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紛揚（一）

“白頭似雪，回首縱然十年過。

飲恨長空，寂寞悄然梨花開。

北雁嗚鳴，啼破霜空晚月弦。

問酒當歌，淚始落為凝冰寒。”

點點墨跡落在那上好的玉版宣，精雕細琢的鑲玉瑪瑙紫霜毫擱下，濃墨散開暈開絲絲縷縷，停止的時候赫然是一首傷初冬的詞。

“怎地又寫這種玩意兒？”蒼霽噬身著紫金繡蟠龍夾襖，一雙眼炯炯有神，深處仿佛有火花閃耀。他筆挺的身軀微躬，俯身下來看蕭繹剛完成的詞。“這東西太傷感了，少作得妙。”

“一時想起寫寫罷。”蕭繹拿起一邊的青花瓷，淡淡道，薄釉之下，蘇麻離青濃施淡抹，清亮剔透，白中泛著幽靜凝重的青。

瓷面玉潤脂凝，輕輕一叩，便是叮的一聲脆響，聲若擊罄。

“別玩了。”蒼霽噬輕笑著將那青花瓷從她手中取過，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看她云鬢微亂的模樣，道，“這么多年你也從不上妝了。”

自他登基，她便開始穿碧色的衣裳，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新貢的衣料，她要的總是碧色、湖水色、蓮青色、煙青色……貢緞、倭緞、織錦、府緞、綾、紗、羅、緙絲、杭綢……四季衣裳那樣多，十九歲的年紀，誰不愛紅香濃艷？可她不喜歡，只得總是穿得素淡如新荷。而同后宮中那些濃妝艷抹的妃嬪們相比，她永遠一副不食人間煙火，不施粉黛的模樣，仿佛天上謫仙。

“上妝做什么？”蕭繹淡淡道，又將那青花瓷奪了回來，道，“打扮得濃妝艷抹出了門，也不為給誰瞧。難不成我這副模樣，你看著不舒服了？”

面對這般無禮的質問，蒼霽噬卻沒有一點不悅，反而笑道：“怎么會，我的繹兒無論如何都是最美的。”

蕭繹抬起不施粉黛的素顏，目光柔軟得就像是院中的白雪，楚楚動人：“噬，我愛你。”

“我也愛你。”蒼霽噬垂下眼瞼，目光溫柔仿佛一個普通的少年面對心儀的女子，用一輩子最溫柔沙啞，喑暗低沉的話語安撫道，“我也愛你，我的蕭繹。”

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唇，眉眼里多了一分心疼。蕭繹眨著眼，眼眶卻已紅了半圈。

方才她撫過花瓶底雙框圈劃的紀年款，赫然是“嵐曄三十九年”，便是先皇失蹤那年。

嵐曄帝的失蹤，開創了蒼笙皇朝一個新的紀年：軒琮。先皇統治三十九年期間，天下國泰民安；而新帝軒琮統治期間，更是百姓富饒，官吏清廉，成為這片大陸上最強盛的國家，五年來，兵馬征戰，倒也收服了不少小國，收復了不少藩王。

“在想什么？”蒼霽噬的聲音突然插進來，蕭繹眨了眨眼，淡淡收回目光，低聲道，“想些往事。”

“往事成煙，少想了罷。”蒼霽噬似乎被觸著了傷口，閃躲道，“我聽說你和滄洛流關系不錯。”

蕭繹見他有心和她談宮中的事，便頜首，道：“是。”

“而滄洛流和蔣暖臻的關系也不錯。”

“是，”蕭繹抬眼看了看蒼霽噬，見他眸底一片喑沉，灰暗而晦澀，“不用擔心。”

“她才十八歲。可你今年已經十九，過幾個月就是春節，再過幾個月就到了你的生辰……你比她大，為何還喊她姐姐？”蒼霽噬也坐下來，摟著蕭繹坐在他腿間。蕭繹也不客氣，放軟了身子坐好，白了個眼，道，“喊一聲不行么。她肯定不止十八歲。”

“此話怎講？”蒼霽噬挑了挑眉，疑道。

“我讓莫邢查過她，青樓出身，進過大戶人家，卻還守身如玉，想來也有什么手段，”蕭繹咧了咧唇，道，“我便當她二十。”

“二十？”蒼霽噬又挑了挑眉，笑道，“那她不會還比我大幾分吧？”

蕭繹撇了撇嘴，道：“如果莫邢的資料沒錯，她應該只比素嵐小那么幾天。”

“素嵐？”蒼霽噬蹙了蹙眉，道，“素嵐幾年已有二十三。”

“是咯……”蕭繹笑道，“你看你的宮人，選秀女進宮時也不查清楚。”

“這五歲可不是什么小數字。”蒼霽噬奇道，“她怎會謊報自己年齡？”

“我也不知道。”蕭繹坦誠道，“我若是知道，早就說了。五年……五年對一般人來說何其渺小，可是對我來說……”

“別說了。”蒼霽噬按住她的手，聲音低下去，“我說了，往事已成煙。”

蕭繹回過頭去，只見窗外院內暮鴉啊啊地叫著，向著遠處的平林飛去。四下里暮色蒼茫，蒼苼殿外這樣巧奪天工的園林勝景，漸漸模糊，如夢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