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怎么是你啊。白衣女子一句話，忽而便將獨孤玄武帶回了十年之前。夏始春余的節氣，鳳王府后花園里，各色花朵正自開得百媚千妍。獨孤玄武走進月洞門，一眼便看見了花影芳池的水畔，那個身著淡粉色曲裾深衣、如同白玉雕琢的小小女孩兒。

——在花叢中嬉笑奔走的小翁主，容華衣衫更勝卻明艷照人的繁花茂葉。幾乎撞進了獨孤玄武懷里，她一手扯下遮目的絲巾，一手持了一朵冰罩紅綾牡丹，如星點漆的清亮眸子里，有著毫不掩飾的意外欣喜：“呀，怎么是你啊？”

時空流轉，今日的白衣女子也決然替代不了昔日的小翁主，而那珠落玉盤的聲音，明媚驚喜的神情，卻竟是如出一轍。獨孤玄武看著面前傷痕累累、神色卻歡愉的女子，所有的恨意和怒氣，便都在她如水的眸光里化為了烏有只剩下溫柔。

這樣一雙繁星春水般的眼眸，清冷而嫵媚，竟有著如此不可抗拒的魅力，輕易便能讓人因而忽視了她平淡無奇的容貌。獨孤玄武在心里品評著，輕聲吩咐道：“給她把刑具都去掉罷。”言語中從未有過的溫婉，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鳳城靜靜地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上，緘默無語。所有的表情都隱藏在凝固的面具背后，因此他的喜悲沒有人看見。可是獨孤玄武對待白衣女子的怒意和柔情，都像是一柄無形的劍，鳳城再次有了一種利刃劃過頸項時窒息的感覺。只不過這次不是自刎，而是皇帝要殺他。

哥哥，你真的相信，那個刺客是樂陵閼氏的女兒么？鳳亦柔的問詢又響起在耳畔，鳳城微微蹙了眉。他相信，或者不相信，其實根本就不重要了。因為不管她是不是樂陵閼氏的女兒，他都已經在心里把她當成了如月居次；至少，是把她當成了如月居次的影子。

“那天在上林苑，你一開始是想要殺了朕的，對么？朕與你素昧平生，又有何仇恨，使得你竟欲除之而后快？”鳳城一時回過神來，卻正好聽到皇帝柔聲的話語。而皇帝也并不是在審問白衣女子，只是純粹地對這件事情感到好奇罷了。

白衣女子看著獨孤玄武，一時卻不知該作何回答。——因為你害死了我的達朗，所以我要殺你為他報仇？可是面前的這位軒轅天子，明明就是她的達朗啊。除非……

“你到底是誰？”白衣女子看著皇帝的眼睛，突然反客為主地問了一句。聲音恰如冰霜般清冷，亦微帶了細不可察的顫抖。

獨孤玄武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得出來，白衣女子一直都把他當作了她的達朗，雖然他尚且不知道，她所謂的“達朗”究竟是誰。原本是想將錯就錯的，然而，側目看著鳳城閃躲的眼神，獨孤玄武最終卻還是選擇了沉默。

皇帝的無言，倒映白衣女子眉間的落寞。他不是她的達朗。她早就應該知道，達朗的神情從來都不會冷漠，達朗更不會舍得把她關入天牢——即便他真的是軒轅天子，而她真的是圖謀弒君的刺客。

況且更重要的，她的達朗已經死了。不管她多么不情愿，這都是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白衣女子閉上了眼睛，卻依然無法忘卻兩年之前，那場讓她錐心刺骨的玉門關之戰。

出征前，她最擔心的是有人會趁虛對達朗不利。所以，她想方設法，用盡一切手段，終于說服達朗隨她一同出征，并且與自己編入了同一什伍。原以為，讓達朗待在自己身邊，是保護他的最好的方法；卻不料，這竟然讓她親眼見證了他的陣亡。

夜襲軒轅軍營是達朗的計策。她依計而行，最終親手俘獲了伏波將軍——軒轅神策軍的主帥。然而她卻興奮不起來，因為與此同時，達朗也已身陷敵手。

為了救出達朗，她甚至不顧被大單于殺罰的危險，擅自做主，愿意主動棄關割地以挽回達朗性命。軒轅神策軍卻一再拒絕了她的請求。那一刻乾坤顛倒，一切都錯亂了。于無法呼吸的黑暗中，她只聽到達朗再三呼喚著如月居次的名字，撕心裂肺：“我愛你——”

聲如金石，響徹長空。之后，一切都在刀光劍影中歸于寂然。

她的唇動了動，卻久久地沒能發出任何一點聲音。惟有淚水，瘋狂地滑落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月光冰冷而溫柔，在顫抖的刀鋒上流轉舞動。她手中的彎刀明明刺進了伏波將軍的胸膛，可是一陣尖銳的疼痛卻朝她奔涌而來。破碎了的，仿佛是她自己的心。

許久，白衣女子淺淺嘆息著，試圖走出這段讓她支離破碎的回憶。胸口卻在隱隱作痛——她訝異，因為‘若水’之毒雖然已被鳳亦柔化解，她的經絡卻尚未曾恢復知覺。她不相信，胸口的劍傷，竟會讓自己感到疼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