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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擁擠的殯儀館

  • 信鬼
  • 影子純純
  • 4127字
  • 2014-12-25 03:05:25

走進殯儀館大門,我就被突然冒出的潮涌般的人嚇住了。我從沒去過殯儀館,更沒有想到有那么多人在同一天里來殯儀館焚化死去的親人,也就是說,肯定有好多人在同一天死了。第一次直面如此殘酷的現(xiàn)實,這讓我不禁心生感慨:“死亡,是一件多么遙遠,卻又多么接近的事情。”

其實我很清楚,這種默默的感慨是毫無意義,相反,我所表現(xiàn)出來的笨拙的文藝腔只能證明我是一個不見世面的人。是的,我從來沒有在同一時間見過那么多因為死亡而聚集到一起的人。

這真是一個浩大的場面啊!眼前白茫茫一片麻布孝衣裹身的男人和女人,東一群西一堆地擠在偌大的場地上。我竭力睜大眼睛、踮起腳、伸長脖子,尋找那些曾經(jīng)給我們家送過山芋和甜瓜的人。

(楊淑英雖然已經(jīng)帶我離開了達溪老家,但老家的親眷并沒有與我們斬斷聯(lián)系。他們似乎并不介意楊淑英與喬元修的一紙離婚書,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喬元修這一輩子只娶過一個叫楊淑英的女人,并且楊淑英還在養(yǎng)育著喬家的后代喬成德。所以,老家的親眷只要進城,就會帶上一袋山芋、一籃甜瓜來看望我們母子。來得最多的,就是三嬸嬸徐蘭芬。還記得,那些面目黝黑的鄉(xiāng)下人一踏進我們家,就發(fā)出大呼小叫的聲音:“淑英啊,這里世界太小啦,你看你這房子,屁股都撥不轉(zhuǎn)。還是回達溪吧,喬家起碼有你的兩套房子。”

位于中部偏北的貴陽城里,一所僅有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住著我的外婆、外公、舅舅、舅媽,以及我們母子。一個巴掌大的地方,看到喬家的子孫居然過著如此捉襟見肘的城里人生活,達溪老家的群眾對此充滿同情以及憤憤不平。他們簡單直白地表達了他們的觀后感,并且天真而熱情地勸導(dǎo)楊淑英回歸達溪老家。然而,他們?nèi)狈Σ呗缘谋磉_使楊淑英覺得很沒有面子,甚至,她認為他們是故意來羞辱她的,他們持之以恒地來城里看望她并且勸她回達溪鎮(zhèn),其實是來變相地譴責她拋棄丈夫的不道德行為。

后來,楊淑英嫁給鄭新嶺那年,鄭新嶺一進我們家,轉(zhuǎn)著腦袋看了看居住環(huán)境,對楊淑英說:“你是住在你媽和你兄弟家里的?從明天開始,你和阿弟搬到我那里去住吧。”

楊淑英就帶著我離開了那所小屋,離開了外婆、外公、舅舅、舅媽,住進了鄭新嶺三室二廳的家。)

我努力搜索人群中模模糊糊所記得的那張臉,那張圓頭大耳湯一樣的臉。死的是三叔叔喬元強,三嬸嬸徐蘭芬肯定會在這里出現(xiàn)。我尋找了足足五分鐘,忍不住摸了摸外套口袋里的白封禮包,心想:“今日要是尋不到三嬸嬸,八百塊禮金不就沒出路了?”現(xiàn)在,我身上的花花公子休閑外套,就因為這一份沉甸甸的禮金而稍稍向右下墜,這使我走路時幾乎像一個右腿傷殘的瘸子。我像一個右瘸子一樣歪斜著站在人群聚集的場地邊,考慮著要不要擠進去找三嬸嬸。這會兒,我終于發(fā)現(xiàn)擁有一副高大的身材是多么重要,以我不到一米七十的個頭以及略顯瘦弱的體格,想要擠入眼前的人群,實在有些勉為其難。

不過,我還是硬著頭皮、咬緊牙關(guān)朝人群中奮力擠去。我用力撥開一層層人群,嘴里不斷地叫著:“讓一讓,不好意思,讓我過去。。。。。。”仿佛行進在原始森林中,恨不得手里有一把砍刀,狠狠砍去圍堵在眼前的茂密的雜樹亂草。

沒辦法了,這樣下去是找不到喬家的送葬隊伍,我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發(fā)現(xiàn)場地邊的草坪上躺著一塊半米多高的指路石,石塊上刻著公共廁所和一個箭頭。便退后幾步,一個沖刺,很輕松地躍上了廁所指路石。好了,現(xiàn)在我已處于居高臨下的位置。舉起一只手,在額前搭了一個涼棚,擋住直射到眼睛里的光線。很好,看清楚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在眼皮底下了。天吶!這場面,簡直像一場開演的戲。

一團團白布頂頭的人體勉為其難地挪動著,竭盡全力地挪動著,卻始終停滯在原地,不得移開。場地中央的兩大排長椅上也坐滿了人,大多低著頭,看不到白布下的臉面。忽聽得人群中傳來一陣呼天搶地的哭聲。一個肥胖的白色身軀正跺腳頓首放聲大哭,哭聲如同唱歌,時而高亢嘹亮,時而低迷婉轉(zhuǎn),不像是死了親人,倒像一場哭戲。戲臺上的演出都是這樣的,穿著一身麻布孝衣,唱著眾所周知的詞,便表示這人在哭喪。我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樣哭法,等于是在鍛煉身體啊!”

也有嚶嚶輕啜的,多半是年輕人。站在一邊哭得默無聲息,眼睛紅著,眼淚掛在臉頰上,還忙著攙扶長輩、招呼客人,邊哭邊忙碌,這才是真正的哭。自然,除了哭的人,就是不哭的人。不哭的人,大多三五成群聚攏在一起,那些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多半是女人;那些相互遞煙、拍肩膀、寒暄,發(fā)出“呵呵”笑聲的,都是男人,平日里沒有見面,今日相見,自然是要相互通報一下發(fā)財了沒有,小情人擺平了沒有,如此這般。。。。。。

至此,我依然沒有找到喬家的送葬隊伍。天氣又熱,連口水都沒得喝,也不知三姑六婆親親眷眷們在哪里。我的情緒很快焦灼起來,嗓子眼里冒出一縷縷熱煙,干燥得生生發(fā)疼。那個持續(xù)不斷的號哭聲漸漸暗啞下來,然后,一陣驚呼砰然炸開,緊接著響起亂七八糟的叫喊聲:“哎呀快快快,快抬過來,快一點啊!”

那位做全身運動的哭喪人大概太過用力,一口氣回不上來,昏倒在了地上。有人讓出長椅,這人就被七手八腳地抬到椅子上。農(nóng)夫山泉的瓶子對上那張白撩撩的嘴,一頓猛灌,隨即那口噎住的氣終于緩回來,一聲長號:“我的媽呀——”

這是人群中唯一一張仰面朝天的臉,居高臨下的我終于看清,那是一個女人,眼皮腫得像兩只毛桃,這是一個農(nóng)村女人。聽哭聲,似曾相識,是不是三嬸嬸?三嬸嬸是個破鑼大嗓門,我還依稀記得她送山芋和甜瓜來時,就是一路敲破鑼似的喊進門的。如果我的記憶沒錯,那這個女人應(yīng)該就是三嬸嬸徐蘭芬。

我縱身一躍,從半米高的指路石上蹦下來,看準了胖女人的位置,朝人群中奮力擠去。大約是適才的昏厥起到了養(yǎng)精蓄銳的作用,女人醒過來后,又發(fā)出一浪高過一浪的哭聲。還沒等我擠到長椅跟前,就見眾人攙扶著女人,一路哭著往松柏廳走去。

我再次用力地撥開一層層人群,緊追幾步,終于趕上正進入松柏廳的一隊人,我認定那個白色身軀,張開嘴巴,沖著背影大叫一聲:“三嬸嬸!”

女人震天攝地的哭聲戛然而止,白孝布披掛得嚴嚴實實的頭顱緩緩回轉(zhuǎn),天吶!竟是一張尖削的瘦臉,臉上那雙血紅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頓覺腦袋一暈,要命,怎么變成一個女少婦了?三嬸嬸已將近六十歲,眼前的女人頂多三十。慌忙道了聲“對不住”,撥開人群逆流逃出了松柏廳。我又想罵人了,不過我知道,罵活人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我要找的活人根本不在眼前,罵了他們也聽不見。當然,我還是罵了,不過罵的不是人,而是鬼,我對某個不知名的鬼魂進行了一次簡短的聲討:“我*你個大頭鬼!”

我開始渾身冒汗,擠在一堆頭頂白布、腰纏孝巾的人中,太陽恪盡職守的工作變得越來越熱。我被動地隨著群體的移動而移動著,一會兒擠到永安廳門口,一會兒擠到福壽廳門口,最后,我十分榮幸而又悲哀地被一群人裹進了永安廳。

我站在人群中,只能立定在原地,作出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架勢。說實話,此刻的情景讓我產(chǎn)生一種娛樂感,好像我并不是來為親人送葬的,我只是來看一場票價八百元的高價電影。我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兩腳交錯了一下重心。感覺左衣袖被人扯了扯,扭頭看,令我大吃一驚,站在我左側(cè)的竟然是同事喬艷華。我的目光一經(jīng)接上她的視線,她就給了我一個輕扯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湊過腦袋,小聲問:“哎,你是來給誰送葬的?”

我用手掌兜住嘴巴,湊到她耳邊說:“我也不曉得,我還沒找到老家送葬的隊伍,你呢?”

喬艷華很是善解人意,伸出一根手指頭壓住自己的嘴唇:“噓!不要講了,我也是,我知道了。”

與此同時,永樂廳里響起了苦大仇深的哀樂,此起彼伏的哭聲稀里嘩啦地炸開:“媽啊——我苦啊——哪能辦啊——

喬艷華看了我一眼,四目相對時,我們不約而同地扯了扯嘴角。忽覺一陣刺痛如針芒鉆入雙腿,膝蓋不由一軟,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坐,緊貼在身側(cè)的喬艷華一把扶住了我。在她的牽引下,我們奮力朝廳外擠去,往門外擠。

退出永樂廳,喬艷華就問我:“你是不曉得這里的規(guī)矩?徐蘭芬給我講過。”

我感到有些眩暈,我想,我的臉色一定是蒼白的,但我還是驚奇而無力地沖喬艷華點了點頭,她嘴里突然冒出三個字“徐蘭芬”。

喬艷華笑了笑:“你來得太晚了,他們可能都去九龍觀了。”

喬艷華為什么知道那么多?她果真是喬家的親眷:“你怎么知道?”

喬艷華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要急,我看你臉色不好,先到邊上休息一下。來,去那里歇一歇。”

一隊吹打搖頭晃腦震耳欲聾地從眼前走過,跟隨在鑼鼓號角的是喪家隊伍,群體歌唱般的號哭聲混合著鼓樂,幾乎把人的魂魄都擠出了竅。我的腦袋正犯暈,此時,額頭上逼出了一層燥汗。喬艷華推了一把我的后背,我便不由自主地朝人群外的白楊林擠去。

太陽已到正午當頭,四月的天,熱浪逼人。這熱,又熱得有點邪,黃暈暈的云層壓得很低,像棉花做的盾牌,空氣又潮濕得緊。這氣候,就不再是適才溫暖柔和的薄毛毯了,而是浸了熱水的大棉襖,人被裹在里面,氣都透不過來。

在喬艷華的幫組下,這一會沒有費多少力氣,我就擠出了人肉森林。喬艷華扶著我的身體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我摸出一盒中華煙,撿了一支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機便點上,猛吸了一口,煙霧從嘴里、鼻腔里一并彌漫而出。我的腦袋,就成了一顆七竅生煙的腦袋了。

這盒中華煙也是今天特意買的,平時我抽紅雙喜,十塊八塊的煙消受得起,紅中華這種六七十塊的煙,只在偶爾出客時用。我抽著煙,看著場地上挪動的白色人群,問喬艷華:“我猜,你就是我們喬家的親眷?”

喬艷華嘟著嘴,似笑非笑地說:“徐蘭芬是我干媽,可是在喬家我沒看見你?”

我吸了一口煙,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我說:“我六歲的時候,我母親就帶著我離開了達溪鎮(zhèn),離開了果這村,在貴陽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回來了,你當然看不見我了。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知道,我對這里并不熟悉。”我繼續(xù)問道:“你怎么知道他們都去了九龍觀?”

喬艷華端坐著:“干媽曾給我講過達溪人的規(guī)矩,發(fā)完喪就要去觀里燒香,天帝就會派人來把他接去,送人送上天嘛。”

說完,她扯了扯衣袖,又道:“所以我們都來晚了。哎,早知道你是喬家的親眷,今天我們倆就可以一道同行了。”

然后,我傻笑地低下頭,說:“走,去九龍觀找他們?nèi)グ桑 ?

喬艷華搖了搖頭:“真是急性子,又不是不速之客,他們知道咋們要來的,肯定會等的,也肯定會讓人來找,到處亂跑,搞不好又要錯過。”

喬艷華說得有道理,“聽天由命”這個成語就是這么來的,與命運作對是要吃苦頭的。我摸出煙盒,又點上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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