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得義善堂，除了飯桌邊上站著等待伺候的幾個丫環(huán)外，并無其他人。

爹還在書房，沒有過來和我們一起用飯。

這又是讓我心緒不寧的地方。以前，不論爹有多忙，只要他在家，就一定會和我們一起用飯，那樣的場景，回想起來還是那么溫馨……

此時，卻只剩了我和娘兩個人。

本來，家里人丁就不多，再加上，哥哥年少有為，幾月前封了將軍，趕赴邊疆，投入對吳國的戰(zhàn)爭，立了大功，嫂嫂又因哥哥不在家，實(shí)在想念娘家的親人，就回了娘家。如今，連爹爹也不入飯席，平平添了許多冷清。

娘沒有說話，默默地坐了下來，我就著娘坐下，看了看娘，看了看滿桌子的飯菜，心里不是滋味……

娘未拿筷，我也不好執(zhí)筷，只這么干坐著。

等了好一會兒，爹還是沒來。

“夕兒，你先吃飯，我還有事兒，先歇息了。”娘望了望門外，還是沒有人影。起身，黯然地走了。

舉箸，看著那些我昔日最愛的菜肴，此時，竟不知如何下筷。隨意翻了翻，粗粗吃了幾口，就吩咐旁邊伺候的丫環(huán)撤了飯菜。

這一頓，食之無味。

這一頓，爹一直未來。

回到聽風(fēng)閣，差了小云小琴去打探消息。我坐立不安，心下萬分焦急，煩悶地在妝臺前來來去去踱著步子。莫不是朝廷出了大事？爹手握大權(quán)，向來清高，雖然做事穩(wěn)重，但也難保小人再三陷害。多年來，小風(fēng)小浪從不曾放在心上，今日爹爹這番，絕非空穴來風(fēng)，何故竟惹得爹爹至此呢？

當(dāng)今天下分三國，秦、趙、吳，其中，秦國地處中原，最是富饒強(qiáng)大。秦國與北方草原之地趙國交好，與西邊黃沙之洲吳國卻時常兵戎相見。秦國皇帝登基二十余年，膝下四子兩女，皇長子秦通，二皇子秦宇，三皇子秦祺，四皇子秦風(fēng)，皇后無子僅育一女，是為安寧公主。中宮無嫡子，太子之位久懸，不立即代表每位皇子皆有可能。四位皇子表面上雖和睦相處，但私底里卻競爭激烈，這也添了朝堂上的波詭云譎。

爹爹是秦國宰相，是當(dāng)朝文官核心。哥哥年僅二十二便封為撫遠(yuǎn)大將軍，眼見著也是軍權(quán)在握。一門繁榮，當(dāng)世無幾。無疑，爹爹和哥哥注定是爭奪太子之位的重要砝碼，卷入這場奪位之爭，就如同踩在風(fēng)口浪尖上，稍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只是，我們已沒有選擇罷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云小琴從外面快速地趕進(jìn)來，行了個禮，“小姐，老爺自退朝就一直呆在書房。夫人回了觀月閣也一直未出來。晚飯皆未用。”

果然，與我所猜不錯。

到底出了什么事，竟弄到這般田地，爹和娘這是真的杠上了，心里疑惑叢生。娘既然只字不提，那也只能從爹爹那兒下手了。

“小云，拿上一些瓜果糕點(diǎn)，隨我去一趟書房。小琴，你留著這里，娘若來了，就立馬通知我。”

快步穿過一條花徑和一條走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書房里燭火搖曳。

呼了口氣，輕輕敲門。

“誰在外面？”聲音疲倦。

“爹，是我，夕兒。”

片刻的寧靜。

“進(jìn)來吧。”

從小云手里拿過瓜果和糕點(diǎn)，推門走了進(jìn)去。

爹手里執(zhí)了本書，未開，緊緊捏成了一團(tuán)，眼睛緊緊盯著黃梨桌上的燭火，透著一絲無奈和痛苦。在昏暗的燭光下，清瞿的臉尤顯得瘦削疲憊。

暗自詫異，爹一向珍愛他的那些藏書……

“爹，您晚飯未吃，我給您帶了點(diǎn)兒吃食，將就著吃些罷。”我遞上瓜果糕點(diǎn)。

“夕兒，你娘……她可還好……她有沒有說些什么？”爹猶豫地接過一塊糕點(diǎn)。

看爹松了口，我暗暗慶幸。抓住機(jī)會，用我平時對爹爹屢試不爽的招術(shù)。

“爹，您真是……唉，您那么愛娘，何苦爭吵。朝堂的事，哪有我們在您心中重要？”我撅著嘴兒，倒似撒起嬌兒，“爹爹，你莫把氣兒出在我們身上，夕兒不依！”

爹滿臉痛惜地看著我：“夕兒，有些事，爹也實(shí)在無可奈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我心里一驚：“爹，您這是……是不是朝堂上出了大事？”

“哦，沒什么。爹老了，不過是隨口一說，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爹將右手上的書卷放于書案，和藹地對我一笑。

我疑惑于爹的情緒轉(zhuǎn)變，今日的爹爹實(shí)在太不尋常。尤其是剛剛那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著實(shí)讓我慌亂，同樣我也感到無盡悲戚，一朝天子一朝臣，臣子的命運(yùn)掌握在天子的手上。爹爹，大概已有什么不好的預(yù)感罷，他擔(dān)憂的終究是相府這一家子人。

我心疼爹爹，出言安慰：“爹，君要臣死，那君也要有臣死的理由。無由無據(jù)，饒他是誰，即便是天子，咱們也不懼！天子所言未必就真，更何況國與家也不能混為一談。爹，您不必太過憂心。”

“胡鬧！朝堂和家哪是能分開的。齊身安家治天下，哪樣能少。皇上的話就是圣旨，如何不依，稍有差池，就是禍害滿門！豈容你個孩子撒野！”爹爹霍地站了起來，那塊糕點(diǎn)就掉到了地下。

“爹……您……”我望著爹充滿怒氣的眼睛和氣得青紫的臉，愣了，他這是說的什么？這還是那個萬般疼愛我的爹爹么？委屈的淚就那么嘩啦啦地順著臉頰滑落。

轉(zhuǎn)身，沖出了書房。

“夕兒……”

“小姐……”

飛奔回聽風(fēng)閣，把一眾丫環(huán)趕了出去，反栓上門，撲到梨花木鏤空雕花床上，蒙著錦被，淚沾濕了一片。

那么溫潤的爹爹，那么疼愛我的爹爹，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這么大聲責(zé)備我。深知我的爹爹，如何不知我的真正心意，雖為朝臣，諸事無奈，卻也能據(jù)理而無懼于天子，獨(dú)善其身哪！今日，他竟然……算了，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可爹爹……他……淚水似斷線珍珠，顆顆掉落，止不住，任其沾濕繡花枕巾。屋外是敲門聲，叫喊聲，我無心理會，任憑小云小琴在門外焦急叫喊。

紅燭淚殘，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