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凡之所以會把目標定在上海,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是上海離蚌埠比較近,只要六個小時的火車就夠了。第二則是上海足夠大。
陳路凡這種人,雖然他真的很平凡,但凡事他都喜歡挑最大的來干。
去上海之前,他把那一個牛皮紙包偷偷地鎖進了宿舍的柜子里。
額度最大的那張存折也沒帶,因為那是母親給他的學費。
他只帶了兩百塊錢,一只拉桿箱里面只裝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就這樣出發了。
…
這一只拉桿箱是大一開學的時候,在德惠縣商貿大廈里購買的,非常結實也非常耐用,一直到今天還能用,真的可以稱得上是物超所值了。
2016年三月份,陳路凡甚至有想過再去買一只一模一樣的。
但是非常非常遺憾,找遍了整個互聯網,也沒找到這個質量這么好的“喜悅”牌拉桿箱在哪里有售賣,就連是哪個工廠生產的也找不到信息。
這一只拉桿箱陳路凡本來沒想買的,當時花了陳路凡70塊錢呢。
是母親提醒他,需要帶行李到安徽,再繼續用提包會很重,他才下狠心買下的。
這是陳路凡在那之前,買過的最貴的一件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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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只拉桿箱,陪伴陳路凡整整十六年啦,現在有一些破損了,在2016年年初陳路凡有想過把它扔掉。
但陳路凡現在改主意了,他會把它當做傳家寶一直保留下去的。
因為這一只拉桿箱,真的是陪伴他走過了太多太多的歲月。
從吉林到蚌埠,從蚌埠到上海,從上海再到吉林,從吉林再到回蚌埠,然后從蚌埠到宿州,再從宿州到上海,再從上海到深圳…
有太多太多次,在最無助最孤枕難眠的時候,陪伴他的,真的都只有這一只拉桿箱。
真的可以稱得上是南征北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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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路凡到上海之前,做的最壞的打算是,無論任何工作,哪怕不給工資,只要能提供吃住,那他就會去干。
如果沒能在最開始的幾天找到工作,那就去睡馬路或者是橋洞。
而且當時,他也完全不知道所謂的勞務市場,人才市場,以及招聘會什么的。
他就想著,我走在大街上,一定能碰到有招工的店鋪,這就夠了。
現在想來,還真的是無知者無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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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路凡是在這一天早晨七點鐘抵達上海火車站的。
不過陳路凡倒是蠻掃興的,因為眼前的大上海,比印象和想象中的大上海,真的是相差太多太多了。
這倒不是因為當時的上海火車站正在整修,故此有些破破爛爛的。
而是陳路凡心中的那個大世界,要遠遠比大上海還要大很多。
確實是這樣的,陳路凡這個人,無論去到任何一座高樓大廈的前面,也從沒覺得它有多么的宏偉過。
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美麗的天安門廣場。
在那一次,他真的覺得這一座美麗的大廣場,真的是很壯觀也很漂亮,雖然那里只是一個廣場。
但這個廣場是踩在人民腳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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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上海的清晨,天空正下著蒙蒙的細雨。
但陳路凡還真的挺幸運的,剛一出出站口,就在路邊的電線桿上看到了一則招工啟事。
按照招工啟事上留下的地址找過去,卻發現那并不是一家電子廠,實際上卻是一家專門騙人的黑中介所。
但這個中介所也不是什么人都敢騙的。
他一看陳路凡175的身高,再加上滿頭的長發飄飄,而且又這么能侃,再加上又是滿嘴的東北口音,而且陳路凡也沒和他們提自己讀過大學,所以就沒敢騙。而是真的給陳路凡介紹了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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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份工作,是YP區的一個夜總會。
里面需要看場子的保安,正好需要陳路凡這樣的一副形象。
每個月五百塊錢工資,管吃管住。
白天不上班,晚上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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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樣的活只干了一天,陳路凡就發現了問題。
因為當時的看場子,可真的不是簡單的門衛保安服務生那么簡單,第一天晚上就有兩起打架斗毆的事情發生。
而且每天晚上都會有,總是會有人喝醉酒鬧事。
但是那也得接著干,總得先活下來才行!
然后就這樣,晚上十二點鐘開始上班,早晨8點下班開始睡覺,中午吃過飯再出去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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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子找了一個禮拜,一家小飯館收留了他。
在這期間,他負責出去送外賣、陪著小老板買菜、摘菜、洗碗刷盤子、掃地擦桌子、什么活都干。
但是在進這家小飯館的時候,這個小老板卻和陳路凡說好了,他只是看陳路凡可憐才收留他,根本就沒得工錢。
但陳路凡是同意的,因為那個時候的他確實蠻可憐的,而且是相當相當可憐,整個右半邊額頭都被一個喝醉酒的壯漢給打腫了。
不僅僅同意,陳路凡對那個小老板還是相當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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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老板是一個四川人,個子的矮矮的,有點禿頂,年紀在四十幾歲,沒有老婆跟孩子。姓于,陳路凡管他叫于大哥。
多年以后的陳路凡還回那個小飯店看過。但是非常遺憾,那一帶早就已經拆遷了。
不過走的時候,這個小老板倒也并沒有真的一分錢都沒給陳路凡,而且還很大方的一共給了足足七百塊。
他能看得出來,陳路凡做事情還是非常非常認真的,從不偷奸耍滑,做事情也很機靈。
他甚至跟陳路凡提過,想讓他就在這個小店一直做下去,跟著他學一門吃飯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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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陳路凡啊,在高一那一年的寒假,還真有很認真地想過要去當一名廚師。
而且陳路凡到今天也還在堅信,即便當時真的做了一名廚師,那他現在也會是一名非常棒的廚師。
但是2002年的陳路凡,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去做一名廚師了。
陳路凡真的很感激那個小老板,所以今天的陳路凡想對于大哥說一句:“真的非常感謝您,于大哥,感謝您在那段歲月里收留了我,也感謝你讓我把長頭發剪掉了。默默地祝福并且堅信,如今的你一定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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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那家小飯館以后,陳路凡進入了一家保健品公司做銷售員。
這家保健品公司一開始承諾的也是包吃包住,而且每個月還有八百塊錢工資。
但是非常遺憾,陳路凡進去以后才發現,這里的實際情況和當初他們所承諾的,是完全不一樣的,壓根就是一個傳銷公司。
確實是這樣的,早在2002年的時候,大上海就已經有很多傳銷公司了。
至于別的地方是否還有更早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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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路凡在那家傳銷公司里住了一個晚上,然后和里面的一個小伙子一起出來了。
該說不說,那個傳銷公司是來去自由的,沒有任何的強制措施。
和這個小伙子一起出來以后,陳路凡本來是打算回到于大哥的小飯館的。
因為陳路凡從小飯館出來之前,于大哥就已經跟他說了,如果不順利的話就再回去,千萬別不好意思。
于大哥的社會經驗還是很豐富的,畢竟是幾十歲的人了,他在當時可能就感覺到了這個傳銷公司的問題。
但陳路凡總歸還是沒回到那個小飯館,而是被一起做傳銷的這個小伙子“拐”到了一個物流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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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物流公司的規模還是可以的,光裝卸工就有三十多個。
而且名字也取得很不錯,叫天南物流公司,取意為天南地北哪兒都能跑。
這個小伙子姓陳,和陳路凡是本家,大名就叫陳六子,云南保山人。
他當時有一個老鄉,是少數民族,連漢語都不太會說,在天南物流公司里面做裝卸工。
然后就這樣,通過陳六子的老鄉介紹,陳路凡和陳六子兩個人也做起了裝卸工。
包吃包住,每個月五百塊錢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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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天南物流公司,做的是零擔物流。主要發中山、西安和蘭州的貨物。有的時候也會幫別的卡車配一些貨。
它有一個裝卸貨物的高臺,可以同時給兩臺車配貨。所以勞動量雖然挺大,但陳路凡倒也能干得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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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天南物流公司只干了一個月不到,他就不再干裝卸工了。
當時有個業務經理叫田大成,遼寧人,把陳路凡拉到辦公室里跟著他一起跑業務去了。
陳路凡這個人,不管做什么事,總是會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地做,從不偷奸耍滑,而且做事也很喜歡動腦筋。
田大成就因為這看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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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成當時已經將近五十歲了,是個大光頭,有點胖,小學三年級都沒畢業,干物流這一行已經20多年了。
他對陳路凡很好,也不需要陳路凡坐在辦公室里做非常枯燥效果也很差的電話銷售。
他做了這么多年,認識的人很多,人頭熟,拉業務這一塊還真的是一把好手。
有業務來了就帶著陳路凡兩個人一起處理,要么就是交給陳路凡單獨處理,其實也就相當于陳路凡是他的助理。
沒事兒的時候,倆人就在辦公室聊天兒。
就這樣,來到大上海已經將近兩個月的陳路凡,總算是有了一個正式的落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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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路凡做得還是很不錯很不錯的。
田大成一開始的時候,每個月的業績,在整個公司里面頂多也就是第三第四的位置。
但是陳路凡來了沒多久,剛剛到年底,田大成的業績就上升到了公司第一名,所以田大成還真是很高興的。
陳路凡在那一個月,也拿到了兩千多塊錢工資。
兩千塊錢工資,在那個年代,尤其對于陳路凡來說,真的已經很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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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認真想來,2002年底,距離現如今,也就才十二三年的時間。
但沒經歷過那段歲月的人,可能真的是不知道的,那個年頭的2000塊錢,即便放在大上海確實也很不錯了。
尤其對于物流公司這種傳統的行業來說就更是如此了。當時的天南物流公司,有一個行政副總,也就才只有2000塊工資而已。
物流公司這種行業,全都靠業務活著,誰能拉到業務誰就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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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是過年了。但是這一年的陳路凡沒回老家,他是在于大哥的那個小飯館過的。
因為當時的上海,距離長春真的是太遠太遠了,要足足三十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到。
但于大哥也沒陪陳路凡一起過年,他回四川老家相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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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過完年,就是那場史無前例的大災難了——人盡皆知的“非典”。
其實關于非典的記憶啊,很多人都已經淡忘了。也有很多人沒經歷過那段歲月,所以我們再提一下。
非典的全稱叫做“非典型性肺炎”,但是這種肺炎非常難以治愈,而且傳染性極強。患病以后死亡率極高,而且發病很快。
最開始好像是開始于廣東順德。
順德距離中山不遠,天南公司也有一部分貨物要發到順德的。但都是發到中山就結束了,從中山到順德的這一段都是轉包給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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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傳說,早在2002年底的時候,就有非典患者被發現了。
但是人們還沒意識到它的嚴重性,所以一直到過完舊歷年,已經是2003年2月份了,人們才較為充分地意識到它的危害性。
然后到正月十五左右,社會上就開始有各種傳言,說板藍根、白醋、辣椒一類的能治非典。
那時候的謠傳確實很恐怖的,出去小飯館里吃飯的時候,不管哪個小店,全都拼命放辣椒。
陳路凡以前是不喜歡吃辣椒的,但是那段時間,真的把他吃辣椒的水平給鍛煉出來了,到后來不吃辣椒反而吃不下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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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再到了二月底,就可以說全社會都已經充分意識到非典的危害性了。
因為這個時候的全國各地,全都已經開始戒嚴了。
有很多的工人們,一聽說大城市里有非典,全都在老家貓著壓根就不回來了。
于大哥回來得還是比較早的,我記得正月初十他就回來了。
再晚一點的,沒有暫住證的,即便已經到了上海火車站,有好大一部分也都被遣返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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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到了三月中旬,全國上下就已經非常緊張了。
那個時候的陳路凡,聽到過一個非常感人的故事。
一個讀大學的女兒,聽說母親得了非典,就趕回家去看母親。但當時的隔離措施和意識還沒到位,然后女兒也被傳染了。
再然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女倆央求著醫生和病人,一定要把她們挪到同一間屋子里去。
那個時候也有很多醫生和護士人員,無私而且無比大無畏地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這確實是值得紀念的一段歷史,在此,要特別地向他們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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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不光火車、汽車一類的客運,包括天南公司在內的貨運,也有很多業務都被禁止了。
但是很多工廠和企業,都是需要貨物也都是需要物流運輸的呀,而偏偏就連裝卸工人都沒有了。
所以就連公司老板,超級大胖子趙德福,都推著小車親自上陣裝貨了。
趙德福也是遼寧人。物流行業普通都有這個特點,大多數都是親戚帶親戚,朋友帶朋友,老鄉帶老鄉。
這種情況一直到四月底才緩解。然后一直到5月底才算徹底解除。
這期間,毫無疑問的,陳路凡也跟著又重新干起了裝卸工,而且還干得挺有勁兒的。
陳路凡這個人,該說不說,確實挺抗累的,小時候的那些農活兒確實不是白干的,鍛煉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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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到六月底,公司就打算提拔陳路凡當業務經理了,還給他分了一個網點兒。
要提拔業務經理的時候,陳路凡的固定工資都已經有2000塊了。然后六月份這個月,總共發了將近5000塊錢工資呢。
但陳路凡始終拖著,自始至終也沒去那個小網點上班。
然后一直等到7月底,陳路凡就辭職回到東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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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路凡之所以會辭職回東北,第一個原因是他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傳統的物流行業,拉業務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或者可以說就是“喝酒”或者“應酬”兩個字。
田大成的身高和陳路凡差不多,其實也沒有特別胖,但他的肚子卻非常非常大。
而他的客戶,絕大多數也都是沒什么文化的大老粗。因為各種機緣,借著改革開放的東風,在大上海扎下了根。
然后這些人整日里,就既是朋友又是客戶的關系,沒事就喝酒,沒事就喝酒。
而陳路凡又是一個既不喜歡喝酒又不喜歡抽煙的人。
他雖然也能把這些客戶維護好,但那是因為他的服務工作做得很到位,很細致,很負責,很能夠替客戶著想,也很能幫客戶解決很多問題。
而他和田大成之所以能配合得這么好,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但他總覺得,無論如何他也沒辦法無縫地融入這個圈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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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原因是天南公司的胖老板趙德福,當時已經五十幾歲了。
在上海也買了房,也有了藍印戶口,最大的孩子也都已經結了婚,也有了奔馳車,絕對可以算是成功人士了。
但是用田大成的話講,趙德福卻已經是一個五起五落的人了。
他的生意,總是好一陣壞一陣,不是這出點問題就是那有點毛病,反正就是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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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時,陳路凡是能夠和趙德福見上面的,而且也能說得上話。
但陳路凡給他提過的好多好多意見,他都沒有聽。
比如說,在那個年代,陳路凡就已經提出過大力做快遞業務了。但他完全都不聽。
然后陳路凡就總有一種感覺,這種人怎么這么業余呢?
水平這么差的人,怎么還能當上老板呢?他很為這樣的事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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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以外,趙德福在很多方面也是很粗鄙的一個人,連田大成都不如。
都已經是那么大的大老板了,吃過飯以后還用手擦嘴巴。
所以這個趙德福,雖然很富有,雖然很光鮮,但陳路凡卻一丁點都不羨慕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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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原因是,在這一年時間里,雖然沒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但陳路凡還是認識了很多人的。
比如在于大哥的小飯館里,經常有操著四川、湖南、云南、貴州一帶方言的漢子,喝得醉醺醺的大喊大叫,嘮叨著陳路凡半能聽懂半聽不懂的故事。
這些人講的方言,有很多內容陳路凡確實聽不懂,但是陳路凡能感覺到他們很傷心。
還有在天南物流公司的這段日子,他聽那些工友們也講過很多心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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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路凡還是很喜歡和他們一起聊天兒的,即便后來做了業務員也經常和他們混在一起,經常請他們到小飯館吃飯,也從來不會瞧不起他們。
而且他們也愿意和陳路凡講這些故事。
但是陳路凡卻從來都沒和他們講過他自己讀過大學的事情。
這些人的生活和故事,給過陳路凡非常非常深的影響。
也正是通過這些人,陳路凡才深刻地知道,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很多很多人,比他還要更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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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以上所有這些,陳路凡意識到,這樣的日子不是他想要的,絕對絕對不是他想要的。
而且他也意識到,無論如何,也應該回學校去把大學讀完了。
然后就這樣,他回到了東北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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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前,他給于大哥花1200元買過一身西裝。
因為于大哥跟他聊過,他這輩子從來都沒穿過西裝。
然后把自己用的一個破的二手手機給了田大成。
田大成就是這樣一個人,自己都已經是業務經理了,一個月怎么說也有七八千塊的收入了,但依然舍不得買一個手機。
那個時代,已經有不少人開始在用手機了,也不太貴。
但是田大成舍不得買,一直都在用公司里的座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