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那三維的屏保一直在沒有源頭地延伸，彎了遠了，又近了曲了，仿佛如那沒有源頭的歲月，沒有盡頭的時空一樣，一道一道地延伸下去。我始終在循環播放著一首憂傷哀婉的老歌——童麗的《別亦難》，心間便繚繞著那揮之不去令人心醉的傷感，猶如追憶一段歲月遙遠的記憶……

我所遺憾的是今天沒有雨，那么你可以放上一首纏綿如雨的音樂，以那種雨天躺在床上看小說的愜意心情，聽我講一段遙遠歲月里的故事，也許你對這個故事里的主人公并不陌生，他那樣深情地吟出一首詩來，便能夠在無崖的歲月中一直傳唱下去……

西窗外已是“秋陰不散霜飛晚”，瀟瑟的風聲掠過茜紗，疏簾內的紅燭依然暗灑著玉淚，輕撫錦瑟的女子有著西子的病容，滿含哀傷地將那適怨清和之音瀟散在秋夜中。那是一首相思之曲，一弦一柱的思念，全是那流逝了歲月里的相依，曲終意難散。沉寂，是從最后一個音符消失后開始的，這樣的沉寂似乎讓她措手不及，不敢接受?？墒乔K人散的悲哀又如何逃避？她默默凝望紅燭越來越長的火焰，眼前卻浮出與他共剪這西窗燭捻的情景，便如何也忍不得清淚盈眶而出，“義山，你何時才能歸來？我怕我已等不得……”她有些按耐不住的激動，走到桌前來給他寫信，可是毫端蘊秀難訴情，這無盡的思念與辛酸寥寥紙墨不勝其情。相思已不是紅豆，辛酸亦不是梅子，是這望眼欲穿的眼神里被滴滴玉碎迷糊了仿佛就要幻化消逝了的燭影。一張紙，一滴淚，“一寸相思一寸灰”（1）再寫不出只字片言。她不能告訴他，她的憂愁，只因怕他擔憂，多想讓他趕快回來，如果重逢是永別，她也只想在他的懷里離開。“相思迢遞隔重城”（2）何時才能“萬里相逢歡復泣”（3）？何時？何時！她用顫抖的筆壓住無法言說的悲傷只淡淡地寫下：“義山，你何時才能歸來？……”

秋寒，侵透了她虛弱的身子，她咳嗽得淚流滿面，嬌喘噓噓，許久，她才平靜下來，卻發現手帕上早已血痰淋淋……

蠟炬成灰，燭淚已干。她將寫好的信裝起來，強撐著身子走到床邊，疲憊而痛苦地躺下來，黑暗將她吞蝕。“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香微度繡芙蓉?！保?）只有在夢里她才能看到遠在南方的李郎，她會哭著對他說：義山，你快回來吧！既然你仕途多劫，夾縫求生，何必要入仕求官，也許你本來就不適合官場，你曾說要遠離官場“欲回天地入扁舟”（5），怎又忘了你所向往的生活：“自喜蝸牛舍，兼容燕子巢，綠筠遺粉籜，紅藥綻香苞?；⑦^遙知阱，魚來且佐皰，慢行成酩酊，鄰壁有松醪。”（《自喜》）你說：“鴛鴦可羨頭俱白，飛來飛去煙雨秋?！保?）不要再悲憤“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祭裴氏姐文》）。咱們過那田園隱者的生活，不問“牛李”之事（7），不當“幕府”（8）之官。閑來便共話西窗，秋雨聽荷“共笑鴛鴦綺，鴛鴦兩白頭。（9）”

可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再也無法與你“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10）”李郎，不要悲傷，人生也許就是“留不住的柳”（11），“憶不來的梅”（12），總有許多缺憾。十二年的感情雖然難舍，但也像那錦瑟一樣終有個曲終人散之時，不要“一弦一柱思華年”（13），就讓此情成為永久的追憶吧！

大中五年（公元851年）（14），李商隱之妻王氏死于長安（今陜西西安）。

茜紗窗下，燭淚已盡。黃土隴中，薄命夫人。

如果“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那么從大中五年到大中六年，這一彈而過的卻是李義山無盡的苦思。

巴蜀的秋雨綿綿不斷，毫無消停的意思。這里是個貧瘠之地，苦雨中更顯凄涼。路上了無行人，還不如北方那“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的清然。巴山蜀水，天地之間，一片雨濘，再無歸路。李義山站在屋檐下，望著夜色中昏渾的巴山，池塘里漲滿的秋水，心中升起無盡的苦悶。

他自年初收到妻子的書信，便把歸期定于中秋前夕，他甚至已向柳仲郢節度使請了歸假（15）。如今眼望著歸期已至，卻偏逢淫雨綿綿，這讓他歸心似箭的心，無奈至極。年初寄出去的信，卻不見妻子回復。他知道這信要在千山萬水的路上碾轉幾個月，可是算算日子也應該來信了。而今他又推遲了歸期，她若等他不歸，會擔心，會失望，也會恨他的。他不是那“來是空言去絕蹤”的負心人，讓她空等，更使他難過。他是這般地相念著妻子：

多想此刻便能歸去故園與你相見，想著你多情的微笑，總是那樣地讓我回腸難忘。思念穿過夜色中的雨幕仿佛看到了我們曾經在那柔風輕吹燭焰長的西窗下“背燈燭共余香語”……如今我卻滯雨蜀地，殘燈孤愁，何時才能與你歡聚重逢，那時再在這燭下閑談今日的相思之苦卻也別是一番情趣。想到此，他不禁暢懷而吟：“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薄?

不能再續寫下去了，因為怕他滿懷歡欣地歸去后，卻是“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边@首《端居》譯為白話，更感其情：歸來像一場惡夢，再也收不到你的錦書，看不到你的身影，你像夢一樣地消失在渺茫中，無處尋覓。睜眼間，空蕩蕩的枕旁一如既往的凄涼，心在冷卻，可以比過這肅殺瀟瑟的秋天一般凄清落寞。月光靜靜地照射著我的庭院，這里已經許久沒有人居住了，石階上早已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青苔，冷清清的月光灑在孤獨的紅樹上，朦朧，卻令人惘然。陰暗的天空，不知何時又灑起了瀟瀟的秋雨，心中的酸楚越發的明顯，那冷卻了的月光中分明雜糅著不一般的愁緒，思念如斯，寂寞如斯。秋天終會過去，冬天終會到來，而我等待的人兒，你到底在哪里？！……真是“目斷故園人不至，松醪一醉與誰同?！彼褞е鵁o盡的思念與哀怨永遠地與他別離，他們再也不能“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了。我不忍敘說這樣情真意切，相思無盡的男子在歸途中，如何激動地想像著相見時的場景，又是如何困惑地等不到伊人相迎，推開，房門再尋她不到，錦瑟猶在，紅燭已盡。“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從此寫不盡相思、悼亡之詩。

這只是一首古詩里的故事，一首雨夜的情詩?？墒顷P于這首詩卻是有爭議的——是《夜雨寄北》寄給北方的朋友，還是《夜雨寄內》寄給長安的妻子。通常此詩被標作《夜雨寄北》，因為集中寄內的詩皆不明標題。只因這首詩作于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而先此一年李商隱的妻子卻已亡故。時間的關系，讓人猜測此詩是寄給北方的朋友的，但此詩不管是譴詞還是意境，確是寫給妻子更符合。清代的馮浩堅信是寄內詩，故考證將此詩寫作時間推前至大中二年（公元848年），后人又有諸多爭議。

而我覺得此詩雖是人亡而后寄，也自有他存在且合情的理由。因此上，演出這“相思淚盡燭逝魂，歸來再無西窗人”的悲情。

如果林黛玉只喜歡李義山的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16），而我卻更喜歡這句“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意境。在這首詩中兩次重復“巴山夜雨”。前一句“巴山夜雨漲秋池”是寫實，而這末一句是想象，是從苦悶的現在灑脫出來，對未來美好的暢想?！皡s話”二字又包含著進一步地意思，當未來想到如今的苦悶時，也只是輕輕一話罷了。這一話濃縮了當日多少辛酸，這一話消淡了當日多少辛酸。李義山用詩話出巴山夜雨，卻使那巴山夜雨的苦悶惆悵突然變得恬淡柔情起來。也許巴山夜雨，總能將心房打濕，亂緒便像那漲滿的一池秋水，涌動了擱淺在心底的往事，如果人生就是一場巴山夜雨，何不將它用詩意話出！

李商隱詩選及文章注譯：

（1）《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2）《宿駱氏亭懷崔雍》：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3）《贈劉司戶》：江風吹浪動云根，重碇危檣白日昏。已斷燕鴻初起勢，更驚騷客后歸魂。漢廷急詔誰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萬里相逢歡復泣，鳳巢西隔九重門。

（4）《無題》：來使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香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5）《安定城樓》：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游。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口雛竟未休。

（6）《代贈》：楊柳路盡處，芙蓉湖上頭。雖同錦步障，猶映細箜篌。鴛鴦可羨頭俱白，飛來飛去煙雨秋。

（7）、（8）：牛是牛僧孺，李是李德裕?！芭＠睢钡狞h爭是晚唐政治的一大矛盾。早期李商隱因文才而深得牛黨要員令狐楚的賞識，并在其幫助下步入仕途。后在李黨的王茂才幕府下供職，王茂才愛其才將女兒嫁給他，他因此而遭到牛黨的排斥。李商隱卻以為可以保持中立，這在殘酷的黨爭中本身就是一個詩人美麗的幻想。從此，他便在牛李黨爭的夾縫中生存，輾轉于各藩當幕僚，一生不得志，郁郁而終，享年47歲。

（9）《石城》石城夸窈窕，花縣更風流。簟冰將飄枕，簾烘不隱鉤。玉童收夜鑰，金狄守更籌。共笑鴛鴦綺，鴛鴦兩白頭。

（10）《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言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11）在義山的詩中，詠柳之詩較多，這在唐詩中也是少有的，也許是因為他一生都在顛沛流離中總是經歷著離別的場景。這依依無靠的柳，任人攀折的柳，春來相思的柳，命運不自主的柳，也許就是李義山人生的一個象征。

（12）《憶梅》：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此詩實寓意之作：寒梅早秀而不逢春，以喻人之早秀而不逢時。李商隱少年早慧，文名早著，科第早登。然而緊跟著便是一系列不幸和打擊。這早秀先凋，不能與百花共享春天溫暖的寒梅也是他人生的寫照。

（13）《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14）一說王氏卒于大中二年，且待爭議。

（15）當時李商隱在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府做書記（相當于今天的秘書）。

（16）《紅樓夢》中將這句寫成“留得殘荷聽雨聲”原句如注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