他知道,這是咬不得的。
畢竟楊元帶來了多少人,小西行長不知道,小早川隆景不知道,李如松自己還是心知肚明的。
于是,面對主動撤退的日軍,李如松虛情假意地追擊了一番后,便迅速走人回家了。
然而,他并沒有就此消停下來。
在一個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李如松派出了一支敢死隊,來到了漢城附近的龍山,一把火將日軍的糧倉給燒了個精光。
結果是,小西行長等率部不得已退出了漢城,朝鮮的首都總算是給光復了。
但日本人還在,這把火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且,似乎以后再也沒機會這么干了。
而走人后的小西行長,立刻率部牢牢地掌控了朝鮮半島南部的土地,開始和李如松僵持起來。
這仗,在明朝方面,已經打不下去了。
要知道,從進入朝鮮之后的第一天起,明軍的一切的一切,包括軍糧、軍衣、武器彈藥等等,統統都由明朝政府買單。作為一支支援他國的兄弟部隊,明軍自然不能像日本人那樣,看到糧食就搶,看到財物就奪,看到花姑娘就一群群地跟在屁股后面追。他們面對朝鮮人的糧攤兒、布店,能做的除了乖乖付賬之外還是乖乖付賬,連討價還價都不太可能,因為語言不通。
要打贏這場戰爭,即便是強大的明帝國,這筆軍費開支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而且只要戰爭持續一天,就得繼續燒一天的錢。
這是個無底洞。
短短的幾個月,李如松就已經花掉了幾十萬兩白銀,再這么弄下去,估計得當褲衩了。
而且,由于李如松同志出身高級干部家庭,為人又比較拽比較叛逆,所以在朝中,特別是言官中的口碑那是相當的次。現在大家看到他在朝鮮花錢如流水卻依舊沒能驅逐倭寇,眾言官頓時紛紛提筆磨墨,一封封彈劾奏折很快便新鮮出爐。再加上朝鮮的柳成龍等人抱著“反正不是自己出兵,別人打死多少都隨便”的無恥心態,三番五次催促發兵,要求收復朝鮮其他失地,弄得李大少爺里外不是人,非常難堪。
同時,主和力量也應運而生,其中以兵部尚書石星為主的一群人,開始上奏萬歷帝,請求跟日議和。
萬歷表示同意,并且命令石星處理和談的相關事宜。石部長則再次想到了沈惟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