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實，卻并不像鳳城想的那樣。鳳亦柔固然不會去刻意試探他，但她將‘乘鸞’茶端給鳳城的時候，卻也是真的想知道他的內心。此刻聽鳳城如此說，她便也淺笑著，溫婉俏皮：“我永遠都是哥哥最為心愛的女子么？——然則，比之如月居次又如何？”

‘仙子醉’，可以讓人在夢里見到自己最想見的人，說出自己最想說的話。而哥哥夢中所見到的人，卻并不只是他們的父親。他的夢里有如月居次的影子，她聽見他對居次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還聽見他說，說你愛我，藍兒，說你愛我，永生永世……

早知道妹妹會有此問，鳳城微微彎起了唇角。笑意折映在他清亮的眸子里，自然是真實的；而他眼底所沉積的悲傷，卻也無由掩藏：“世人只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那般美好而堅貞的誓言；卻都忘了，這一句的前面，正是‘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啊。”

“哥哥，我并不是故意要惹你傷心……我只是想知道，和如月居次比起來，我，我在你心里……”

我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樣的位置……是你備加寵愛的妹妹，還是風光無限的未來皇后？若你將來娶妻，而我封后，你還會如現在這般疼愛著我么？哥哥，我怕你愛別的女子勝過疼愛我，并不是我自私，而是因為，將來我無法完全依靠多變的皇帝如同此時依賴你……

不免又想起了未央宮承乾殿里，皇帝那一番謀算深遠的言辭，鳳亦柔心里一時涼透。那是皇帝與皇太后之間的爭奪，亦是天子對政敵的算計，卻獨不是兒子對母親應有的戒備與提防。親生母子尚且如此，她又豈敢把朝堂帝后當做普通夫婦，豈敢全心依賴著天子君王么？

“哥哥，哪怕我有一天真的是軒轅皇后了，我所能依靠的也還是你，而不是皇帝……兄妹之間是天然的血脈親情，而皇后與外戚之間，卻更多了權謀心計……可是，我還是要你一直都最疼我……”

我要你一直都最疼我，所以我不許你再叫我“妹妹”了，因為我不想看到，你只有在叫著“妹妹”的時候，臉上才會現出那樣的寵溺溫柔……鳳亦柔囁嚅著，卻終究無法把話說明白。

鳳城一直都相信皇帝對鳳亦柔的用情，卻也同樣能夠體諒鳳亦柔的言語深心。站起身來，他便也只是微笑著安慰她：“我與如月居次早已是生死契闊了，亦柔，你又何必再問？終我此生，你都是我最為疼愛憐惜的女子，不管你是皇后，還是亦柔，我都最疼你……”

“哥哥。”鳳亦柔伸手捉住鳳城衣襟，聲音里帶了淺淺的哽咽。

鳳城無言，只是慢慢地把妹妹攬入懷里。鳳亦柔側首闔目，緊貼著鳳城寬厚溫暖的胸膛時，她的眼淚也終于一顆顆地落下來。

冰雪漸漸消融之際，溫暖的春日氣息也隨之活潑彌漫。惟有蘭花影深處的終南山，依舊是往昔慣常的淡漠。

細雨如絲下過幾場之后，長安的春天如期而至。煙柳滿皇都，風華一似往年。更有明媚繁花，暖風中漸漸滿目。

而相較于帝都中溫軟璀璨的景致，距離長安城僅僅五十里之遙的終南山，卻還是紅塵不到的幽靜。流云清泉，花竹草木，迤邐向煙水深處的落霞別苑，是一徑的淡雅疏寧。

黃昏。漠漠雨輕愁。別苑的竹風閣內廳里，水云寒著了一襲湖藍色的暗凸紋織錦長袍，略略側身，以肘撐于沉香木雕龍彩繪墨玉桌上。抬眸一笑，目光流轉，落在不知名處。手邊一盞紫玉冰髓茶，猶自氤氳著清香浮動。良久，他亦不過是淡淡問道：“貴人……現在如何了？”

聲音如水，笑容也只停留在唇邊。然而，這般看似落寞悠閑的意態，卻仍然掩不住水云寒折映眸底的擔憂和溫暖。

在他對面的花梨木錦緞貴妃椅上，一名素衣如雪的女子靜靜端坐。她的容貌并不見得有多么光彩出眾，那雙眼眸卻是出乎意料的冷艷而嫵媚，直能攝人心魄一般。

此時，素衣女子的臉色卻比白雪還要蒼白三分，冷汗涔涔，滑落眉間耳際。烏發鬢角微濕，竟也是被汗水侵透過的。緊緊交握的雙手，指節已然泛青至慘白。而那兩瓣柔唇，卻是異樣的鮮紅。其上深深印了一排整齊的齒痕，仍有血珠不時滲出來，赫然驚心。

——她顯然是在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然而她的神色，卻還是平靜得看不出絲毫波動。丹唇微啟，便有一縷殷紅血跡徐徐蔓下：“我沒事……即便‘若水’號稱至毒，究竟也……不過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