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沙萬里自從與云中鶴一別，因徒兒程青云要去都城臨安查清身世，也不知道二徒兒胡明忠其實早已叛變，只得孤身一身繼續向東南方向走馬，不出半余月的功夫，就到達了長江三峽。

長江三峽自西向東分別有瞿塘峽、巫峽和西陵峽。沙萬里縱馬到達之處，正是長江三峽第二峽：巫峽。因長江水勢浩蕩，巫峽上也沒有吊橋可走，故沙萬里不得不變賣馬匹，登上大船，自上游往下一路前行，準備在巴東縣登陸。

巫峽風光真是旖旎，巫山十二峰分別坐落在巫峽的南北兩岸，是巫峽最著名的風景點。它們上干云霄，壁立千仞，下臨不測，直插江底；峽中云霧輕盈舒卷，飄蕩繚繞，變幻莫測，為它們平添了幾分綽約的風姿。

十二峰中以神女峰最著名，峰上有一挺秀的石柱，形似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每天最早迎來朝霞，又最后送走晚霞，故又稱“望霞峰”。據唐廣成《墉城集仙錄》載，西王母幼女瑤姬攜狂章、虞余諸神出游東海，過巫山，見洪水肆虐，于是“助禹斬石、疏波、決塞、導厄，以循其流”。水患既平，瑤姬為助民永祈豐年，行船平安，立山頭日久天長，便化為神女峰。船過神女峰，沙萬里正佇立船尾，觀覽著巫峽秀麗的江川之景，正是秋光滿江，一碧萬里之時，只聽得人群里有一女子，彈一把鳳尾琵琶，于船艙里緩緩唱道：

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水常自聞。

玉琴彈出轉寥夐，直似當時夢中聽。

三峽流泉幾千里，一時流入深閨里。

巨石奔崖指下生，飛波走浪弦中起。

初疑噴涌含雷風，又似嗚咽流不通。

回湍曲瀨勢將盡，時復滴瀝平沙中。

憶昔阮公為此曲，能使仲容聽不足。

一彈既罷復一彈，愿似流泉鎮相續。

荊門灘急水潺潺，兩岸猿啼煙滿山。

渡頭年少應官去，月落西陵望不還。

巫峽云開神女祠，綠潭紅樹影參差。

下牢戍口初相問，無義灘頭剩別離。

石壁千重樹萬重，白云斜掩碧芙蓉。

昭君溪上年年月，獨自嬋娟色最濃。

十二峰頭月欲低，空蒙江上子規啼。

孤舟一夜東歸客，泣向春風憶建溪。

（《琴曲歌辭·三峽流泉歌●唐代李季蘭》）

那女子初次開口唱時，聲音很小，琵琶聲停欲語遲，恰似間關鶯語花底滑，待唱到“巨石奔崖指下生，飛波走浪弦中起”時，琵琶聲漸入云端，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沙萬里一邊聽著琵琶曲，一邊觀賞著神女峰，不由得眼前朦朧起來：看著婀娜多姿的神女峰，似乎那不是無情的山石，而是年輕漂亮而又多情的唐溫蕙在朝他微笑，而他，正仰著脖子，欣賞著她嫻靜時刻之美。又想到自流沙堂一別，不知道她到底如何了，是不是半路上有強者偷襲她們母子三人，恩公戰天涯是否還依然武功蓋世？一系列的想法，愈想愈使他不敢想。當然，自二人浪跡西北以來，過慣了安穩自在的生活，這時節突然身去南國三千里，已是快半年未能見面，怎不叫人費思量呢？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唐溫蕙，自從有了兩個孩子，自己根本就沒多少時間陪她一起度過，倒是孩子們給她以好好活下來的希望，當然，也是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希望所在。

那女子愈唱到末尾，愈唱愈柔情，殊不知這歌聲越溫柔，所蘊含的怨情就愈濃。眾人正聽得出神，沙萬里也癡癡想著二人之前的一切美好時光，突然，從巫峽一側高聳的懸崖上，飛來一個棱角分明之物，高速旋轉，并不斷地吐出很多暗器，如火龍噴火般密集向船上飛來。眾人還在如癡如醉聆聽著音樂，哪里緩過神來躲避，正在這電石火光之間，忽見一蒙面人從船艙里一躍而出，扔出手里的樸刀，一陣回旋之后，打落了絕大多數暗器，只不過還有最先發出的三支暗器，直直飛向沙萬里咽喉！

那蒙面人毫不遲疑，瞬間就飛到沙萬里面前一擋，只聽得“悶哼”一聲，那人應聲而倒，沙萬里此刻才大驚，待他扶起蒙面人往頸脖處一看，頓時大怒，因為，那暗器，正是三支梅花針，而流出的血，一瞬間墨黑，顯然，這是劇毒的暗器！而且殺人手段殘忍！三針封喉！

沙萬里扯開面紗，見是一陌生人，于是趕忙問道：“閣下何人？為何救我？”

那人吐出一口暗紅色鮮血緩緩道：“在下是唐門無名小卒，奉師父唐斐海之命，暗中保護你和唐千金，那日……那日在西北瀚海城提醒您小心的蒙面人……便是在下。”說完，頭一歪，頓時死去！

沙萬里一聽此話，心里是百感交集，沒想到二人浪跡西北近二十年，如今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丈人還是對自己的女兒念念不忘，倒是二人每年都沒去探望他老人家，不由得心里一陣愧疚，而作為一個父親，雖然父女不見面已風霜雨雪快二十載，父親心里依然惦記著女兒，這父愛，真是讓人淚如飛雨。

未等沙萬里將蒙面人的雙眼合上，就聽得耳邊有人在狂笑道：“沙萬里！二十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話音未絕，沙萬里就狂怒至極！因為，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吳念祖！

吳念祖接著狂笑道：“哼……沙萬里，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

沙萬里大怒道：“吳念祖，你這個欺師滅祖，心狠手辣，欺軟怕硬的老匹夫，今天還有臉站在這里和我講話？”

吳念祖笑道：“呵……我吳念祖不逞口舌之能，你大概想不到我還能有今天！”

沙萬里這時才看清眼前的吳念祖：全身都是一身玄鐵做成的鎧甲，只露出雙眼，看似固若金湯！雖然二十年前自己一掌震斷了他的全身經脈，但是吳念祖居然利用自己偷學來的墨家機關術，給自己制造了這一身刀槍不入的鎧甲，雖然他不能下地走動，但是靠著操縱機關，竟然和經脈未斷之前一樣行走如風，甚至比之前還要快幾分！

沙萬里驚嘆墨家機關術的精妙，同時對吳念祖的行徑更是深惡痛絕，要知道，他剛才就對唐門之人暗下毒手！

沙萬里冷笑道：“哼！老匹夫，沒想到你還有今天啊，我真是打心里佩服！”

吳念祖一聽此話，愣了一下，因為這話和他剛才所說的話差不多一樣，于是白眼一翻，說道：“沙萬里，少羅嗦，你說吧，想怎么個死法？！”

沙萬里冷笑道：“吳念祖！不要以為你穿著一身鎧甲，我就沒辦法打敗你！”

吳念祖大怒，也不答話，一按眼前密密麻麻開關中最右邊的一個，就唰唰的從鎧甲的右臂處射出三排梅花針，帶著劇毒呼嘯飛向沙萬里，沙萬里不敢躲避，因為由彈簧發射出的暗器，比用手使出的暗器速度要快上十倍！

沙萬里瞬間就拔出彎刀在手，左擋右格，倏忽間就截下了那三排毒針，那些毒針都紛紛落入江中，泛起一陣墨綠色的波浪。

吳念祖見沒有得逞，冷笑道：“想不到二十余年未見，你的功夫日漸精進，居然連我的機關術暗器都可以擋開，真是沒想到啊！”

沙萬里譏笑道：“哼！就憑你那偷學的三腳貓暗器功夫，也想暗算我么？太自不量力了！”

吳念祖道：“呵……就憑著我這強大的機關術，別說是一個沙萬里，就算是上百個上千個沙萬里，一樣如狂風摧枯拉朽！”

沙萬里大怒，也不回話，右手揮舞著彎刀，腳下暗運內力，不顧一切的沖向立在船頭的吳念祖。吳念祖雖然是駕駛著機關術，不過終究是要他操縱才行，沙萬里一眨眼間就閃到了吳念祖的跟前，待彎刀反射著寒光往吳念祖的雙眼處捅去時，吳念祖才發覺，他急忙按下中間的一個按鈕，那鎧甲之物頓時旋轉起來，虎虎生風，任沙萬里亂砍近百招，只聽得叮當之聲不絕于耳，自是刀槍不入，沙萬里的確也無是無可奈何！

吳念祖大笑道：“哈哈哈……沙萬里！任你彎刀再鋒利，任你內功再厲害，終究是打不破我這金剛不壞之身！你若是知錯就改，趕緊投降，我就饒你不死！否則，我就讓你葬身巫峽，投食魚蝦之腹，死無全尸！”

沙萬里心里一時也想不到破解之法，頓時有些焦躁起來，怒道：“哼！想不到你這破爛的機關術還真有兩下子啊！”一邊說，腦子里一邊飛快地想辦法來破解這鎧甲之物。

轉眼間沙萬里就唰唰砍出數十刀，但是碰在鎧甲上毫無作用，只見迸發出許多的火星來，那鎧甲上卻沒留下一絲痕跡！沙萬里看著火星，突然心生一計，緊鎖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于是，沙萬里笑道：“吳念祖，我沙萬里的確打不過你那鎧甲之身，今天，我向你認輸，向你投降！”

吳念祖本想著沙萬里要是繼續再無謂的砍下去，他就用機關術使出唐門最厲害的暗器絕技“天魔無相”，定要沙萬里暴斃而死！沒想到沙萬里這話一出，頓時使吳念祖愣住半分，吃驚道：“沙萬里，此話當真？！”

沙萬里一臉正經答道：“當真！”說完，就將彎刀放下，雙手舉起來，吳念祖心里本是半信半疑，一見沙萬里如此，頓時放心了許多，大笑道：“哎呀！沙老頭子啊！你要是早點向我投降，我們之間豈不是少了二十余年的仇怨了么？”

沙萬里亦笑道：“啊喲！是啊，我看啊，今天我們得大喝一場，來慶祝慶祝咱們和解多年的仇怨啊！”

吳念祖答道：“此話甚好！嗯……可這哪里有酒呢？”

沙萬里接著笑道：“哎，酒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說完，沙萬里就轉身走入船艙中，抱起兩壇白云邊（酒名，李白有詩云：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笑瞇瞇的走出來，扔給吳念祖一壇，自己一壇。

吳念祖有些懷疑的用機械手接下一壇酒，只是用鼻子聞聞，并不立刻喝下，沙萬里明白吳念祖的顧慮，于是仰頭先喝了一口，然后擲給吳念祖，吳念祖將手里的那一壇拋給沙萬里，這才安心下來。

沙萬里舉起酒壇，高聲道：“來！我們先干一口！”

吳念祖此刻毫無顧慮，仰頭就準備喝，正當酒如一線靈泉般從酒壇里剛要飛入吳念祖的嘴中時，沙萬里突然蹲身下去拾彎刀在手，一瞬間就甩出彎刀，只見彎刀閃電般飛向吳念祖手中的酒壇，只聽得“拍”的一聲，那酒壇就破裂成無數片，好酒沒喝上，倒反淋了吳念祖一身酒，吳念祖頓時大怒，道：“沙萬里，你敬酒卻又不讓我喝酒，這是什么意思？”

話音未絕，那彎刀就回旋回來，剛好飛入沙萬里的手中。沙萬里冷笑一聲道：“哼！你說什么意思，我今天就是要用火攻來破解你這鎧甲之物！”

吳念祖聽罷，臉色大變，的確，他被固定在鎧甲之中，若是用火來攻，他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吳念祖氣急敗壞大聲罵道：“沙萬里，你竟然敢出爾反爾，如此耍弄我？！看招！”說罷迅速按下中間那顆紅色的按鈕，只見無數支帶著劇毒的梅花針從鎧甲的手臂、胸口、腿腳等處射出，頓時半空中四處都是毒針，連空氣中似乎也帶著毒氣！

沙萬里也不慌亂，扔出彎刀，在空中迅速飛旋了幾個回合，就將那些毒針通通打落，接住了彎刀，沙萬里大笑道：“吳念祖，難道你沒聽說過《孫子兵法》有云，兵不厭詐么？”

吳念祖見暗器都被截下，一聽此話，心里很是不爽，剛想再射出暗器時，沙萬里的彎刀早已重新飛出，一瞬間就要碰觸到他的那些玄鐵做的鎧甲上！吳念祖大驚，因為，只要彎刀與鎧甲相碰，濺起一絲火星，自己身上的酒就會被點燃，自己就會被活活的烤死！

于是他趕緊按下左邊的黃色按鈕，那鎧甲之物頓時直直飛向高空，沙萬里見吳念祖想逃，就一個飛身飛到船頭，往上擲出彎刀，同時大喝一聲：“吳念祖，往哪里逃？！”

那鎧甲之物是玄鐵所打造，畢竟較小小的彎刀重上千萬倍，眼見吳念祖已然升到離船面三十來丈的高空，那彎刀剛好“當”的一聲打在鎧甲之物之下，頓時火星一閃，整個兒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吳念祖見眼前一陣黑煙，就知道自己已經著火，差點暈死過去，連忙按下按下左邊那個綠色的按鈕，一瞬間那鎧甲之物就停止在半空中，沙萬里正納悶之間，那鎧甲之物又飛速的往下飛來，船上的人都驚恐萬分，加上江中水流端急，誰都不敢跳江逃命，只見一團“天火”從天而降，直直飛向船頭！

這一變化實在是太快，沙萬里握著彎刀站在船頭，那火球就劈頭蓋臉的砸了過來，眼見就要砸中船頭，沙萬里往前打出一掌，“轟”的一聲那火球就往江邊飛去，夾雜著吳念祖因火燒發出的嚎叫之聲，令船上的人都肝膽俱裂。

而這一掌，沙萬里使出了十成功力，頓時使船頭調轉了方向，偏離了航道，直直飛向岸邊的礁石處！長江水勢浩蕩，在巫峽一帶更是驚濤駭浪，去勢似箭，轉眼間三十丈遠的礁石就突兀于眼前！

船上的游客剛經歷了吳念祖那一驚嚇，又突然間見礁石迎面撞來，正是禍不單行，船上的婦女懷中的小兒自吳念祖登船就嚶嚶的哭泣著，此刻，哭得更是響亮，而江水怒吼著，翻著白沫，驅使著離弦之箭般的大船，呼嘯而下！要是大船撞上礁石，所有的人都得被咆哮的江水所吞噬，自然是死無葬身之地。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沙萬里霍然間操起船上碗口粗的長竹竿，使出渾身之力，雙手飛出竹竿，一瞬間就撐在礁石上，然后腳下雙臂一運力，就將大船的速度減緩下來，待眾人回過神來看時，那礁石離船頭已不過三尺！正當眾人都朝沙萬里投去感激的目光時，沙萬里大喝一聲，又使出全身之力，將大船撐離礁石，船夫驚魂甫定，此刻才緩過來趕緊把住船舵，大船又活靈活現的游弋在江中。

回首再看那團火球，早已“砰”的一聲巨響撞上了岸邊的巉巖，又轟的一聲落入水中，被白浪滔天的江水所淹沒，只留下吳念祖慘叫之聲在兩岸山間回蕩。

見危險已除，一船人頓時歡呼起來，那琵琶聲忽地又起，這次的情調不似之前的幽暗哀傷，而是明麗輕快，頗似三月江南的小快板，忍不住使人心里愉悅起來。

待沙萬里再次立于船頭回望那隱隱約約的神女峰時，一種莫名的悲傷涌上心頭：這江湖，實在是風起云涌，眼見簫劍之死這件事要查明已是遙遙無期，自己的心卻一直眷念著北國莽莽的風光，當然，還有他們一起縱馬西北的歡娛，如今，二人相隔天涯，只剩下自己聆聽著歡快的琵琶聲，怎不叫沙萬里心里凄楚？

但是這滔滔江水卻不懂江湖兒女情長，武林風雨未休。極目處，風景依舊好，夕陽幾度紅，高天南來雁，情思似水長。只見得群山飛度，如夢一恍到巴東。

有詩曰：

江湖兒女情長，武林風雨未休。

滔滔江水東逝，一瞬天涯愁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