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他送回來,他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再也不能開口說話,再也不能親她抱她安撫她,再也不能跟她吵跟她鬧跟她使性子跟她發脾氣,再也不能偷偷從后面抱住她的腰送他任何一分驚喜,再也不能撓著她的胳肢窩要她答應他任何一個無禮的請求,……
都不能了。陰陽相隔,也許他已經到了孟婆的跟前,正想潑掉她遞給他的那碗渾濁的忘憂湯,說好了的,不管誰先走,倆人一定不可以忘掉對方。誰都不可以喝下那碗湯。也許他已經踏上再世為人的路,也許不久以后他就會找到她,也許他就此淪落為一個無家無業的孤魂野鬼……誰知道也許后面會有什么樣的真相等著她?
他們有三個孩子,卻沒有那紙婚書,認真說起來,他是她的什么人呢?所以她還是感激他們把他送回來,雖然她從心里恨他們,不是他們他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三個孩子還沒有過生離死別的感受,也還不知道人死意味著什么。他們甚至不知道躺在他們面前的這個人是誰?
“媽媽這個叔叔是誰?他睡著了嗎?”大虎怯生生地扯扯楊麗的衣角。他被送過來以前身上的血跡已經被清洗,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下,所以躺在孩子們面前的是一個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男人,就像熟睡中的一個人。不會讓人害怕。死亡的場景,楊麗已經在夢里看見過無數遍,哭過無數次,不過夢比現實看起來更殘酷,血淋淋的扎心。這樣的溫和是她沒想到的。送走那幫子亡命徒,沒說一句道謝的話,她心里的恨堵住了她的嘴,她說不出那個謝字。
“是爸爸。“她把三個孩子拉到他跟前。指著他的臉一字一句地說:”記住他的樣子。他是你們的爸爸。“
”他怎么躺在地上睡覺?“二虎好奇地蹲在他身邊,小心觀望著。小手試探地撓撓他的手背。他雙手握成拳頭的模樣,緊緊的,好像里面攥著天大的秘密。楊麗多希望他可以挺身而起,把他的孩子抱在懷里,然后一家人美美地聚在一起。她還從來沒有享受過團圓的幸福,他就走了。早知如此……世上無處可買后悔藥。楊麗傷心地哭了起來。他父親趕了過來。楊麗撲在老人懷里,嚎啕大哭。他才只有21歲。人生的路剛剛開始就要結束。為什么這么殘忍?他父親少年時沒了父母,青年時失去妻子,中年再度喪子。早已是悲不自勝。泣不成聲。孩子們雖然還是不明就里,但是因為受了大人的感染,也半驚半嚇地跟著放起了悲聲。大虎畢竟大幾歲,懂點事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她哭的很有內容。算是名副其實的哭喪了。
他的父親想離開了。他是獨身一人闖關東過來的。這里給他留下了太多太多難以承受的記憶,他無力在此繼續未來的日子。人在悲傷的時候,故鄉最是他想要依靠療傷的地方。他想帶著兒子回去和地下的父母團聚。死也要死在家鄉。征得楊麗的同意后,他帶著兒子的骨灰離開了這片愛憎分明的黑土地。
骨子里,楊麗不是唯物論者。她相信緣分。也相信很多別人批判過的東西。封建也好,迷信也好。人更多的時候,不過求的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安心。那些所謂神圣不可侵犯的宗教不都是那么回事嗎?一個宗教一種神,你的神我的神他的神,形形色色的神高高在上于各自信徒想象中的天上。牛鬼蛇神也好,山精海怪也好,照我看來都是鬼畫符,閑扯淡。真要有那么多唯我獨尊的神,神仙世界早該神滿為患不可開交了。我是無神論者,楊麗不是,當然她也不會聽我的。雖然這個故事是我寫的,我也沒辦法剝奪故事里人們的思想。域外浮光照大地,只是想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遮擋住太陽。楊麗需要的,別人給不了。如果你自己不果敢,誰替你剛強?所謂的信仰,不過是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力量。楊麗也一樣。她既然不能倒下去,當然就需要點什么支撐她勇敢堅強。
總有閑暇無事的日子。那樣的日子里她常常會身不由己地信腿由步,停下來往往就是要了他命的地方。河那邊是蘇聯,河這岸是中國。一河之隔,倆個天地。她有時會停下來聽聽四外的風聲水聲鳥鳴聲。有時會坐在草叢里頭腦空空地任靈魂出竅。忽然有一天,一個細小的聲音炸雷般響在她的耳畔:
“他就倒在那里。”她大吃一驚。一個人站在她面前指著不遠處的一截斷樹樁。她認識他。他和他是一伙的,那天送他回家的人里就有他。她不知道說什么。她還是不想理他。凡是和他的死有關系的人她這輩子都不想搭理。她過不了心里那道坎。那個人走了。什么時候走的她不知道。她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
迄今為止,吉娜還沒有喜歡過任何一個異性。所以她很難設身處地想象楊麗內心的感受。她跑到那根枯樹前,試圖發現點什么有意義的東西或者痕跡。剛剛經過雨淋的樹身濕潤枯軟,上面密密麻麻擠滿了新鮮蓬勃的黑木耳。大小不等,深淺不一,迎光看去,層層疊疊,你擠我擾,透明紛繁,別有洞天。竟有一番說不出名目的奇異美艷。吉娜看得呆了。
“他叫李虎。”楊麗猛不丁冒出一句。吉娜明白了。李虎死后,楊麗的三個孩子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原來順口亂叫的大丫二丫小三被大虎二虎小虎取而代之。大虎五歲才有了自己的名。不管別人怎么笑話,大虎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因為是媽媽起的。大虎最崇拜的人是楊麗。吉娜開始還覺得這名字怪異繞口,現在也已經習慣了。眉清目秀的小老虎。想想都好笑。隨著楊麗的講述,很多的疑問都有了答案。吉娜從心里替楊麗難過。
“你不能一輩子活在一個人的陰影里呀,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