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后患
- 繁花落陌
- xuyue89
- 4773字
- 2012-08-17 14:58:50
往年的這個時節大概已經酣暢淋漓地下過起初的一場雪了。只是太平興國五年的冬日似乎姍姍來遲,又或者說風刀霜劍倒是有,不過氣候像是年老色衰的老婦人般郁結難抒,陰沉的面色占了大多數。
有如此時此刻王昭儀在含元殿里哭哭啼啼。她其實一早就來了,和李貴妃寒暄過后又不著急走,想說什么卻扭扭捏捏。
李貴妃內里心知肚明,外頭也風輕云淡,大致詢問著貼身的之穎皇上晚膳用些什么,是不是要著手準備了。王昭儀感到她的驅客之意,這才乍然抽噎著。李貴妃念及她有傷大雅,匆匆屏退了宮人,且聽她說道,“貴妃娘娘可要替臣妾做主啊。”
“妹妹這是何意,有話慢慢說來。”李貴妃勸慰。
王昭儀依然梨花帶雨地哭著,再收斂不得,“前兒晚上,皇上,皇上他竟然去了陸美人那。三年前她害我小產,皇上也只是命她安分守己,并未有嚴懲。而今她又霸著皇上,恐怕還會重蹈當年覆轍啊。”
李貴妃略微沉吟,問,“依妹妹之見,本宮該如何?”
“娘娘作為六宮之首,理當時刻勸解皇上,以免他誤入歧途。”
李貴妃不予置否,只倩麗地巧笑著,說,“皇上喜歡誰,不喜歡誰本宮都無權過問,又如何能談得上勸解?但求他別色衰愛弛,還能偶爾想起本宮來,也就知足了。”
說著盡是唉聲嘆氣,王昭儀也不好再說什么,除了愁云慘淡地撇撇嘴,藏著一些未掏完的苦楚,只能啟身告辭。
她們口中頻頻涉及的陸美人并非全然春風得意。有些事情一旦性命攸關,就算再怎樣束之高閣,也要擔心著哪天的東窗事發。
比如藍澈和她撒下的彌天大謊。
陸美人找來采青,要她給個對策,神不知鬼不覺地了結藍澈的隱患。采青備顯踟躕,“娘娘難不成想要殺了她?”
陸美人默許著,“這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采青不寒而栗,恐怕貿然忤逆她的意思會適得其反,只能推心置腹地籌謀,“依奴婢的愚見,娘娘眼下最大的隱患還在于皇上。”
陸美人眼色清亮,狐疑道,“此話怎講。”采青頭頭是道地分析著,“皇上既知娘娘有此歌喉,又怎可能不再要求娘娘開口吟唱,到時娘娘騎虎難下,事易敗露。”
陸美人聞言,不免有些倉皇失措,問,“這桃代李僵的主意是你拿的,你可想好后繼之策了?”
“回娘娘,奴婢已有一計。試問誰最不愿娘娘失寵復得?誰又最為嫉恨娘娘的清甜之音而伺機毒害。若是娘娘能忍受觀音蓮的噬嗓之苦,加以楚楚可憐之態博取皇上憐惜,就可恩寵永固。”
陸美人如醍醐灌頂,“這事就交給你去辦。”之后,仍不展愁眉,憂心藍澈,“無論如何,藍澈多一天留在甘露殿,本宮就寢食難安,還是早早除了她為好。”
采青惘然,“藍澈之事,還需得從長計議,望娘娘三思。”
偏閣的石階下,藍澈緩緩信步深庭,忽然不甚明了地發了一串兒抖兒。她隨手拾起飄零的秋花,放入一針一線親手繡的荷包中。
小時候,蔓如姨媽常攜上她去采拮落花,來年花謝花飛之時,她們就熬成了少女們兩頰上的胭脂,也算是留住了最后一點芳華。
那時,但凡有一點清瑩透亮的初凋花兒都會成為姑娘們競相采拾的寵兒,而今,她獨自游走于院落之間,單單享著落花的饕餮之宴,卻缺失了兒時的心境。她想到阿璃和她說起過,御膳房有一個古稀之年的太監就要離宮,或許能叫他路過大名府時,捎去一封家書。
五年,不過也是彈指一揮間。她的不辭離別是否還令她們苦苦相尋,亦或者早已忘懷。甚至她念念不忘的劉文錦,大概也已循規蹈矩地娶妻生子。
他只留存在她情竇初開的那指年華里,亦如他送她的桃花木簪,一旦丟了,就再找不回。
藍澈把余下的殘花攏了攏,捧在手心,接著一口氣吹散。翩飛的花瓣漫如雨下,即使她私心不負良辰,卻依然悲戚得無法言說。
腳踝隱隱的疼痛警醒著她無奈踏足的棋局。她知道自己危在旦夕之間,思前想后才連夜執筆,但絕口不提宮中險惡,只訴了訴相思,又是些安好勿念云云。藍澈懷里的荷包已鼓鼓囊囊,她收緊包口,打上安心結,先去房里取了家書出來,一步一挪地往御膳房移去。
到了御膳房沒有阿璃的蹤影,藍澈問過巧姐后才從她絮絮擾擾的口吻中知曉阿璃生了急病。她又刻不容緩地去了下排偏房,兜兜轉轉地里外翻看了,依然不見阿璃。
藍澈頹然坐在她們昔日相依的床榻上,悵然若失。她突聞幾聲輕咳,抬頭看見阿璃拎著幾服藥推門進了院子,慌忙不迭一注兒輕跑,和她狹路相撞在門邊。
阿璃回身掩了門,信口問道,“你怎么來了?”
藍澈不予作答,和她一道兒踱步回了房里,且邊問著,“巧姐說你病了,我看你手里拿著藥,礙不礙事?”
阿璃搖頭,安置藍澈坐在床邊上,自己則去沏了兩杯白水,“沒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不知道被什么蟲子給咬了,這兩天身上總是癢,無心做事了,巧姐才準我去太醫院里瞧病。喏,太醫開了幾服藥,像是觀音蓮什么的,大抵先吃吃試試看。”
“觀音蓮?”藍澈思慮著,一個念頭一閃而過。
阿璃見她心神不寧,就是端著白水遞至她眼前了,也并未伸手接下,便粗粗問了句,“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藍澈恍然,位置與否,只心不在焉地把滿分的白水一飲而盡,接著嗆聲連連,“咳,還挺燙嘴的。”
阿璃與她比肩而坐,翻著白眼瞟了她一下,“自然是燙嘴的,你剛剛沒看見我在那兒沏水么。”
藍澈迷離地搖搖頭,突然話鋒一轉,問,“如果我記得不錯,觀音蓮是否有毒?”
阿璃沉吟著,“郝太醫確實提及過,說它有殺蟲之效大概也就是有了。還囑咐著煎服時要用烈火煨足一個時辰。”
“這些藥材你可不可以給我?”藍澈躊躇相問。
阿璃扭頭掃視了她一眼,見她掰弄著指頭的忐忑樣子,就要溜出口的“為什么”也咽落喉間,只是平淡地應了句,“好”。
“謝謝。”藍澈嚅嚅輕言。
阿璃知她不會輕舉妄動,就自己去拿了桌上的藥包,塞入她懷中,說,“我不管你要這個干什么用,但是我姑姑說了,宮中是只適合強者存活的地方。我們說過了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受委屈了可別一個人憋著。”
藍澈差點潸然淚下,可她知道越是親昵之人越是不能徒增她無謂的擔心,“我哪有受什么委屈,”她說,“一點點小事,你還是沒必要知道。好了,我該走了。”
藍澈不及走近門邊,又叫阿璃匆匆留住腳步,“誒,記著我姑姑說過的,無論如何別傷害自己。”她潦草地回了聲“唔”,頭都不敢轉向后邊,只如獲珍寶地捧著藥包,疾步離去。
十月十二夜,井泉宮大泉水執位,大兇,諸事不宜。
藍澈窩在空蕩蕩的房里,一直就這么無所事事。她側手邊的桌案上擺放著一個青花瓷碗,碗中黑黢黢的中藥彌漫著烏濁的怪味。
夜色猙獰。
藍澈顫抖著端起藥碗,稍稍逼近自己。怪味鉆入鼻子,沁入心脾,似乎步步為營地打通了她的五臟六腑。
她只能心一橫,咕嚕咕嚕地傾碗下肚。
遙遙相隔了半座殿墻的寢宮內,陸美人換下妃色繡襖,有些疲乏地坐于冷椅上,嘆口氣,說,“皇上本想今夜來甘露殿,可本宮怕他洞悉實情,稱謊前晚著了風寒不宜伴駕。想來夜長總是夢多,移除后患之事還是要盡早辦妥才好。”
采青徐徐走近,替她收攏了繡襖,“皇上心中記掛著娘娘才差人送了繡襖來,只要過了這道坎,娘娘亦能洪福齊天,恩寵有加。”
門外,小宮女舉案推門而入,聽見她們談興正濃,待立在旁等了等。陸美人一眼瞥見,漠然開口道,“藥送來了么,放在這兒,出去罷。”
她瞄著墨汁般濃稠的湯藥,有些乏味地別過頭去。
“娘娘,若是不想喝......”
“無妨,外頭的事你可都打點好了?”陸美人執手放于桌案邊,依然惶惶不安。
采青悠行至前,柔柔地用湯匙滌蕩著碗中的湯藥,靜待它涼些,遞予陸美人,“娘娘放心,萬事皆已打點妥當。”
陸美人接過,嗟嘆一聲,從碗中取出湯匙隨手棄于托案上,就要湊近她的唇,卻措手不及地被采青攔下。
陸美人張口結舌地看著她。
采青俯身跪下,“娘娘,或許事情還沒到非要傷害自己的地步。”
陸美人愕然。門上又急急地響起了叩門聲,她就勢甩了湯碗,聽見雕花宮門緩慢的開啟之音。既而先前的小宮女心急火燎地跑來,屈身俯拜著。
“何事如此著急?”陸美人不疾不徐地問。
“回娘娘,藍澈服了有毒的觀音蓮,恐怕......”
陸美人朝后一靠,撞在桌案上。一個漣漪禍及湯藥,抖灑了不少出來。她亦驚慌如小宮女,追問道,“恐怕什么?說!”
“奴婢聽聞她聲音嘶啞,恐怕嗓子已毀。”
陸美人冷汗涔涔,回頭與采青一一相望。
采青也急言問著,“可請了太醫來給她瞧瞧?”
小宮女不及作答,先叫陸美人冷峻地說了聲“不”,然后她戰立著,踱步盤算,“別驚動太醫,既然她自愿服毒,此時的局面也是她該想見的。”
她忽然沉吟著笑了笑,吩咐小宮女,“替本宮帶句話給她,生了病就好生養著,這幾日就不便出屋了。”
桌案上的湯藥還沖撞出跌宕起伏的怪味。
“還有,把桌上的藥一并送出去倒了。”
藍澈蜷縮著挨在最末的床邊上,她掩手在嘴邊輕聲咳了咳,又雙手揉搓著,似乎想要把殘留的氣味驅散。
窗外的月欲圓不圓。她抬頭深深凝望了一眼,默默念著,“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一曲短笛之音隨處飄曳,文錦靜靜地倚在院中的枯樹下,看著如泣如訴的笛音如輕蝶般在他眼前跳躍。
皎皎空中月欲圓不圓。他淡然移開唇邊的短笛,輕言誦詠著,“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原來你在這兒。”
文錦回頭,看見令月從客樓角落款款踱步而出。
“你吹的這支曲子我好像在哪里聽過。”文錦手持短笛斜插入腰間,“是我們初次相識那日,公主可是忘了?”
“哦,”令月輕描淡寫地點點頭,迫近他,有些強顏歡笑,“別告訴我你就會這一支曲子。”
文錦羞赧地低頭,卻鄭重其事地答,“還真讓公主說對了。”他們咫尺相依著,咫尺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彼此觸碰,“我第一次聽到這支曲子的時候才五歲,是我母親吹奏的。后來我一直鬧著想要學,她就手把手地教我。”
文錦遲疑著看了令月一眼,“可我學成之后,她就再也不讓我吹奏。后來我才略有聽聞,她們說這支曲子是母親出嫁前,與她相好的男子譜的。”
“原來母親一直吹奏的,是她的相思。”
令月嘆息著,仰望似水繁星,心中壓抑得不能自已,“真美。”
“什么?”
令月低下頭,脈脈地掃了一眼文錦,再長舒一口氣,泛紅的眼里恢復了安寧,“我是說,你說的故事真美。”她展眉一笑,簡單而轉瞬即逝,“這樣的夜里,你是不是也在思念著誰?”
文錦沒有否認,“或許吧,只是我還不知道她在哪兒。”
“心上人?”令月追問了一句。
歲月如此靜好。
藍澈和文錦一一坐于高瓦屋堂之上。
藍澈呵了口氣,雙手摩挲著取暖。她只身穿著招風的煙紗裙,被初秋亂竄的涼風嚇唬得團團抱住自己。
文錦卻冷眼旁觀。明明是他冠冕堂皇地吹噓著屋頂上的月色,把她騙上來陪著他受凍不說,還對她不聞不問。
藍澈忿忿不平。暗想著好歹自己還算是個病人,他怎么一點也不憐香惜玉,就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黑燈瞎火,有什么好看的。”
文錦不以為然,反而一板一眼地告訴她,“聰慧的女人都有耐心,至于愚笨的就不好說了。”天垂上隱沒的云朵突然翻出了一些輪廓,晦澀的星辰也漸漸脫去外衣,凸露本色。
藍澈被眼前的絢爛迷住,沖到嘴邊的反駁之詞也沒出口,只朝文錦回眸一笑,問,“你怎么知道今夜會有此奇觀?”
文錦聳聳肩,大言不慚,“自小練就的夜觀星象的本事,有時候也能派上用場。”
藍澈微微猶豫,依然脫口問出,“你還和誰一起到屋頂上看過...這個...嗯...”她胡謅著猜測,“嗯...有心上人嗎?”
文錦不知所云。盡管心虛,還是義正言辭,“你都想些什么,我哪有什么心上人。”
文錦恍了神,沒聽著令月的追問,就是其后她緊隨的喃喃自語也充耳不聞。
“算了,其實知道了又怎樣,又能改變什么。”
“你剛剛說什么了?”
令月搖搖頭,“沒什么。”她俏皮地提溜著眼珠子,問他,“就是問問你要不要與我遠走高飛。”
“這哪跟哪啊,你怎么又來了。”文錦急促地回嘴。
令月心滿意足地莞爾,“好了,本公主累了,要回房歇息去了。咱倆約法三章,沒有旁人的時候,不許叫我公主,還有,不許問為什么。”
“為什么?”文錦莫名,不依不撓地問。
令月不言不語,搖頭搖得冗長,后退著小跑而去。
文錦也慢步回屋。走時虛掩的門四腳朝天地被扒拉開,他疾步入屋,點上了燭火。
照亮的四壁上反襯著齊整的桌案,他有些不可置信,依他的性子,就算不是一片狼藉也......
可是桌案上唯一散亂的畫軸惹眼非凡,竟是藍澈的畫像。其上還依稀可見未干的斑斑淚痕,恰如其分地點綴在藍澈眼下。
文錦一寸寸卷起畫卷,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