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闊頹然走出正陽宮。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不得不承認(rèn)，他對這個女子，始終恐懼又迷醉。恐懼是因為她難以理解。迷醉呢？原來他一直無法斷絕對她的愛。這種夾帶著罪孽的愛，像毒蛇一樣蠶食著他的心，讓他一天天淪陷，不能自拔。尤其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給他生下?lián)崦?。他眼看著這個女孩一天天長大，日益逼近芝環(huán)的容貌，越來越像她的母親，也越來越刺痛他內(nèi)心的暗傷。每當(dāng)他看到自己的女兒，怨恨和愛意便在他內(nèi)心深處斗爭、翻騰，無法讓他心平氣和地面對這個天真和美麗的化身。這種愛恨交織的矛盾，最終轉(zhuǎn)化成一種近乎畸形的撫養(yǎng)方式。他的嚴(yán)厲、冷酷和苛刻，很早就在撫妹心頭烙下了深深的印記。或許撫妹永遠(yuǎn)不會明白，在她父親眼中，自己原來一直是母親的替身，代表她的母親承受著原闊的愛與恨。

一個人平靜的時候，原闊也會覺察到自己對女兒的殘忍。但是他很快就想到了芝環(huán)，這個女子對他所做出的一切，讓他覺得只有通過這些方式才能讓他的內(nèi)心感到平衡。事實上，他真的感到平衡了嗎？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一種無力的抗?fàn)幎?。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曾明白，只是他依然在不由自主地去做。換句話說，他在試圖報復(fù)，又在渴望奇跡。所以，當(dāng)他做完這一切，有點成就感又帶著些許試探心理去見芝環(huán)時，本以為她會震驚，會懊悔，會心痛，哪怕大罵他一頓也好，可是他沒有想到她是那樣的平靜，只幾句話就揭穿了他這兩年來所做的那些蠢事。他仿佛一樣站在她面前，被她不以為然地嘲弄著。誰都能想象到這種感覺。無以名狀?？坦倾懶?。

他聽到某種東西轟然崩塌的聲音。這次他感到徹底的絕望。

十幾年了。她一點沒變。還是那樣美。他想?？晌覅s越來越不了解她。他嘆了口氣，對身旁的人說，告訴那些追捕的人，不要傷害那兩個孩子，把他們找回來，并告訴他們，以后他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管了。我太累了。不想管了。

沉草沒有帶撫妹回家。他們在一個偏僻的村子里躲了起來。他們決定過一段時間再回去，那時侯追兵或許就會累了，厭了，不會再追了。

他們給一個老漁夫幫忙，幾乎每天都生活在船上。撫妹幫忙搖櫓，沉草幫忙收網(wǎng)。撫妹經(jīng)常唱歌給他們聽。燕國女子個個善唱。加上撫妹聲音甜美，沉草和老漁夫被深深陶醉了。老漁夫頭發(fā)胡子花白，他笑著說他一輩子都沒聽過這么好聽的歌。

老漁夫養(yǎng)了不少魚鷹。它們經(jīng)常停在船舷上，注視著水面，然后突然飛起，一頭扎入水中。當(dāng)它們鉆出水面時，口中便會銜著一條小魚。撫妹把小魚從它們口中取出來，放進(jìn)魚簍。他撫摸著這些水鳥濕漉漉的羽毛，對沉草說，魚鷹能在天上飛，也能在水里游，它們能做鳥也能做魚，它們太讓人羨慕了。

撫妹學(xué)著做飯。嬌小雪白的臉常常被油煙熏得黑乎乎的。沉草看著她笑。她趴到水邊一照，也咯咯笑了起來。真好玩，一下子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她說，我馬上就要學(xué)會做飯了，我要天天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然后她趴到沉草耳邊，小聲說，我還要給你生好多好多孩子，男的女的都有，他們每天都圍著你，叫你爹。然后她自己先傻傻地笑了。

沉草把撫妹擁入懷中。女孩的身體像水一樣柔軟。他吻著她的頭發(fā)，那些頭發(fā)也像水一樣柔和。他說，撫妹，你太美好了。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我太愛太愛你了。

我也是。女孩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可我知道你抱著我時我就很快樂，很幸福，很滿足。

他們所在的溪叫七里桃。沿岸七里全是桃樹。此時正是三四月份，兩岸桃花開得熱烈，將溪水也映得微紅。傍晚時分，夕陽西垂，紅霞滿天，溪水被映得更加絢麗。微風(fēng)拂來，溪上水氣繚繞，猶如紅云涌動。老漁夫在這樣的景色中不知生活了多少年，他對周圍的美麗早已習(xí)慣。自從這兩個孩子來到他身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和祥和，就連周圍的景色，也仿佛突然間才變得如此楚楚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