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張的高考結束的一個周末，我接到邀請，于今晚去青山湖公園游船碼頭小聚。一聽到游船碼頭幾個字，我興奮不已，夏日里劃船是件愜意的事情，我也猜出這是陸生的主意，他有個親戚在公園工作。

當我邁著輕快的腳步踏進游船碼頭的院門，一眼看到駁岸邊的石桌石凳上坐著的曉軍、童珍、龐福茵，談笑風生。陸生則在一條游船上忙碌。

“小白臉，你終于來了。”童珍一看見我就大呼小叫起來，弄得大家扭頭看著我。

“遲到了，罰酒三杯。”曉軍一把拉我坐下，我看到石桌上鋪了報紙，上面擺有桔色的汽水和梅花形的小蛋糕。

“今天我們三個上班的人請客，莫講理。”龐福茵為我打開一瓶汽水遞給我，我抿了一口放在桌上。我略有遺憾，汪桂蘭怎么沒來，她沒來說不過去．．．．．．我忽然看到對面坐著的童珍，忽然雙手抱在胸前，有些神秘地微笑著，眼神里流露著什么。微風習習，我嗅到一陣淡淡的清香，那種熟悉的、滲透到骨子里的香味，還未反應過來，一雙手蒙住我的雙眼，不用猜，是桂蘭姐，我確有意延長這段時間，感受女孩輕柔的雙手，就當做撫摸一般。大家都屏住呼吸，當真我猜不出來。

“汪——桂——蘭。”

“對對對。”童珍拍著雙手開心地叫起來，“心有靈犀一點通啊。”

桂蘭姐松開雙手順便坐在我旁邊的石凳上，坐之前，扭動身體將一蓬長發攏到胸前，立時，馨香流溢，長發中央系了一條天藍色的手絹，手絹兩角翹起，像蝴蝶展翅。

“哥們，姐們，上船啦——”陸生立在船頭吆喝，童珍、曉軍起身就跑，龐福茵看了我一眼，忙收拾桌上的汽水蛋糕，也向游船走去。

“考得還好吧？”桂蘭姐關切地問我。

“馬馬虎虎，孟老師說，按平時的模擬成績應該有希望，我心中沒底。”

“聽他們說文科班就你考得最好，以后上大學別看不起我們工人哦。”

“嗤——怎么可能。”

“那就好，那就好，好久不見了，叫我什么？”

我看了桂蘭姐一眼，羞怯又不好意思移開眼睛，但仍鼓起勇氣低聲地說：“還是叫你桂蘭姐。”

“哈哈，好哇，再叫一聲。”

“桂蘭姐，我是真心的。”

“好哇，我也是真心的，愿聽你叫一輩子。”桂蘭姐亦莊亦諧地盯著我的眼睛，我嚅嚅咧咧。

“喂——上船啦。”童珍在船上尖叫起來，龐福茵在船頭跺腳，“咚咚咚”地叫著：“快點快點，開船啦——”

桂蘭姐長長地吁了口氣，額前的劉海拂動起來。我也有點不情愿地站起來，向游船踱去。

汪桂蘭走到船頭，陸生忙殷勤地伸出手來拉她上船，我很失意，涌出惡作劇的念頭。如果我使盡力氣蹬開游船，必定向前沖去，纜繩一旦繃直，相當于急剎車，船上的他們定摔得個東倒西歪。

當我抬頭看到桂蘭姐站在船頭，伸手要拉我一把時，俄頃，收了念頭，又變得乖乖似的。解了纜繩，輕蹬船頭，一個箭步縱向船頭，不料用力過猛，控制不住身體，撞向欲拉我一把的桂蘭姐，她嚇得倒退兩步，倚在船篷上。我手疾眼快，兩手撐住船篷，桂蘭姐就像偎在我懷里，我倆交頸相擁，我的臉埋在她柔麗的長發里，嗅到她清新的氣息，我第一次意外地擁抱我喜愛的桂蘭姐，我是格外的驚喜而又不安，不知道桂蘭姐感受如何。

“好險吶。”桂蘭姐在我耳邊輕聲地說。

“好險，差點掉水里了。”我這才松開緊攬的雙手，桂蘭姐看了我一眼，不解地問：“你口袋里是什么呀？”

“哦，是口琴。”我褲子口袋里的口琴咯著桂蘭姐了，她嬌嗔地瞪了我一眼。

“好了，都坐下。”陸生像船老大一樣劃了幾槳，曉軍配合他也劃了幾下，小船向湖中心漾去。

“報紙墊好，莫踩臟了。”陸生吩咐著，這就是他細心周到，就如他配鑰匙，修燈開關，鑲玻璃一樣。

“看，月亮升起來了，把篷布掀開吧？”童珍建議道。是的，月亮像從湖水里升起來的一樣，格外清晰，明亮，現在懸在東邊的樹梢上，像剪紙。

小船兩邊是條凳，中間一張條桌，我們六人像派對，又像談判，對應地坐著。陸生與汪桂蘭，我與龐福茵，曉軍與童珍。

高中畢業后，同學們都樂意聚會，心中莫名其妙的愉悅、期待著。父母親干涉，其實大家心里都有美好的愿望。

“來，為我們相聚干杯。”

“干干干，一口干了。”

“砰砰砰”汽水瓶碰得清脆悅耳，泡沫像雪花一樣溢出瓶口。

“吃蛋糕，吃蛋糕，我和汪桂蘭、龐福茵最先上班，我們請客，莫客氣啊。”

曉軍站起來，像真喝了許多酒，有點醉意：“來，我敬你們一杯，我還有一個多月當兵去了，三年后才能聚會。”

“為三年后相聚干杯。”

當兵是豪壯的，是需要勇氣的。那兩年對越自衛反擊戰剛剛結束，誰知道還會不會再次開打。當兵是很有男子漢氣魄的，與此時的曉軍來說卻是悲壯的。與喜愛的女孩剛剛相遇，又匆匆離別，一別就是漫長的三年，三年里什么都會發生，所以曉軍的情緒是哀傷的。

陸生建議道：“童珍和曉軍干一杯。”兩人豪爽地一飲而盡，像是喝下了所有的諾言。

“龐福茵和小白臉干一杯。”陸生像什么呢？他分配我們每一個人，他有些專橫，有些霸道，他憑什么？

我猶豫著，龐福茵倒是爽快，一碰我的汽水瓶子，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干，然后將瓶口朝下，表示誠意。我被她的爽快直率感染著，也認真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眼里多了幾分溫情，神態乖巧，這在以前是不多見的，是不可見的。她是校籃球隊隊員，她外號叫“裝甲車”，從來是橫沖直撞的，大大咧咧的，現在的表情然我忍俊不禁，嗤嗤地笑起來。

龐福茵看出什么來，輕輕打了我一拳，說：“你，你笑話我。”

于是，我講了三年前一個關于她和關于我的故事。

下午的自習課，我沒事就靠在后排的桌子上，有時有意地撞動，龐福茵坐后面正在寫字的時候，桌子一撞動，字跡就歪了，她很煩。當我再撞桌子的時候，她猛一拉桌子，我撞了個空，險些摔得四腳朝天，樣子狼狽極了。周圍的同學哈哈大笑。

我也火了，轉過身來掀她的桌子，龐福茵不甘示弱也頂著桌子，兩人向頂牛一樣。課桌先是橫著的，后來掀得立起來，也沒有掀開桌子。龐福茵是籃球隊隊員，又號稱“裝甲車”，我還真掀不過她，又拉不下這個面子，兩人僵持著。

倒是隔壁一組的汪桂蘭，一拍鉛筆盒，我瞟了一眼，看到她責備的眼神，輕輕地合上了眼睛。我不由自主地敗下陣來。

“你們不曉得，那是龐福茵有多大的勁。”

“哈哈哈哈。”大家都樂了。我有意看了桂蘭姐一眼，她微笑地裝著喝汽水，她其實知道誰輸誰贏。

“汪桂蘭，我們干一杯。”陸生端著瓶子不由分說碰了汪桂蘭的瓶子，也是一口氣喝干。

汪桂蘭頓了頓，說：“我慢慢喝可以吧？”

“可以，可以。”

相聚是熱鬧的、愉快的，但我的心情是沉郁的，我對桂蘭姐似乎一無所知了，變得有些陌生，我不知道她的心事，是和陸生近，還是和我更近．．．．．．我也不知道，我對龐福茵的好感建立在什么基礎上。

吃了，也喝了，我們蕩起船槳向湖中心劃去，波光粼粼，微風徐徐。

我從口袋里掏出口琴，月亮便一躍跳到口琴閃亮的外殼上，我放在嘴唇上，輕輕吹了口氣，就有聲音像溪水汩汩流淌出來，我便吹奏起來。

七七年、七八年，文藝的春天來臨，各式各樣的電影爭相上映，好聽的電影歌曲也流行起來，還有很多民歌、外國歌曲陸續在廣播電視上大大方方播放，優美的旋律讓人耳目一新，大膽的歌詞沖擊我們年輕人的心。我吹了好幾首電影歌曲，大家都小聲吟唱著，氣氛格外的柔美，青春的柔美。

我忽然想起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便吹起了主題歌。

“誰知道角落這個地方，愛情已經將它久久遺忘．．．．．．”

我發現大家吟唱很自然流暢，不再扭捏，直呼“愛情”，而不是像農場唱“愛人”那樣模糊過去。“愛情”，就是年輕人的專利，她不會再被遺忘。

“來來來，別唱這樣憂傷的歌。”陸生不會唱歌，別人滿心歡喜地唱著，他只能老牛似的哼著，哼哼也是五音不全，濫竽充數，所以他竭力反對唱歌。

“我們玩個游戲吧，扳手腕怎么樣？”

“好哇好哇！”童珍拍手跺腳贊成。

“我們來個特殊的扳手腕，男生和女生扳，男生一只手，女生雙手。”

“好哇好哇。”

曉軍與童珍扳手腕，像玩折扇一樣，想開就開，想合就合，一點不讓童珍半分，氣得她哇哇直叫喚：“真壞真壞。”

陸生與汪桂蘭扳手腕，幾乎是陸生強迫汪桂蘭的，他不是為了扳手腕，而是為了握住她的雙手罷了，我看出汪桂蘭幾分不愿意。

輪到我和龐福茵了，這才叫勢均力敵，上回掀桌子，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輸了，輸的不是心甘情愿，今天一定要爭個勝負。

當我的手讓龐福茵雙手捉住后，我感覺到她肉墩墩的手掌里溫溫的，有點汗潮，很有力度。我看了她一眼，輕輕地笑了，分明是譏笑。

我滿懷信心要像貓戲老鼠那樣，戲弄她一番。

“預備——起。”

我倆同時發力，像觸電一樣，手腕都顫動一下，我想一鼓作氣解決戰斗，用了八分力，龐福茵的手向右傾斜了一下，馬上又回到原來的位子上。我起先想戲弄她的念頭這時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加油，加油。”童珍一個勁地為龐福茵加油。

我知道很難取勝。龐福茵的雙手就是一個三角形，是最穩定的那種，出非打“持久戰”如何？

我又加兩分力，手腕向右傾斜一點，我看到一線希望，又憋著力氣向左邊下壓，遭到頑強抵抗，又是對峙，又是僵持，向上回掀桌子那樣，這回桂蘭姐不會救我了。扳手腕的輸贏與掀桌子的輸贏，天壤之別，只能自救。

我瞟了龐福茵一眼，月光下看不出她的表情。我手用力過猛，時間一長，開始顫抖起來，我想，龐福茵一定感受的到，她如果發力我可能輸得一塌糊涂，別說“三打兩勝”，我一次也贏不了她。

我強撐著，嘴里還發出“嘿——嘿——”虛張聲勢的聲音，手上其實發不出一點力氣來。這時，龐福茵順其自然帶著我的手向著我勝利的方向緩緩倒下去。

“贏咯贏咯。”曉軍拍著條桌說，“十個黃花女，不抵一個癩子兒。”

扳手腕的輸贏，只有我和龐福茵心知肚明，我贏了，我的心卻輸了，好一個善解人意的龐福茵，不再是那個沒心沒肝的胖丫頭了，不再是那個直爽倔強的胖女孩，讓我心愧不如，我的勝利是愛情力量的驅使。

我癡癡地看著她，她也也回應著我，我看見她眸子上的月亮，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