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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奔喪
早上,吃完楊淑英為我做的一碗咸菜肉絲面,我就開著租過來的尼桑向畢節(jié)西進了。
起初,我的精神狀態(tài)不是很好,一夜亂夢讓我感到腿腳酸軟、渾身疲憊,我?guī)缀醍a(chǎn)生臨陣脫逃的沖動。不過說好了要去就不能不去,楊淑英已經(jīng)通知了鄉(xiāng)下,喬家子孫喬成德將出席三叔叔喬元強的葬禮。
當(dāng)我開著尼桑奔赴達溪老家時,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接下去發(fā)生的一切,將會是我活了幾十年都未曾遭遇過的。
按照原定計劃,我換上了一身品牌休閑衣褲,帶上白封禮金包。尼桑車?yán)镉蠫PS定位儀,我設(shè)置的目標(biāo)是“達溪鎮(zhèn)”。我要去的地方,是達溪鎮(zhèn)邊上那個叫“果這村”的地方。
上路后,心情依然很壓抑,甚至有些沮喪。林立的高樓大廈遮擋了陽光的射入,樓群的陰影像傾倒的大山一樣覆壓在每一輛從下面駛過的汽車上,汽車變得沉重不堪,車速無論如何快不起來。我打開車?yán)锏囊繇懀煌ㄅ_的路況播報展示著這個城市令人絕望的賽車問題,比肩前行的別的汽車似乎都很沉得住氣,他們對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只能施展烏龜?shù)呐佬兴俣仁煲暉o睹。我手里端著方向盤,躋身于高架公路擁擠的車流,一個小時后,才上了貴黃高速。
開出市區(qū),高速公路顯然疏朗起來,不再有摩天高樓的阻擋,太陽掛得很高,漸漸地,公路邊出現(xiàn)了農(nóng)田,油菜花開得一片片亮黃,青色的麥田綠地毯似的肥厚廣闊,陽光灑在田野里,綠色和黃色交織得明媚燦爛。打開車窗,四月的風(fēng)頓時吹進密閉過久的車廂,鄉(xiāng)下的風(fēng)不比市區(qū),吹在身上還有些冷冽,但很爽潔、很刺激。放眼看前方,視線開闊而明亮,我萎靡的精神頓時振作起來,心情也變得爽利明亮了。直到出貴畢公路收費口,心頭的陰霾已經(jīng)基本消散,如同遠(yuǎn)處的田野,寬廣而敞亮。我把音響換到CD檔,里面就有一張搖滾樂碟片,激情的節(jié)奏轟然響起,情緒也跟著興奮起來。甚至我好像忘了這一趟達溪之行的目的,仿佛我并不是去奔喪,我是去春游,或者去參加一次疏離已久的親友聚會。
可不是嗎?這么好的太陽,這么燦爛的油菜花,這么清冽的風(fēng)。再瞧瞧我的穿著吧,鱷魚米色休閑褲,花花公子駝色夾克衫,這一身的外套,打了折也要好幾千塊錢呢。平時我是很少穿這套衣裳的,只有參加諸如相親,婚宴這種大活動時才穿。今天這樣的場合,可算是重大活動,穿得好一些是需要的,要不,像個城里癟三一樣回老家,楊淑英是不會答應(yīng)的。當(dāng)然,我也不斷提醒著自己,今天是去奔喪,不是去參加某一場喜慶宴會,所以,等一會兒見了老家親眷,要沉痛一些,嚴(yán)肅一些。。。。。。
對生活在達溪鎮(zhèn)上的喬姓本家,我一點都不了解。他們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住的是什么樣的房子,我一概不知。按照楊淑英的描述,達溪鎮(zhèn)應(yīng)該很小,小得只有一條很窄的街,一條街走完了,再往前走,就是農(nóng)田了。聽聽都覺得寒酸,這樣的地方,怎么會不遭到知識青年的遺棄?因此我想象中的達溪鎮(zhèn),就是一座冷清而破敗的荒村。不過,現(xiàn)在達溪鎮(zhèn)外面的慶上修起了飛機場和火車站。據(jù)說,周邊的農(nóng)民們都不種地了,不識字的文盲,也在機場里和火車站當(dāng)上了清潔工,每個月可以拿到兩千塊工資。可是我認(rèn)為,他們再富裕也還是農(nóng)民,他們有錢買尼桑嗎?他們能每天到大劇院里看《天鵝湖》、聽維也納愛樂樂團的訪問演出嗎?這么想著,我就情不自禁地在轟鳴的搖滾樂中脫口念起了兩句古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GPS小姐不斷插嘴,發(fā)出音質(zhì)甜美的提示:前方五百米,左轉(zhuǎn),直行三百米,右轉(zhuǎn)。尼桑轎車在導(dǎo)航小姐的指引下,熟門熟路地向著達溪鎮(zhèn)飛馳而去。三個多小時后,達溪鎮(zhèn)終于到了。與想象差別巨大,我居然看到了很多歐式造型的別墅,還有肯德基KFC的巨型招牌,寬闊的馬路上開著很多高級轎車:奔馳、寶馬、皇冠。。。。。。操!尼桑根本不起眼嘛!看來楊淑英的記憶已經(jīng)過時。彼時,我本已陽關(guān)明媚的情緒,忽然又生出了一點點失落感。
開到達溪鎮(zhèn)郵政門口,停下問了一個擦皮鞋的男人,果這村果然很出名,連擦皮鞋的都知道。沿著主干道開車,大約一公里處有一個指路牌,按指路牌又開了十分鐘,就看到有一座道觀,紅漆門楣上掛著一個金光燦燦的大匾,上面寫著——九龍觀。楊淑英說過,修皮鞋的也說了,看到九龍觀,就是到果這村的村口了。
這可真是城里絕對見不到的好景致啊!四月的春光鋪在九龍觀隆重而鮮亮的身上,好像蓋著一條薄而輕軟的透明毛毯,并不熱烈,卻溫暖柔和。一位褐袍小道士坐在大門前,與身后的兩尊石獅子一起沐浴在陽光下,以一主二仆的陣勢,組成了九龍觀門口的一大景觀。觀堂庭院的后面,是大片開得正旺的油菜花,亮黃亮黃的。這一前一后,紅屋黃花,非常好看。我不由得自言自語道:“此地甚好!”
作者自白:
(早年有一部電視連續(xù)劇:一個共*主義者先驅(qū)秋白同志在英勇就義時,環(huán)視了一眼周圍的景致,坦然而從容地說:“此地甚好!”說完他就被國**反動派殺害了。我之前也是聽別人說的,當(dāng)時我就記住了這句話——此地甚好!我覺得這句話太妙了,說這句話的人顯得很有文化,并且還很瀟灑。今天,這句話又再次從我們主角的嘴里脫口而出,是好事,還是壞事呢?這句話在我看來是有含意的。)
說完這句話,我就想到起這話是有出處的。多年以后的今天,這句話竟在我進入果這村村口是脫口而出,這讓我稍覺不安,因為這是一句與死亡密切相關(guān)的話。事情的開端,就讓我頗覺蹊蹺,為什么剛到這個地方,我的腦子里就跳出了與死亡有關(guān)的句子?是這里的氣場讓人不得不想到死亡嗎?我甩了甩腦袋,用力踩了一腳油門,尼桑與九龍觀大門擦肩而過,一頭鉆進了果這村。
進了村我才發(fā)現(xiàn),開尼桑來這里有些失算,相比村里的街巷,尼桑的車身顯然過于龐大。這會兒,它像一只笨拙的烏龜在狹窄的渠道里爬行,威武有余而靈巧不足。七拐八彎地“爬”了好一會兒,幾乎把村里的每個角落都兜遍了,最后,尼桑竟又回到了村頭的九龍觀門口。我忍不住罵了一句:“操!不是在走迷宮吧?”
褐袍小道士依然坐在門口,他正垂著眼簾全神貫注地抓著頭頂上烏黑是發(fā)鬢。剛想改口問路,忽然發(fā)現(xiàn)小道士的手里竟握著一只比巴掌還小的牛角梳,黃玉色。這讓我差一點笑出來,當(dāng)然,我沒有真的笑出來,我咬了咬牙關(guān),憋住即刻就要爆發(fā)出來的笑聲,沖著小道士喊道:“師傅,問個路,果這村在哪里?”
小道士睜開被太陽曬得醉醺醺的眼皮,看看尼桑,再看看我,薄嘴唇輕輕一瞥,好似有一只蜜蜂“嗡”的一聲從他嘴里飛出來:“此地就是。”
我當(dāng)然知道此地就是果這村,可我要問的,是果這村最著名的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只要是人,終了都要去。
我不想說出那個名稱,楊淑英告訴過我,達溪人都忌諱說那個名稱。達溪人若是在吵架的時候提到果這村,那就是最刻毒的罵人話。要是罵架的一方說:“你一把年紀(jì)活到哪里去了?我看你還是去果這村報到算了。”
被罵的呢,就會當(dāng)場回嘴:“你敢說你不用去果這村報到嗎?你不去,你就是個老不死了。可能你去果這村報到的日子,比我還要早呢!”
果這村,的確是人人要去報到的一個地方,并且,幾乎每天都有人義無反顧地奔赴而去,攔也攔不住,擋也擋不了。九龍觀門口的這個小道士,卻不諳世人的凡心,只說“此地就是”,這樣,我就不得不開口說出那個地方的名字了:“師傅,我是說,果這村火葬場在哪里?”
達溪人習(xí)慣把殯儀館叫火葬場,這也是楊淑英說的,我是入鄉(xiāng)隨俗。小道士聽明白了,一伸手,牛角梳指向西北角:“白楊林后面就是。”
小道士手指的方向,一根粗壯高大的煙囪擎天柱般撐著陽光燦爛的春天,赫然昭示著它連接天堂與人間的職能。我伸出巴掌在自己的腦袋上狠狠拍了一下:“笨死!火葬場有明顯標(biāo)志,還用問嗎?
追著那根大煙囪,終于找到殯儀館。泊好尼桑,我便朝著白楊林深處的一方黑框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