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拆遷進入膠著狀態(tài)。攻防雙方就像拉大鋸，你來我往，斗智斗力，又互不讓步。有的群眾故意不著邊際地開出天價，讓工作隊望而卻步；有的群眾橫生枝節(jié)，讓他們顧此失彼，疲于奔命；有的群眾躲得遠遠的，讓人無從著手。林大奎的燒酒工作法雖耗盡九牛二虎之力，進展卻似蝸牛一般緩慢。

幾個億的錢砸下去，連一點水花，一聲“噗通”都沒有，上上下下這才真切地體會到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滋味，大官小官急成一團。林大奎和蔡局長把群眾進行逐個排隊、分析，尋求新突破。最后，英雄所見略同，還是把寶押在得水身上。

林大奎認為得水這人對黨對政府感情基礎好，支持征拆安工作，屢次出手幫助工作隊。自己與他的私人關系鐵得勝過親兄弟，這個時候不找他找誰？再說那天群眾到菩薩跟前發(fā)誓，他下地干活也沒參加，神鬼奈何不了他。這樣的人工作要是做不通，別人就想都別想了。

蔡局長目光如熾看得更遠，他說得水叔在村里為人肝膽，聽得進道理，辦得了事。他輩分高，影響大，一旦抓住這樣的人，拆遷工作就會帶動一大片。

其實，得水這個窮光蛋的魅力在于窮得有骨氣，人人信服。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工作隊下來征收教育附加費。據(jù)說當時全鄉(xiāng)只差酒窟村拖了后腿，鄉(xiāng)里動用了大陣仗，幾十人浩浩蕩蕩地開進村子。那時酒窟村窮，已有了一日兩餐的人家，一聽說鄉(xiāng)政府大陣仗來收錢，村子便沸騰了。俗話說：沒錢的老子兇過王爺。不知誰喊了一聲，拼了！拼了總比餓死強。于是男人們一人一根扁擔鋤頭柄，朝工作隊沖了過去。眼看場面要鬧大了，這時候，恰逢得水老婆發(fā)病，他領了幾個月的殘廢軍人定期補助金，正要送老婆住院去。見此陣勢，容不得他多想，把老婆往門內(nèi)一推，就沖了出去。他拉出當時還是工作隊員的林大奎，說你們撤撤撤，錢在我這里。兇漢面前鬼神也怕，工作隊見了群眾那陣勢，就順水推舟收下錢撤去了。林大奎覺得事有蹊蹺，隨了得水回家，才知道那錢是得水要帶老婆住院的錢。林大奎感動得都要流眼淚，二話沒說，直上民政局，死纏著要來一筆救濟款，親自送得水老婆住院。自此，兩人關系更鐵了。這事在村里一傳開，全村老少無不對他翹起大姆指。

得水經(jīng)常幫左鄰右舍犁田，都是深犁重耙，干得一手好話，但從不多要一分錢，在村里留下好口碑。更絕的是，他從父親那里繼承了正宗祖?zhèn)鞯摹芭Ｆじ唷泵胤剑庵尉沤畎嗣}、四肢關節(jié)，村里大人干活扭傷，小孩玩耍摔傷，這牛皮膏一貼就靈。而藥錢由村人隨便送，他從不索要。

初夏的傍晚微風習習，林大奎和黑牙踏著快步到得水家，因事先有約，得水早早地在樹蔭下的大石磨上，擺上花生米、田螺、小魚蝦和一盆青瓜湯，兩瓶地瓜燒。林大奎和黑牙落座后也不客氣，端起一杯二兩重的地瓜酒一碰，就仰起脖子灌下肚。林大奎把嘴一抹，嘆口氣說：“得水兄，你知道兄弟有多難！如果沒有拆遷這鳥事，我老林走到哪里，人家不當成一尊菩薩敬？而今竟淪落到這地步，天天遭人罵，又被瞪白眼。手里拿著錢要去給人家買好，人家最后把孝服給你硬套到身上，你說這是什么事啊！”

得水不吭聲，自顧往煙桿上裝煙，黑牙卻張開了嘴：“我雖然不比老林，但這一帶我的話也說得響。我要是跺跺腳，地都要抖一抖，沒有人敢在我面前撒野。自從攤上這鳥事，我他媽的成了龜孫子，整天受人氣，家里都快成了菜市場。我怎么也想不通，一轉眼就變了天。”

得水煙桿往盛菜的碟子上敲得叮當響，說：“說句難聽的話，你們就像是被寵壞的孩子。還想著以前‘干部下鄉(xiāng)來，土雞土鴨捉來宰’的美事。以前農(nóng)民求你們，受夠了氣；現(xiàn)在你們求農(nóng)民，你們也就沒好日子過了。風水輪流轉了，你們還想沒有嗑磕碰碰？”

大奎深有感觸地說：“也是啊！以前我們要是少上酒樓，多下田頭，現(xiàn)在不至于這個樣。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說這些都沒有用了，還是甘蔗吃一節(jié)是一節(jié)，盡力而為吧！”說完，端起杯呷了一口，眼中一片茫然。

得水看了大奎一眼，“吧嗒”兩口氣，鼻子上冒出兩股煙，說：“農(nóng)民是牛不是虎，弄順了讓它耕田耙地，弄僵了誰也拉不回頭。話說回來，這世上也沒有拉不直的繩子，大多數(shù)人無非想多要點錢，不纏不鬧怕吃虧。只要你們一碗水端平，讓大家一口氣順，工作也就沒有做不了的。”

黑牙在一旁聽了不服氣，反駁說：“說得好輕巧，你以為工作隊的干部都是吃素的？告訴你，那都是逼出來的。群眾的胃口就像牛肚子，永遠填不飽，就是房子評估再公平，也是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補了這一項，又提出那一項。那個蠻勁別提有多刁，神仙來了也沒招。”

得水“吱”的一聲抿了一口酒說：“你這是自己臉上沒肉，怨別人屁股大。要是只會吃喝遇事拿不出辦法也會當官，我那瘋婆子也會。”

黑牙被氣得憋紅臉，馬上回敬一句話：“你是命不好愛算命，長得丑愛照鏡。你的瘋老婆也會當干部？你家的祖墳看來要冒青煙了。”

眼看這酒喝不下去了，大奎趕緊打圓場：“你們這是雞笑鴨子頭無毛，鴨笑雞仔不會水。都別扯了，喝酒。”

得水對大奎說：“不是我多嘴，看了你們這種老牛拖破車的熊樣，你們不急我替你們著急啊！”

黑牙瞅準機會，馬上將他一軍：“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既然這樣子，那你先把協(xié)議簽了不就得了。”

得水瞄了黑牙一眼立即報以顏色：“我自然會考慮簽協(xié)議的事，只是你們這些土皇帝擋路，我咋好意思搶了你們的風頭。”

黑牙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酒杯一推說：“這酒如同吞刀吞劍，我就不喝了。”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