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這一天，算是平靜地度過了。一直跟著落龍，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在我的印象里，我從未走過這么長的一段路。生前，我是這座城市的居民。死后，我才好好認識了這座城市。

雖然走了整整一天，落龍卻沒什么疲憊的表情，仿佛已經習慣了長途跋涉的行走。

把滿滿一袋塑料瓶背到廢品收購站賣掉之后，落龍得到了一點錢，買了一個面包和一瓶牛奶。看著他的表情，仿佛面包和牛奶對他來說是奢侈品一樣。

“跟我說說吧，天堂和地獄是什么樣子的？”落龍邊啃著面包邊問道。

“沒過去，不知道。”我搖搖頭說道。

“如果可以選擇，你想去天堂，還是地獄？”落龍問道。

“我想活下來。”我低著頭，聲音很低。

“后悔當初自殺的選擇了？”落龍說道。

“跟后悔無關，只是留戀而已吧，”我抬起頭，望著冷冷的夜空，“天氣越來越寒冷了，第一場雪，什么時候會來呢？”

“應該差不多了吧，都到深秋了，”落龍喝起牛奶，“四季的界線，只有我們這些流浪漢才能深刻體會啊。”

可是我卻再也體會不到人間的冷暖了，我只是一個死神，冰冷的死神，就連偶爾表達一下內心的同情，也只是奢望，就如同落龍手里的面包和牛奶一樣。

“我小的時候，家里很窮，我和養父母住在一片平房區里，”落龍說道，“父母平時很忙，沒時間理我們，我們幾個小伙伴就玩在一起，相互照顧。那時候，我們住的地方有一個很厲害的人，那片地方的居民都聽他的。他們家的家境也算是那個地方最好的——當然，和城里相比，還是差得很多的。”

“又想起過去的事情了嗎？”我把頭趴在手臂上，望著落龍。

“那個很厲害的人的兒子，是我們那群孩子中的老大，他說的話，沒有哪個孩子敢不聽，”落龍接著說道，“那時候，我們幾個新成員還不懂規矩。有一次看到那個孩子有一盒糖果，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地下手偷了。結果，我和另外兩個伙伴被那個孩子帶人一路追趕，最后被追上了，差點挨了一頓打。最后，是我養母及時出現，為我們解了圍。”

“為什么突然想起這些故事呢？”我問道。

“我想，我有必要把這些告訴你，”落龍說道，“那兩個伙伴，其中一個，后來捅死了花藝。”

“你們的兄弟情，從小就開始了。”我點點頭說道。

“后來，那個當老大的男孩的父親去世了，他們一家人也搬走了，”落龍說道，“我的小團伙里又多了兩個孩子。我們一起無惡不作，偷了許多戶人家。直到后來有一次，被鄰居抓住了。我們和各自的父母爆發了劇烈的沖突，在我的帶領下，我們逃離了各自的家庭。后來，到了我親生父親家開的工廠里。本來說好從此好好掙錢，不再偷東西的。可是，他們四個人終究還是下手偷了廠里的東西，結果，被我抓住了，于是，他們被開除了。”

“就這樣子和自己的兄弟反目，真是一件悲劇。”我說道。

“后來他們綁架花藝，一方面是為了錢，一方面也是因為我，”落龍說道，“現在你知道，為什么我一直原諒不了自己了吧？”

我默默聽著，沒有說話。落龍把手伸進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張照片。

“這就是我親生母親的照片，是我親生父親給我的，”落龍望著照片上的女人說道，“我親生父親把這張照片給我之后不久就自殺了。我一直留著這張照片，還有我和我父親的親子鑒定報告，每次我都用這兩樣東西提醒自己，這是和我有血緣關系的親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記。所以，親生父母的樣子一直在我心里，完美無缺。要是哪一天真的見到親生母親了，我怕那完美無缺的形象會轟然倒塌。”

我看著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漂亮，不知道，那么多年過去了，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說了好多話，累了，睡了，”落龍把空空的袋子蓋在身上，“死神，晚安了。”

“晚安。”我點點頭，看著落龍入睡。落龍很快就睡著了，很安靜。我把手放在落龍的額頭上，無意中發現，落龍的額頭很燙。

落龍發燒了，可是這一整天里，我卻渾然不知。

13

“你真是太粗心了，跟他呆了一天，居然不知道他已經生病了，”未央蹲下身來，看著落龍，“這下好了，三更半夜的，天氣又這么冷，缺醫少藥，只能看他的運氣了。”

“就不能救救他嗎？”我輕輕搖了搖落龍，可是落龍依然昏睡著，一點反應都沒有。

“怎么救，把他送到醫院？還是買藥給他？”未央微微一笑說道，“你有足夠多的錢嗎？”

“我……”我無言以對，的確，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比落龍還貧困。

“要不，我們再來打個賭，看看這家伙能不能熬過今晚？”未央朝我湊過來，我可以感受到她呼出的冷冷的氣息，“假如天亮后他醒來了，我就想辦法救他，否則……”

“你就那么喜歡拿別人的生命當賭注嗎？”我憤怒了，“對于我們來說，生命已經無所謂了。可是，對他來說，每活過一天都是一種幸運啊。”

“我們是死神，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太無趣了，紫尚，”未央哈哈一笑，朝一旁店鋪的臺階走了幾步，“難得當一回神靈，不玩一玩這些凡人，太可惜了。”

“你敢這么玩，就說明你有辦法救他，對嗎？”我上前說道，“請告訴我。”

“要么參與我的游戲，要么免談。”未央笑了笑，表情很輕松。

“我自己送他去醫院。”我不理會未央，徑自走到落龍身邊，背起落龍。

“祝你好運哦。”未央朝我招了招手，依舊是一臉的微笑。我背著落龍，一路奔向醫院。

可是，沒走多久我就發現我迷路了，這里是郊區，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有醫院，只好朝著一個方向直奔。結果跑了好久，也沒找到醫院，倒是奔跑時帶起的風把落龍吹醒了。

“我怎么在飛啊，死神，我是死了嗎？你帶走的是我的靈魂嗎？”落龍趴在我的背上自語著，“我終于死了啊。”

“你沒死，你病了，我正送你去醫院，”我大聲說道，“我不認識路，你知道醫院在哪里嗎？”

“什么？我沒死啊，那我去什么醫院啊，”我聽到落龍的笑聲，“放我下來吧，死神。”

“不行，你發著高燒呢，必須去醫院。”我咬著牙說道。

“放我下來，請你……”落龍含糊不清地說著，“我不用去醫院，這種小病，我熬得過去。”

我繼續飛奔著，沒去理會落龍。誰知落龍猛然松開了手，巨大的慣性讓落龍重重從我背上摔下來。

“你干什么！”我回頭一看，落龍仰天倒在路面上，四肢舒展著，一動不動。我跑上前去，一把抱起落龍，大聲吼道。

“你真的是死神嗎？居然還會送我去醫院。”落龍慘淡地一笑，“謝謝你啊，死神，不過真的不用。”

我輕輕抱起落龍，手無意中摸到他的后腦，好像有些異常。我抽出手一看，只見手上一片血紅。這時候我才發現，跌倒之后，落龍的后腦被砸出了一個傷口，傷口還在不停流血。

“你必須去醫院了，你都流血了！”我朝落龍大吼著，“你真的那么不想活下去嗎？”

“死神，讓我安靜地躺在這里吧，我終究還是怯弱一回了，”落龍的嘴角邊慘淡地一笑，“把一切交給命運吧，看看命運允不允許我活下來。”

這話，幾乎是未央的話的翻版。我抬起頭，突然發現未央坐在落龍身后的一根電線桿上，一臉得意地望著我。

“天氣好陰沉啊，看來是個壞天氣啊，”落龍抬頭望著烏云密布的夜空，“死神，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最能夠了解四季變換的，是我們這些流浪漢啊。”

“知道，我記得。”我點點頭說道。

“所以，我想，冬天的第一場雪就要來了，”落龍笑著抬起手，“冬天的第一場雪，我怎么可以錯過呢？”

“以前，都是你一個人看雪嗎？”我問道。

“對啊，從來都沒人陪我看雪，”落龍依舊微笑著，“你知道嗎？每年冬天，當我看到第一場雪的時候，我都很希望能夠告訴這座城市的人們，我看到雪了，我看到冬天的第一場雪了。這是一個多么神圣的儀式啊，死神。”

在這個城市住了這么久，我從未對冬天的第一場雪有特別的感覺。我又想起了8歲那年，在課堂上因為看雪而走神，被老師批評的事情。我還記得，那一天，是安小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你喜歡看雪嗎？死神。”落龍的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陰沉沉的夜空。

“喜歡，小學的時候，有一次還因為看雪走神而被老師批評。”我回答道。

“那么，那個老師一定是個無趣沉悶的老師，”落龍笑出了聲來，“如果我是老師，我會讓我的學生看雪看個夠。”

“那你就成了一個壞老師了，”我不禁笑出聲來，“要是學生考試不及格怎么辦？”

“和這么美麗的雪相比，考試算什么？”落龍挺了一下腰，費力地坐起來，“死神，麻煩把我扶到樹下，這么躺著太不好看了。”

我把落龍抱到附近的一棵大樹下，落龍背靠著大樹，一臉虔誠地望著夜空，仿佛在進行一個神圣的儀式。

“如果今晚，冬天的第一場雪沒有來的話，你會怎樣呢？”我問道。

“那還能怎樣，接著等，”落龍說道，“反正，它遲早會來的，對吧，死神。”

命運，就好像冬天的第一場雪，主宰著這個可憐的流浪漢的生命。也許，如果第一場雪沒有來，落龍還可以繼續活下去。如果第一場雪來了，那也許就是落龍在這個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場雪了。落龍在最后一刻還是對命運屈服了，所以，對他來說，冬天的第一場雪，就是命運的裁決。正因為此，他才會這么虔誠吧。

此刻，這座城市正在沉睡，大多數人都在溫暖的被窩里，把漫天的烏云遺忘在夢鄉里。唯有在街頭上露宿的流浪漢們，在默默守護著這座城市。他們是這座城市四季變換的見證者，他們見證了這座城市最偉大的變化，可是，卻幾乎處在被人遺忘的角落。

“死神，以后，你都會向對待我一樣，對待每一個臨死的人嗎？”落龍問道。

“我會的。”我點點頭。

“謝謝，謝謝你……”落龍眨了一下眼睛，“能遇到你，真是太幸運了。祝你好運，死神。”

成為一個少女之后，我曾無數次地想象著，將來，陪在我身邊看雪的那個他，會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只是我沒有想到，最終，一個流浪漢，會成為第一個陪我看雪的人。盡管這個時候，我已經死了，但是，那種美好的感覺，卻依然存在著。此刻，我也虔誠地望著天空，期待著冬天的第一場雪。

一片白色的碎片悠然飄落下來，我急忙跑出去，抬頭一看，紛紛揚揚的雪花漫天飛落。冬天的第一場雪終于來了！雖然是一場小雪，落在手上很快就不見了，但卻是這座城市季節變換的序曲。

“落龍，下雪了，你看到了嗎？”我轉過身，朝落龍說道。落龍微笑著看著我，看著我身邊飄落的雪花。而后，我看到他的眼睛緩緩閉上，一口冷冷的空氣從嘴里呼出，結成飄蕩的白霧，緩緩擴散。

“落龍，你怎樣了？”我急忙跑到落龍身邊，輕聲問道。

“我很好啊，只是有點累，看到第一場雪，我也算滿足了，該睡了，”落龍模糊不清地說道，“夜深了……”

“好好睡吧。”我在落龍身旁坐下，看著漫天飄落的雪花。

不知道過了多久，落龍的呼吸漸漸沉靜下來。我轉過臉一看，有一團綠色的光線在落龍的心臟部位冒出。這時候才發現，落龍背靠的大樹上有不少血跡，原來，落龍受傷的部位一直在緩緩流血，再加上發燒，落龍的生命體征逐漸微弱下來。

“落龍，落龍……”我輕輕搖著落龍，輕聲呼喚著。

“沒用了，太晚了，”未央走上來說道，“知道為什么我會注意到他嗎？當他從橋上經過的時候，他已經發了好幾天的燒了。像他這樣子的流浪漢，遇到生病總是自己熬過去的。只是這一次，很遺憾，他沒有熬過去……”

“要是我不堅持著送他去醫院，也許他就不會摔一跤……”我輕輕抱著落龍，額頭靠著落龍臟兮兮的臉，“終究還是我的錯。”

“好心不一定辦好事，死神也一樣。”未央說道，“我又輸了。”

這時候，落龍的靈魂徹底脫離了落龍的身體，我急忙伸出水晶球，把落龍的靈魂收進水晶球里。

“他是第一個陪我看雪的人，我永遠也忘不了他，”我站起身來，看了一眼落龍的尸體，“希望，他能和他的家人團聚。”

我徑自走著，把未央拋在身后。我只覺得很累，雪花在我身旁不停地飄落。我想像著此刻雪花覆蓋落龍尸體的樣子，希望在雪花徹底埋葬落龍的尸體前，會有人發現落龍的尸體。

落龍的故事，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