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的公車

我喜歡詭異的聲音、氣氛，還有顏色，因為我是一個詭異的人。

我搭乘了一輛公交車，在幽暗的夜色中，緩緩地接近我的住所——它就在偏僻的山頂上，某一個老舊的小區之中。

“我其實是鬼！”在車內，那女孩對我說。

我恍惚地看了她一眼：由于車輛上山時候的顛簸，她蒼白的臉孔冰冷地抖動著。她留著長長的，也松散的頭發。這時，車窗外面的風，吹動了她的發絲，而路上暗淡的街燈，則是照亮了她充血的眼眸。

就是這一種詭異的畫面，我認為，它是爛漫的。

它就好像是綻放在黑白世界里的彩色花蕊，它就好像是滋潤了干燥皮膚的補水面膜。

“你就像一個被夏天凍傷的女子，你知道嗎？”我看著她耷拉著的腦袋，還有抱在胸前的手臂，說。我承認，此刻的我，想要營造一種花樣美男遇上了甜美公主的浪漫氣氛。但是，我也承認，當那個女孩將她那尖刀一樣的利爪，搭在了我大腿內側的時候，并不是一個符合大眾審美的迷人畫面。

我想，我可能真的遇見鬼了。

“我會先殺掉你，然后和我的同伴們將你吃掉，懂么？”她一邊比劃著吃人的動作，一邊說，似乎是想幫助我理解她打算做的事情。

“恩?！蔽冶M量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想借此表達內心的順從。

“這樣吧?！彼戳丝词稚系耐蟊?，“現在還剩下一些痛哭流涕，驚聲尖叫，以及后悔不迭的短暫時間。那么，我想請問你，在你人生最后的一段旅程里，你還有什么話要說么？”

“是那種打電話給自己爸媽，或者最愛的人，說一句我愛你的那種感情的互動時間嗎？”我這樣說，是因為我覺得沒有這樣做的必要。

“恩，遺言！”她提醒道，“畢竟這一生，你并沒有幾次說遺言的機會，所以，你可以好好構思一下，不用太倉促?！?

恩，周圍的，這一些零星的乘客就是你的同伴么？”說到這里，我本來打算跪在她的面前的可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單膝跪地就好了。

我看了一眼周圍的乘客，覺得在這么多人的面前做我將要做的事情，至少有一點害羞的。

“是跪地求饒么，我的血可是冷的哦?！彼砹死眍^發，露出了眼角的刀痕——刀痕周圍的皮膚已經潰爛了——不過，這也加大了她是一只鬼的可信度。

“都是我的自己人。每當夜幕降臨，他們就會客串出演一下人類，哄騙其他人坐上這輛駛向靈界的車，我們在偽裝成人類的時候是不留余力的。”她指了指開車的大叔，“這位司機叫李彩，已經連續開了三晚上的車了，李師傅你辛苦了！順便說一句，我叫安麗思。”

“不辛苦，這一趟車弄完了之后，我就回去舒舒服服地洗個澡，睡幾天了。魯大師才是真的辛苦了?！彼緳C留著一臉的大胡子，他望了一眼車廂里站的的一位僧人，說道。

“貧僧一路上也只是負責誦經念佛，雖然繁復，可是卻不甚累。唯一累的地方，就是作為車廂里唯一的一個異常點，我的責任是將人類的懷疑吸引到我的身上，而不是靈車的詭異氣氛上，這點很難，卻很必要，也很值得。”魯大師雙手合十，誦念道，“阿彌陀佛。”

“終點站快到了，請注意把握時間哦。”安麗思望了望腕表，用一種煩躁的口氣催促我。

“原來安麗思小姐還負責報站啊，那么終點站叫什么名字呢，我原以為我搭乘的是去高拔山上的公交，看來不是呢？”這時，我已經發現窗外的景致，開始變得愈發陌生了。

我簡直就好像坐著車，進入了一個飄渺的環境?，F在，我已經不再覺得我還在人間了。

“恩，確實不是了。沒聽新聞講嗎，最近去高拔山的公交車改道了，現在都走黃泉路，最終到陰曹地府車輛集散中心?？?。”安麗思說。

沒想到，安麗思竟然還是一個有幽默感的女孩子。

“你現在很著急么？”我這樣問，是因為我注意到，安麗思皺著眉頭，又看了一次手上的表。

“小伙子，我勸你不要去煩她比較好哦?！彼緳C友善地提示道，“安麗思是肚子餓了，這時候，她的脾氣是最不好的。

“恩，李師傅說得很對，我餓了，現在只想吃肉。”安麗思捂著已經開始咕咕叫得肚子，忍耐著。

“肚子餓，又沒得吃的感覺，我明白，我今天加班，這么晚了也沒有吃東西，我很理解你的感受?！闭f到這里，我的肚子也叫了起來。

“恩，最難受的就是，現在肉就在嘴邊了，卻偏偏要忍耐到車進站，然后等上級領導把肉給切分好才能吃。這個，你也理解么？”安麗思看了我一眼。怎么說呢，我覺得她的眼神很饞。

“那就要看我處于一個什么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了。”我說。

“肉的角度。”她尖銳地盯著我，嘴唇里露出了尖利的長牙，“我拜托你，拜托你讓我把你吃掉好嗎，肉先生？”

“是艾露可先生！”我糾正了他對我的稱謂。的確，我喜歡給人改綽號，但是我卻接受不了別人亂叫我的名字。

哎，我真是個怪人。

“艾露可先生，你現在這種行為，不過就是為某一種肉類，添上一個具體的品牌標簽罷了。其實，對我們來說，質量才是最重要，品牌都是用來忽悠別人的。我現在就擔心你的肉是偽劣產品，含什么艾滋病毒、梅毒、毒癮或者口蹄疫什么的，那我寧愿餓肚子了?！卑阐愃歼@番話讓我聽著很不入耳。

憑什么擔心我有這些毛病啊，連口蹄疫都說出來了，我又不是豬？不過，爭辯這種小事是毫無意義的。

反正，總的來說，今天是美好的一天，而我的心情，就好像溫暖的陽光普照著整個地球。

“你笑什么，都死到臨頭了?！卑阐愃妓坪踝⒁獾搅宋易旖堑男θ?。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對了，回到剛才的話題，你跪著做什么，是求饒么？”

“不是的，你誤會了！”我就知道，我單膝跪地一定會搞出誤會——別人不是以為我在求饒，就是以為我在求婚。我趕忙掏出懷里面的一張紅紙，快速地將紙片折成了一朵小花。

“送給你！”我將花送給安麗思。

“你是在向我求婚嗎？”安麗思面色有點發紅。我就知道，我這樣做一定會搞出誤會。

“我只是在謝謝你啦！”我趕緊解釋。

“為什么？”安麗思驚訝地長大嘴巴，露出里面的尖牙，“我不是要吃了你么？”

我該怎么去回答呢？

我需要感謝她，將我從一個沒有期盼的世界里解放出來么？生與死，這是一個多么讓人緘默的話題??？我原本逃不開這個話題，生活在一個沒有變數，只有條規的人類世界里。人與文明關系，真的是人類創造了文明，奴役著文明，還是被文明所枷鎖，被文明所鞭撻呢？

是安麗思為我展示了一道沖破漆黑深夜，的門，還有鑰匙。

我知道死亡很痛，作為一塊肉也很痛。不過，當肉被鬼怪的腸胃消化之后，我的靈魂不就從這一個人類的社會中解脫了出來了么？

其實，從安麗思出現得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解脫出來了。因為，在那一刻，我的常識——人世間沒有鬼，這一個信條就已經被擊潰了。

我原本規規矩矩的人生之旅，也突然衍生了許多新的可能。

“安麗思，你必須相信，撞到鬼比撞到人更加幸運?！蔽覍Π阐愃颊f，“如果你曾經是一個人類，那么你應該能明白我的感受。我們都入戲太深了，我們所相信的那些真實，那些知識，那些人類的驕傲，那些物質，還有物質衍生出來的金錢，都是我們的劇本。而我們人類，自編自導自演，穿梭與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之間。我們所隱藏的是，對我們的擁有化為虛無的恐懼，以及對虛無的向往，因為我們的世界太真實了，真實得太有質感，太厚重，也太虛無了。”

“我原本需要一個浪漫美好的希望，一個像水晶一樣堆疊的美好世界，一個像夢一樣朦朧的幻境，一個像花一樣盛開的天堂?！蔽艺f到這里，頓了一下，“可是現在，就算是一個黑暗丑陋的地獄，我也同樣彌足珍貴了......”

“喂喂，你的想象也太自以為是了吧？”安麗思在我的眼前揮揮手，打斷了我的話，“誠如你所說的，我現在大約能理解你的感受?？墒牵钦l告訴你地獄就是一副黑暗丑陋，或者是那種有鐘乳，巖漿，油鍋，刀山火海的地方??？”

“在地獄的時候，你可以擁有一切你想要擁有的東西。正因為所有死者，都失去了所有——物質、權利、名譽，所以所有鬼都比任何人都擁有更多的東西。靈魂上的滿足，你懂么？”安麗思說到這里，車廂里的其他‘人’都為她投來了贊許的眼光。

“當然除了肚子餓的時候！”安麗思捂住肚子，似乎突然感覺到了肚餓，“我們現在去吃肉，吃人，不也就是把人類帶到一個更加美妙的地方嗎？人類厚重的記憶，以及傷痛，都會在這一個新的世界得到升華。那么，我們不正是在普度眾生嗎？”

“魯大師，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自己那么高大呢！”安麗思神采飛揚地對魯大師說道。

“我佛慈悲！”我承認，我在魯大師提到‘我佛’的時候，看到了魯大師慈祥的面孔上，閃耀著動人的光芒。

“起來吧！”安麗思伸出一雙手，將我攙扶了起來。

也就在這一刻，我看到我們的公交車，穿越了迷幻的世界，迎來了因為擴散而彌漫的光芒。

“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我讓你回到人間，你回去嗎？”安麗思打開了車門。

這一刻，我看到的不是車門透出來的，生的希望。而是，一整個如同是卷軸展開于我的眼前的，山清水秀，風景迷人的地獄。

也就是這一刻，無數的公交車，載著一些或許哭泣，或許喜悅的人類，從天際駛來，就好像宇宙飛船回歸了自己的國土那樣。

“不用了！”我張開我的懷抱，擁抱著這里的空氣。

“那跟我走吧！”安麗思上來為我捆住雙手，帶著我往這一個公交車站的中心地帶走去。

“今天收獲這么少啊？”有一個中年‘男子’，牽著十幾個大哭大鬧的人類，前來向安麗思搭訕。

“重質不重量，至少不用餓肚子了吧！”安麗思應付了一下這個‘男子’，帶著我走進了售票大廳。

“施主，我們將會吃掉你的肉，你沒意見吧？”這時候，魯大師跟了上來，對我問道。

我于是微笑著，施與大家一個爽朗的笑容。

“不過，從售票大廳開始，就沒有氧氣了哦......”司機似乎也插嘴對我說了許多話，可是，當我踏進售票大廳的那一瞬間，我很快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意識開始蘇醒了過來。

“你醒了啊？”我張開眼，就聽到安麗思的聲音。我還看見，她正擔憂地握著我的手。我能夠感覺到，她的手是很溫暖的。

“有些話，當你醒來了以后，我就決定要第一個告訴你了！”她看到我醒來，興奮了起來，“你已經死了哦！我第一個告訴你的，我很好對吧？”

“恩，你的肉味道不錯哦！”這是司機的聲音。與此同時，司機一邊剔牙一邊走到了我的面前。

“Congratulations!”當然，魯大師也沒有缺席我的死亡與新生。他抱著一捧盛開的鮮花，放在了我的病床上。

其實，我也是當他把鮮花放到我的病床上，我才發現我呆在病床上的。

“第一件事，我要出去教你飛，教你用意念移動物體。當然，我還要教你去狩獵——也就是吃人。”安麗思露出尖牙、紅眼，和利爪，把我從病床上拽了下來。

“你一定要開始習慣吃人肉哦！”她一邊拽著我走，一邊說道。

“我感覺我的身體好輕哦！”我的話還沒落音，我發現我的身體已經飄了起來，并且撞到了天花板。不過，我也發現撞到天花板一點都不疼。

“哈哈！”安麗思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卻好像冬天一般的溫暖。而身后的魯大師和司機，則露出一副安然自得的表情......

有必要提一下的是：兩天以后，我跟著安麗思學會了吃人肉，飛翔，還有狩獵。

“跟我走吧！”我后來總是帶著耀眼的笑容，為世人伸出我的一雙來自地獄的手掌。

“歡迎乘坐本次公交車，我們的終點站就是地獄。那里有豐富的資源，新奇的土特產，美麗的自然風光，是我們一生中不得不提，也不得不去的地方?！蔽矣谑且贿吔庹f，一邊帶著或喜或悲的人類，走向一個或許一無所知，卻又充滿了無限希望與未來，還有無限可能性的終點站。

“那么，尊敬的乘客們，你們是否都準備好，要放下塵世間的一切留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