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瑞賢猛吸了一口夜風，稠滑的夜色落進他的眼睛，透澈而晴朗。他將車子駛離新華街口，告別了熱情關注的目光，忽又空落襲來，蜿蜒的街燈晃動著神秘，一團團橙黃色的柔媚撲來，“醉語軒”三個誘惑的大字在他的眼神中與繽紛的燈影交融，腳下加速，在路面奔馳起來。

醉語軒錯落在鼓樓中街西側偏僻的狹角，上下兩層古香古韻的中式建筑，濃墨重彩的碧瓦紅磚閃著幽清的珠光，夜晚的鼓樓清冷人稀，時而微弱的燈燭搖曳，更顯靜宓幽渺。街旁古樸的店鋪前，數個精致的玻璃櫥窗邊，坐著幾名閑談納涼的小販。

“是在二樓嗎？”

崔瑞賢緩緩接近醉語軒，遠遠便認出突兀在空曠停車位置上的那輛乳白色流線優美的轎車，就是父親常用的那款車型。夜空藍得透澈，幾點星光錯落，一片柔和的月光灑下來，醉語軒朱紅深暗的大門緊緊關閉著，一絲燈光透出來，是二樓東南一面玻璃窗影。

“難道沒有人嗎，為什么只有父親一輛車停在這里？”

崔瑞賢疑惑著將車停在遠遠一處轉角的空地上，借著幽清的月色，輕輕靠近那輛乳白色的車子，仔細查看車牌，確定無疑，又迷茫地望著二樓，側耳傾聽，靜寂無聲，唯剩自己細微的喘息聲聲。

“快十點鐘了，父親還在這里做什么？”

他將腕表舉在皎潔的月色里，辨清了時間，匪夷所思地呆望著空冷的紅門，輕輕提步，湊在門邊，又靜靜聽了片刻，依然沒有聲響，伸手用力向門上推去，紅門松動，緩緩拉出一條細縫，眼睛飄過去，醉語軒的大廳之內搖曳著燭光，再細看過去，空寂無人。

“真是怪事，怎么不見人影？”

崔瑞賢試探著側身閃進門去，借助幽暗的燭影，悄悄穿過大廳，走上西側的木梯，輕手輕腳來到二樓，慢慢接近燈光映出的房間。

夜風陣陣清涼，吹去了他的浮躁。房間靜坐著兩名中年人，一條寬闊的茶桌滿是狼藉。崔瑞賢仔細望進玻璃窗內，父親的對面坐著一名纖瘦的婦人，正垂目凝思，支著額頭。婦人一頭墨漆的長發垂在肩頭，淺淡的咖啡色粗麻套裝襯得一張蒼白的臉色更加憔悴了。

“奇怪，這女人是誰，怎么沒有見到過？”

他這樣想著，耳朵好奇地貼在磚墻上，捕捉著室內細微的聲響。

兩個人靜坐沉默著，時間如同靜止了一般，許久，才聽到那婦人嘆息一聲，開口道。

“回去吧，太晚，萍玉會擔心，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一切都是宿命，不是努力抓住的東西就能得到的。或者，我應該看得開些，學會釋然放手，這樣，大家也不用活得這么辛苦了。”

“不要太悲觀，事情總有轉機的，誰都可能犯錯誤，關鍵是理解和包容。”

“你要我去包容他嗎，這種事情也可以的嗎？”

“不包容能怎么辦，難道你要離開他的嗎？”

“離開？二十幾年，我所有的青春都被他揮霍了！現在想想，年輕真是幼稚，什么海枯石爛，什么至死不渝？世上哪里會有什么純美無瑕的愛情，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幻覺里，醒來時，失去的東西太多了！”

“你太愛做夢，其實清醒未必就是好事情，如果你的夢還存在著，還是模糊著生活更好些！”

“你想要我學習你的生活方式，明明沒有感情，還要強顏歡笑？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我的夢醒了，感情也已灰飛煙滅了，再回到夢里，已經不可能了！”

“那你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我也不知道，我的頭腦混亂了，剛剛想放手，現在又開始不甘心，二十幾年的美好歲月，潤良，你說，我該什么辦？”

“你真的無法容忍一段稍縱即逝的情感嗎？其實，你的心底里還是幻想更多的，不是嗎？何必讓自己生活在痛苦里，怎樣選擇，你還是慎重考慮清楚更好。”

“考慮，我不要再考慮了，這些日子，我每天都閃動在相同的畫面里，吃的東西都吐出來，我無法讓自己冷靜，耳朵里”嗡嗡”都是那些作嘔的聲音。潤良，救救我吧，帶我走，無論去哪里？至少，暫時離開這里，不要面對，也不要選擇，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逃開這些紛雜，再呆下去，我真的無法控制，我快瘋掉了，我怕我會殺掉他！”

崔潤良沉默了，婦人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滿臉疲憊地凝視著他。

“紅塵，你聽我說，以我的立場，我沒有資格帶你去任何地方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也很為你擔憂。可是，畢竟，我們都是成年人，再也回不到青澀的年紀，想風是風，想雨是雨了？你再冷靜冷靜，或者，還能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沒有更好的方法了，潤良，我的前面沒有路了，難道你想讓我和他同歸于盡嗎？”

“紅塵，你千萬不要做傻事，你的人生還有很多路，何必犧牲在岔口，不值得！”

“我的人生結束了，早就已經結束了！其實，早在二十幾年前就注定這樣的結果了，只是，我如今才醒悟而已。我錯了，大錯特錯了，如果我能好好珍惜你我之間的感情，今天的悲劇就不存在了。潤良，你原諒我吧，原諒我！”

婦人撲倒在桌案上，泣不成聲。

“紅塵，不要這樣！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們都沒有從來的機會了，所有的選擇都應該是我們最好的選擇。畢竟，我們都有過很珍惜的東西。我從來沒有什么原諒不原諒你的事情，你也不要悲觀情緒，站在我的凌晨，我永遠都是你最忠實的朋友，永遠都是盡我所能的幫助你的。”

“朋友嗎？”

婦人抬起眼眸，凝凝視了崔潤良片刻，又將臉頰貼在冰冷的桌面，喃喃自語：“是啊，潤良永遠都是謙謙君子，心愛的人被別人搶去了，也會保持一貫的風雅，不卑不亢！是我錯了，我的眼睛蒙上了紗霧，沒有看清，忘記了慈悲的善良才是世間最好的情感。我的悲哀，不是因為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而是，不知道什么東西才應該是最珍貴的，才對！”

“其實，你身邊珍貴的東西很多，你應該張開眼睛再多找找！”

“我累了，不想再看，丑陋的東西太多，再純凈的水也洗不清晰了，你走吧，不要再管我了，讓我自生自滅吧？”

婦人兩手抱住頭顱，努力搖擺著站起來，向崔潤良揮了揮手，又頹然無助地倒下去，嚶嚶哭泣起來。

“紅塵，你太讓我擔心啦？我怎么可以離開，我是你的朋友！”

崔潤良焦灼地望了望窗外，夜色濃稠，一片陰云正向月色移去，很快遮住了皎潔，心中的游離蔓延，走近婦人，將她從桌邊攙起來，踉蹌著扶她走出了房門，兩人搖擺著走下樓梯，穿過幽暗的一樓大廳，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