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說富貴老婆荷花的娘家在老娃山村，這里雖然土地脊薄，但姑娘卻個個水靈靈的，也許是連帶著云貴高原氣候的原因吧，這里的姑娘皮膚跟水一樣，一擰就出水的那種。

老娃山村本來就不大，四五十戶人家，荷花娘家在當地算中等生活水平，荷花爹姓潘，叫潘仁財，潘仁財有親兄弟三人，堂兄弟五人，潘家在老娃山村算大戶，潘家兄弟祖祖輩輩靠種地為生。潘仁財堂侄潘大年早些年殺豬做生意，一天下來能賺個四塊五塊的，日子過得很紅火，潘大年年輕的時候力氣很大，寨上的人說，大年夜里挑個一百多斤重的擔子如常人白天行平地，家里一年的柴火大年只要半個月就可以供完。有人曾親眼見過，大年挑的柴一捆有常人一抱大，一百多斤絕對不在話下，大年力氣大，干活實在不偷懶，在當地很得人緣，村里打谷啊插秧什么的，人們都愿意都找他，他一般也不會拒絕。

大年的老婆桂花不是本地人，聽寨上的人說，大年十六歲的時候，大年爹收留了不知從哪里來老娃山村討米的剛滿十八歲的桂花，聽說是從很遠很多遠的貴州革東來的。再后來，桂花就留了下來，做了大年的婆娘，以后幾年，就為大年生下了三個女娃：秀蓮、秀英、仙月，本來大年是想要個男娃的，但桂花不爭氣，生下了三個女兒后，再不生了。前些年秀蓮、秀英先后嫁到了外地，現在，最小的女兒仙月也到了十七八歲的年齡，長得文文靜靜，秀秀氣氣，一付小家碧玉的樣子。

老娃山村是沒有學堂的，從來沒有。村里的孩子上學都要到遠在十幾里的高洞村去，這樣的讀書條件自然沒有女娃的份，潘家老大老二兩姐妹就從來沒進過學堂，她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老三仙月不同，大年爹疼愛老三，硬是讓她進了學堂讀了四年的書，后來，仙月不讀了，他又在寨子上借了別人的書自己教她。大年爹當年是做道場的，讀過一些書，寫得一手好字，懂得許多做人的道理，這樣，又教了仙月兩年，再教不下去了，因為大年爹也是文化有限，沒法再教。在爺爺的教育下，仙月成了當時村里最有文化的女娃，識得一些禮數也是自然的了。

荷花早些年回娘家，并沒有太在意這個本家侄女仙月，倒是去年一次偶然的機會，荷花回娘家去給有根燒蛋（燒蛋在當地就是算命的意思），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在田里干活的仙月，仙月甜甜叫“姑姑”的聲音，秀秀氣氣的樣子，立即引起了荷花的注意，她不由自主多看了幾眼這個侄女，再想想自己的兒子有根，荷花靈機一動，計上心來。

當天回到家里，荷花就把這事給公公老召提起，老人家對有根雖然沒抱什么希望，但必定是自家的親身骨肉，也就同意了荷花的建議，至于富貴嘛，還是老樣子，半天憋出不一句話的人，他只是用煙桿的在火鋪上重重的磕了幾下，表示同意了這件事情。

前幾天，荷花又特意回了一次娘屋，在娘家找到了自己小時候的玩伴，現在人稱半仙的媒婆鐘瞎子，要她幫忙去給有根說媒。

說起鐘瞎子，方圓幾十里的地方可是無人不曉，她可不是一般的人，在老娃山及其周邊的寨子，說媒辦事的都要找她。鐘瞎子嘴巴也實在是厲害，死人能說活，壞事也能說成好事，在“講好事”這方面，當地人稱她有“通天”的本領。

有人會問，鐘瞎子是個瞎子，怎么能給別人說媒？怎么走路？這你不用擔心，鐘瞎子其實并非瞎子，只是近視得厲害，至于說是多少度，沒有人知道，在老娃山村，在老娃山村附近，從沒有人問起過鐘瞎子的這種事情，鐘瞎子也沒提。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說，鐘瞎子年輕的時候很能干，爭工分那是村里數一數二的，比許多男人還厲害，回家還要點著叢膏“做麻亮”（當地人說這是繡花做鞋繡鞋墊），這做麻亮一天兩天沒問題，長年累月的做，眼睛可受不了，在那個年代，絕大多數農村是沒有電燈的，油燈也很少，大多數山里人點的都是叢膏（叢樹），就這，也還得節省著用，要是經常點，自然就會把火星調小許多，亮度可想而知。鐘瞎子的瞎就是長期點叢膏做麻亮而引起的高度近視，十幾年下來，鐘瞎子的眼睛基本上看不到什么東西了，近在一尺的小東西也看不清，再加上那個年代農村基本上沒有什么近視眼鏡，她只好熬著，看見村里的人也沒打招呼，因為她實在是看不清人影。久而久之，人們就忘記了她的真實姓名，直接叫她鐘瞎子。

鐘瞎子雖然“瞎”，但卻能摸著走路，早些年她去過的地方，現在她都能摸著過去，給人講好事，自然沒問題。農村還有一種說法，殘疾一部分的人，他的另一部分一定會比別人好使得多，鐘瞎子也不例外，鐘瞎子雖視力極差，但聽力記性卻特別的好，只要聽說哪個地方哪家有姑娘小伙子什么的，她都能聽而不忘，別人只要說一遍姑娘小伙的年齡相貌特征，她便能熟記于心，并善于加以引用說服。

這不，荷花找她，那是絕對找對人了。這次荷花也沒進娘家，直接就奔鐘瞎子的家里來，打小一起長大的姐妹，鐘瞎子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荷花，趕緊從屋里迎了出來，接過荷花帶來的二十個紅雞蛋，順手放在堂屋的保書桌上。

老頭子不在，（鐘瞎子有一女兒也嫁楓木寨）姐妹倆相互問候了一番，荷花就直奔主題：

“大姐，咱家有根你也見過，人不壞，只是運氣不好，這不，都二十二了，還沒個音信。”

“他娘（有根他娘）哪里話，這十里八村的，二十多歲沒娶親的多了去，富貴哥是村里的大干部，還怕有根找不到媳婦？”

“講是這樣講，只是到了這把年紀，還沒個音信什么的，寨上的人笑話。”荷花小聲說。

“那有根是不是自己心里有底了？”鐘瞎子試探著問

“沒，沒有……人家年輕人，這種事情哪會跟我們說？哦，前幾天，我看到本家堂侄女仙月了，唉，這妹崽，一年一變，都變大姑娘了?！焙苫ü室獍言挷黹_。

“也是，這老娃山男人沒出息，女人卻個個秀氣著嘞。仙月這妹崽人好，什么都會做，就是家里苦點，唉……”

“是哩，是哩?！?

“莫不是他娘看上了仙月？”鐘瞎子還是回過味來了。

“嘿嘿，哪里哪里，仙月怎么會看上我家有根呢？”

“沒事，富貴哥這大干部家庭，人家想攀還攀不上呢，要不，抽個時間我去跟你說說？”鐘瞎子頓了一下：

“只是……”

“只是什么……”荷花急了起來。

“只是，前幾天高洞那邊坡有一家也來說過，聽說還是學校邊的。哦，沒什么，男方家里只有他一個男孩，很窮，那娃還有點小毛病……”

“小毛病？什么小毛??？”

“就是，就是……”鐘瞎子把整個身子向荷花傾過來，壓低聲音道：“就是男娃眼睛有點蘿卜花，聽說要開刀動手術什么的，大年家就沒有答應下來，見面的開口肉也沒煮成?！?

荷花松了口氣：“這樣哦，也是，這男女一輩子的事，自然馬虎不得。”

“要不，我這幾天有空到大年家去坐坐？”

“嘿，那麻煩姐姐了。”

……

其實，鐘瞎子也很少見過有根，就是見著了，她一個“瞎子”對他又能有多少印象呢！荷花每年回娘家，帶著有根一起去的時間并不多，小時候有根還尾巴一樣的跟著，長大了，就很少去嘎婆家了，一來是腿腳有些不方便，二來有根跟他爹一樣，不愛說話，他娘荷花也不是很喜歡帶他去，老娃山那邊有根大概是三四年沒去了吧。

荷蘭焦急的在家等了三天，第四天鐘瞎子就摸到了她的家里，帶來的自然是好消息，潘大年答應把女兒仙月許給有根，而且還說了，必須在年內把酒給辦了！

荷花于是就高興，自然就打發了鐘瞎子許多的東西：兩雙布鞋、十個雞蛋、六塊錢，用荷花的話說，這們親事要真成了，錢花得也值。

有人會問，潘家沒見過有根，咋就胡亂把仙月許給了富貴家？

其實，潘大年家就是荷花的叔伯家，有根小時候去舅舅家，潘大年自然也見過這小子，再加上有根的病平時大家也看不出來，大年自然也沒能看出來。最重要的是，這里的農村結親都講個親上加親的，荷花先嫁到富貴家，現在仙月又過來，自然是親上加親，雙方都有面子。這不，再加上鐘瞎子能說會道，這門親事那便是門板上訂釘——實打實的事了。

回頭再說潘大年一家，女兒秀蓮、秀英嫁得遠，一年到頭不能回家幾次，久兒久之，大年就有了意見，其實這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自己膝下無男兒，女婿自然是半個兒子。農村包干到戶這么多年，有勞力的家庭大都把家里生活條件搞上去了，自己家里少勞力，自然拼不過人家，大年、桂花就想盡量把小女兒仙月嫁得近些，家里有事，平時農忙也好有個照應。

鐘瞎子給仙月找的對象是有根，老兩口自然沒得話說，再加這扁擔親可是親上加親，表姑母做了婆婆，女兒一定吃不了虧。楓木寨村離老娃山也不過二三十里，個把小時的路程，再加上未來的公公是村里的大干部，這婚事自然沒得話說。

其實，潘大年也是很注意男方的，只是這事是鐘瞎子說和，再加上男方是堂妹的兒子，這娃崽早些年他也見過，還算蠻俊朗的，潘大年打心里放心，于是晚上兩口子一合計：中，就這么定了。

富貴這邊開始忙碌起來，張羅彩禮，選日子看八字，農村禮節繁嗩，講面子，就拿娶媳婦來說，首先是開口肉，再是見面禮，三才到娶親，這一門有一門的道，樣樣都省不得。

開口肉是媒婆帶著男方到女方家里坐坐，如果女方對男方沒意見，就把男方帶去的肉給煮了，算是開口答應了這門親事。這時男方只要帶上八斤豬肉到女方家見見面就成。

這見面禮嘛，就是在女方答應了男方的求婚后，男方要備好一部分禮金及自己的生辰八字，送到女方家里，再請先生看看男女雙方生辰八字合不合，如果相沖相克，這婚十有八九是結不成了的，尤其是家里雙方主事的老人，那是要堅決反對的。除了自己的生辰八子，男方還要準備八十斤豬肉；一十六個大糍粑，農家籮筐口那么大的，小的隨意，絕對是要雙數，但逢四不行；魚一十六條，要大的；雞兩只，一定要是公雞；水酒兩壇。除此之外，男方還要派一些能說會辦事的人跟著新郎一起到女方家。

富貴家這邊忙得不可開交，大年家那邊也沒閑著，桂花這幾天可是忙里忙外，富貴把有根的生辰八字送到女方家，桂花就張羅著找先生，弄吃的，這雙方八字一對，成，般配，大富大貴，多子多富！吃完飯，富貴就抱著生辰八字滿懷希望的往家里跑……

富貴這邊人一走，大年就回頭招呼女兒仙月。這妹崽好，懂事啊，家里活計樣樣能干，自已家境雖然貧寒，兩個姐姐遠嫁，但仙月在二老面前從來沒有怨言，默默的做家務。有根這事，事先她還不知道呢，今兒個富貴把有根的生辰八字送來，她這才知道，家里又跟她認了一門親事。

仙月心地善良，心里想著爹媽斷不會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仙月坐在富貴和桂花身邊，低頭思索，一言不發。事關一輩子的苦辣酸甜，仙月心里忐忑不安，小木屋里冷清靜寂，過了一會兒，仙月才說：“大樹底下的小樹難長，富人家的媳婦難當，我現在年紀也才十八，等兩年以后再為我操心不晚。再說有根，我們家也還沒見過不是？”

大年就說：“富貴哥家的老大有根早年你也見過的，人長得不錯，又聽老人的話，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家店了，我看這門親事就定下來了吧。”

桂花也說：“月啊，如今已分田到戶好多年，我和你爹能力有限，幾畝薄地也種不過來，如今和楓木寨那邊接上親家，不遠，以后遇事也有個照應什么的，我看這門親事你就答應了吧?！?

大年又說：“我們也知道，富貴是村里的大干部，有文化，為人和善，兄弟多，誰也不敢欺負人，從長遠說，一輩子不會缺吃少穿；從眼前講，咱以前也是表親戚，你這一嫁過去，自然是親上加親，月啊，不能再猶豫了?！?

善解人意的仙月體諒到父母的難處，懵懵懂懂的也就點了頭。在楓木寨村，八十年代末這個時期，像富貴這樣的家庭絕對是被鄰居們看好的，有根早些年仙月也見過，高挑個子白凈臉，面目溫和，她根本不會想到，她一生的幸福會毀在這一次茫然無備的點頭應允中。

按湘黔邊境一帶民俗，男婚女嫁要添置一套家具（柜子，床，穿衣鏡等），女方家庭條件好，由女方家陪送；如果女方家境差一些，則由男方家把適當的錢準備好，送到女方家，由女方把家具辦好，到打發閨女那一天，再由女方家把成套家具抬送到男方家中。

仙月娘家貧困，有根家算是楓木寨相對好一點的家庭，自然要由男方家打制家具。

于是，富貴家又忙著準備家具，富貴爹雖然平時不喜歡有根，但必定是自己的孫子，眼見有根婚姻有了著落，心里頭的一塊石頭也算落了地。富貴還是那個老樣子，還是做他的村長，還是半天憋不出個屁來，唯一的變化就是有根的婚事有了著落，走路的時候腳步快了許多，旱煙抽得更多更帶勁起來。

最忙碌的當然是有根娘荷花，有根是自己親生的，有財是抱養他大伯的，荷花表面上沒冷落有財，但心里還是多向著有根，有根的事，她自然不會有半點馬虎。

有財還是做他的小混混，成天和在外面打工回來的幾個兄弟姐妹混在一起，夜不歸宿是常有的事，家里人除了富貴爹，沒人想管他，也沒人管得了他。

當下，富貴荷花忙里忙外，富貴爹也不例外，年紀大了，但上山砍柴、下地割草的事情從來都沒有拉下過。唯一的變化就是，他也開始這家聊聊，那家坐坐，人啊，心里有喜事，臉上就藏不住，富貴爹老召當然也不例外。

有時候桿子就打趣他：老爹，今兒個有空到家里來坐坐？富貴爹平時是很少有閑工夫到別人家去坐的，要不就到地里去看看，要不就是下地去拾拾柴禾什么的。

聽了桿子的話，富貴爹就高興：“是嘞是嘞，地里的活干不完嘞?！?

說完就坐在桿子家堂屋的門坎上，一邊抽煙，一邊咧著觜笑，露出僅有的幾顆大黃牙。

桿子的真名叫楊干，是跟富貴一個字輩的，富貴爹他應該叫叔，在家里他排行最小，今年三十歲不到。桿子爹死得早，桿子娘也不會操勞什么家務，所以家里條件總是上不去，前些年娶了個老婆叫潘敏，人長得水靈靈的，是楓木寨村有名的俊媳婦。

今兒個老婆潘敏不在家，桿子就有了時間跟富貴爹聊，潘敏要是在家，準罵他沒出息，地里的活一大堆沒干，就知道跟人數落小話，像什么男人？

桿子是村里有名的怕老婆的男人，因為潘敏長得俊，再加上那年頭，寨上有好幾個婆娘都被人販子拐到很遠的地方去給別人做了老婆，桿子自然怕出事。

桿子主動找富貴爹說話還有一層意思，就是村里一些小女人的風言風語，說是潘敏跟有財有那個事情。桿子也只是聽說，卻吃不準，心里盤算著有財也就二十出頭，沒處對象，斷然不會看上自己的婆娘潘敏。有財雖然是村里游手好閑的混混，人長得卻是不賴，村里的女孩、小媳婦們聚在一起，都會把他拉進來說上幾句，許多小媳婦們夜里還夢到過他呢，想到這里，桿子的心里就不踏實起來。

當下桿子便小心翼翼地套起富貴爹的口風來：“大爹啊，你真是好命哩，今兒個大媳婦有了，小媳婦也應該有譜了吧？”

“哪里，哪里，有財不急嘞?！?

老召不急，桿子就急起來，心里更加沒底……

回頭再說混混有財。

前些日子村里外出打工的菊香回家，給她老娘帶回來了大包小包的東西，還請了寨子上幾玩得好的去家里了小聚了一次。有財是菊香小時候的玩伴，自然也排在了邀請之列。

這事在寨子里一傳開，女人們聚在一起便有了話說：“菊香有出息了哩，出去一年，給她娘帶來了這么多東西，好多咱見都沒見過呢。”

“是嘞是嘞?！?

“唉，這年頭，誰知道啊。”

“她在外面做什么誰知道啊，你看她穿得露的，咱寨子里的哪個像她？”

“就是就是。”

村里的長舌婦們聚齊在洪井邊，又開始了一個下午的“數小話”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