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弱的外表下一顆堅守的心。曾經(jīng)，她這樣用心自畫。她崇尚明麗。愿意長長久久立在殘蟬漸絕的清輝里注目光陰的漸漸老去。雕花窗欄的童話牢牢占據(jù)中國東北沿海的暖風旭日。就以這樣的故鄉(xiāng)情懷權(quán)作故事曲曲折折的封面了。重新看見水鄉(xiāng)人，便有了老友重逢的真切驚喜。溫溫的浸潤著記憶里屬于他的那一隅。
小兒女不加雕琢的天真嬉戲深深震撼了他某一根的神經(jīng)：“啊呀，時間哪兒去了？那年那月的那個小姑娘怎么就成了孩子的媽媽了？倆個都是你孩子？”驚詫愕然溢于言表，水鄉(xiāng)人用他加注了歲月滄桑的眼神稀釋著濃濃的惋惜之情。不知道他在惋惜什么正如不知道他在注視什么。迷離的眼神略帶些凄楚。似乎專注，更像是心不在焉。也許他想起了那年那月的他，抑或是那年那月的她。那年那月的他健壯而激情————以他健壯的肉體沖刺他浪漫主義的激情；那年那月的她美麗而純凈————以她純凈的心靈發(fā)現(xiàn)她簡短人生里處處皆在的美麗風景。最初的寒暄質(zhì)樸簡潔，親人一樣的毫不做作。六六忽然發(fā)現(xiàn)，今日的水鄉(xiāng)人亦非昔日的水鄉(xiāng)人：那令人忍俊不禁的酸腐文氣噶朗朗消逝不見了。歲月之手真是強悍，不顯山不露水就把人身上的某些招牌一樣的印記揮發(fā)而去。沒有大刀闊斧的血跡斑斑，沒有風風火火的藕斷絲連。看似陽光燦爛，轉(zhuǎn)眼陰雨連綿。誰能留心烏云何時輕薄了藍天？瑤瑤若在，定也會感慨多多。
翔爬上樹梢，甩下幾枚自種自產(chǎn)的甜桃招待來客。揚揚一聲清脆的爺爺喊的他一愣又一愣。原來當年意氣風發(fā)的健壯漢子已漸入暮年。黑發(fā)有白，眼角多紋，目光顯濁，聲音鈣化。腰板已有些細微的佝僂。真不是那個水叔叔了。六六全神貫注聆聽著水鄉(xiāng)人仿佛漫不經(jīng)心的講述。奶奶開辟的花壇富麗繁盛。一年四季，三季花開。太陽花清麗的鮮紅雜在鳳仙花臃腫的俗紅中卓爾不群，玻璃海棠落落大方，走過花期的丁香徒留一樹心形的等待。有暗香盈袖。是一種不知名的小花。誰敢說名不見經(jīng)傳的推進徒勞無功？那暗香算不算鐵證？花影樹影紛繁交錯，彼此切割。最后的聯(lián)手一起圖謀了海洋胸懷的太陽。就像水鄉(xiāng)人毅然割脫家族的臍帶，投身于轟轟烈烈的革命洪流。一身風霜后偶然回首，原來他自命不凡的高人一等竟源自于他不屑一顧的母親的子宮。他還是有著割切不斷的親情。
他講著他如何滿腔熱血離鄉(xiāng)背井，如何生死關(guān)頭來往穿梭，如何穿山越嶺疲于奔命，如何深入敵營鎮(zhèn)定自若；他講著日本人的子彈如何穿過他的吶喊，中國人的皮鞭如何撕破他的血肉，美國人的飛機如何炸平他的陣地，朝鮮人的泡菜如何支撐他的生命。他娓娓道來，好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那些激動人心的血雨腥風都和他無關(guān)。他說他如何對故鄉(xiāng)故土的思念與日俱增，卻至今仍然無暇回去與母親歡聚。他說他失散了的妻子，也說他未謀面的孩子。該聚的聚不攏，該找的找不到。說不定有生之年……六六不經(jīng)意間撩見了他心里的凄惶。他只是想把他心里堆積如山的收藏清空，給這些傷痕累累的陳年舊事找一座墳塋。六六占武無疑是絕無僅有的最佳人選。一顆心是一個圍墻高筑的城堡。也許，人并非與生俱來喜歡設防，看看那些初生的生命就應該明了。喜不喜歡一回事，設不設防一回事。再不喜歡也要把自己縮入甲殼盾牌的保護之中。這就是做人的悲哀。比之塞納河上的猶太人，大篷車里的吉卜賽人，又如何？六六從不插嘴，只是聽。張占武把壓好的煙鍋遞給他，他也吸的津津有味。似乎那個身居高位的水鄉(xiāng)人另有其人。和多年以前槍林彈雨的酸秀才毫無瓜葛。和眼前這個粗憨樸實的大叔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西河的水面行不了船，水下的魚蝦自有別樣的風流。既然高處不勝寒，水往低處流也就無可指責。不過這個走下高崗的水鄉(xiāng)人只是想看一看低處的風景。六六知道一旦他把心里的積郁拋吐一凈就該上路了。遠離炮火紛飛的殘酷戰(zhàn)爭和腥風血雨的政治運動。這一刻的寧靜是非常必要的。作為別一路的朋友，她很樂意成為他今日此時的清潔工。
真正的家常便飯，他卻食之如飴。胃口之好優(yōu)勝他的心情之好。好像人生最高境界莫過如此了。酒足飯飽。他終于停止了自己的敘講，開始問起了基層農(nóng)村的種種。種種不好種種好，六六說不出，也說不好。倆小兒跑來跑去如蜜蜂蝴蝶穿梭花間。“爺爺，您哪兒都是水嗎？”翔一直探究于他名字的由來，得不到本尊證實，他好不甘心。“哈哈，小伙子，問過我的可多了。你可不是第一個。”他興致勃勃地一縱身摘下一個蘋果，一時間年輕了數(shù)十年。“我老家一無名山，二無名水。水爺爺不是水鄉(xiāng)人，水爺爺卻叫做水鄉(xiāng)人。水爺爺?shù)拿质撬疇敔數(shù)臓敔斊鸬摹Ｎ覜]有問過為什么。可能因為我祖上的祖上住過江南水鄉(xiāng)，所以給我取了這么個奇怪的名字。這名字的好處是可以讓人過目不忘，這名字的壞處也是讓人過目不忘。你還小，不會懂得這些。你說說爺爺?shù)拿趾寐爢幔俊薄昂寐牎！薄拔也皇撬l(xiāng)人，你可是水鄉(xiāng)人。瞧瞧你們這里有河有海。什么水都不缺。真想去看看你家的海。”“那我們明天去看海。我爺爺我媽媽我妹妹和我一起陪你去。"翔自告奮勇。“沒時間了。下次吧。”水鄉(xiāng)人并不掩飾他的遺憾。
“那我?guī)闳タ春印Ｎ医棠忝~，抓蝦，逮老鱉，摳螃蟹，我還會逮鳥。”翔滔滔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