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城惟有靜默。他一直都很清楚，他的妹妹絕然不同于尋常女子。不管是心胸氣度、聰敏睿智，還是放眼天下的柔情鐵腕，都堪配軒轅皇后之位。可是他也知道，她其實從來都不曾在意過皇后的名分。至少，她所在意的，并不是獨孤玄武所給予的皇后名分。

然而今夜，她所分析剖白、擔憂牽念的，卻都只是獨孤玄武的江山天下。鳳城緩緩飲盡那一盞解酒茶，終還是忍不住搖頭道：“亦柔，你確實很有理政掌權的才華……可是你所在意的，真的就只是天下大勢么？還是因為，昨夜皇帝留你在未央宮里，和你說了些什么？”

夜宿未央宮……心下忽而掠過一絲清淺卻明晰的酸楚，莫名其妙地，鳳城唇邊不覺挑起一抹澀然的笑意：“既已把時局分析得如此透徹，想必你和未央宮那位，也都想好應對之策了罷？亦柔，這些利害關系，我自然也是懂得的。皇帝想要我做什么，你直說就是了。”

鳳亦柔婉轉低首，澀然淺笑，稍微帶了些猶豫。而她的聲音卻是一字一字無比清晰地，緩緩掠過鳳城耳畔：“并不是我不肯直說，哥哥……你只知道，昨夜皇帝獨留我在未央宮；可是承乾殿里，皇帝和我說的那些話，我卻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告知哥哥……”

“承乾殿”，鳳城一時愣住了，半晌無言。單只看“承乾”二字，便也能猜到，那會是一個怎樣的所在。更何況，是皇帝和一個即將封后的女子，夜來獨處承乾殿中？

他的妹妹，竟是真的長大了。鳳城說不清，那種兀然泛上心頭的感覺究竟是歡喜是擔憂還是疼痛，亦或是別的什么。然而尚來不及細想，便覺頭腦一陣陣的昏沉，身體也像是飄到了云端。他只得勉強撐著，蹙眉問道：“怎么……皇帝……他都和你說了些什么？”

“皇帝說，他會盡力……那畢竟是他的母親，盡管……所以……還請哥哥……”鳳亦柔聲音縹緲，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含了淡淡的笑意，鳳城卻再也無法聽清一個字。

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身不由己地跌宕起伏著，卻反而有種奇異的逍遙舒適。待到混沌的神思終于稍稍清明的時候，鳳城赫然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竟是那片居留過也征戰過的草原。橫戈跨坐于駿馬上的男子已不再年輕了，眉眼神韻卻都與自己頗為肖似。

“父親？”鳳城驚喜地喚著，又有些不敢確定，于是向前走了幾步，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

駿馬上的男子回過頭來，正是咸陽王。微笑著側身伸出手，他的聲音也還如鳳城記憶中的那般低沉溫厚：“城兒，來！”

鳳城開心地笑著恰若幼年時一般，抬手握住父親的手臂，讓父親把自己擎到馬背上。坐在他的身前，卻又多少有幾分男孩子不甘人后的羞赧：“父親，只有我妹妹才喜歡你這么抱著她上馬呢……我可是城兒，我自己也會騎馬了……”

咸陽王笑問：“柔兒不是不許你再叫她‘妹妹’了么？”

鳳城嘟起嘴，一時悶悶：“嗯……她硬說她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讓我以后都必須稱呼她的名字……我不從命也沒辦法呀。”忽而又一笑，帶了幾分孩童般的狡黠：“不過沒關系的，不管我怎么稱呼，她也照樣還是我妹妹，哈哈。”

鳳亦柔坐在床榻邊，靜靜地看著沉入深深夢境里、還兀自說笑出聲的哥哥。他是夢回小時候了罷？那些尚不曾傷痛離別、亦沒有火光血染的純美的日子，原來也一直都是哥哥心底的向往懷念啊。盡管現在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堅強鐵血的一個人。

“亦柔。”鳳城忽而喚她。這名字像是含在舌尖上輕輕吐出來的，是萬般嬌寵和萬般珍惜的柔暖溫和。聽得鳳亦柔心里一陣悸動，顫抖著伸出指尖，剛要撫上哥哥的唇，鳳城卻接著說：“你是我此生最疼愛的女子，為了你，我可以不報父母之仇，暫且放過皇太后一馬……”

鳳亦柔不免吃驚，正想著是不是喚醒鳳城，便看到他微微蹙起眉尖，掙扎了一下，喃喃失聲道：“藍……兒？真的是你……”

一瞬間，心沉了下去，而往日里不經意間探聽到的只言片語，卻于此時清晰地回響在鳳亦柔耳畔。——在匈奴滯留了長達七年之久的時光，最終卻仍然能夠順利回到軒轅皇朝，鳳城簡單的解釋當中，便曾提到過“藍兒”的名字。

鳳亦柔也知道，這個名叫“藍兒”的女子，正是在匈奴極受尊崇的如月居次。——匈奴語中，“居次”就是“公主”的意思。不同的稱呼，卻有著同樣精致而端雅的嬌婉矜貴。只可惜天地不仁，一年前，如月居次在一場出乎意料的黨爭叛亂中玉殞香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