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簫聲寒
- 一錦鴛夢
- 宮南羽
- 3456字
- 2010-04-09 22:43:12
安陵歷122年之秋。
又是一年大祭,安陵王朝最為盛大的祭典。
氣勢恢弘的神殿被修葺一新,殿前兩根漢白玉雕龍的巨大神柱在太陽下反射了如火陽光,宏偉而莊嚴。在數百年歲月的洗禮中依舊光亮如新,一如王朝欣欣向榮的富庶和堂皇。
連著大神殿的數千階白玉砌成的天梯上,匍匐于地忙碌擦拭的是從王朝各方召集而來的奴隸。他們傴僂的衣衫在這座廣袤飄渺如神府的宮殿前顯得那樣卑微而格格不入。
初秋正午的太陽很是毒辣,烈烈炙烤在身上,不帶任何遮掩。有幾個支持不住的當頭栽倒在漢白玉階上,順著綿延入云霄的天梯滾落下來,被階下守護的侍衛抬走了,再也不曾起來。
身邊跪地辛勤勞動的余人目不斜視,仿佛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烈日漸漸西沉,汗濕重衣,也代表著一天工作的結束。奴隸們在侍衛的帶領下散去,有人長舒一口氣,為著安然度過的一天。
暮色四合,遠方天際出現了大朵大朵的火燒云,將神殿籠罩在一片肅蕭的火紅光影里。
一個瘦小的身影倏忽出現在神宮主殿前的檐廊內,他一身衣衫布滿塵土,殘破而凌亂地掛在身上。未曾修剪的長發蓬松地蓋住大半張臉,發間掛滿了枯枝,伸出的雙手細瘦如柴,只余一雙漆黑的眼睛布滿惶恐。看來不過十二三歲年紀。
身后忽然走來一隊巡邏的士兵,他驚恐地將身體縮在神柱之后,瑟瑟發抖。
耳邊的喧囂漸漸遠去了,他不再遲疑,閃身進了最近的主殿。
沉厚的門扉在身后緩緩閉合,空無一人的主殿房檐幽深,一眼望不到頂,讓人暈眩。殿內高起的祭壇上整齊羅列著王朝信奉的神位與安陵歷代祖先銘牌、供器。在一片幽暗的氛圍里,越發顯得莊重而森寒。
那少年瑟縮了一下,慌忙閃身躲進祭臺下的帷幔內。
幽閉的空間里,時間過得極其緩慢,灌入鼻耳的黑暗讓人窒息。
恍恍惚惚中,一陣幽然的簫聲透過神殿閉合的門扉傳進來。簫聲嗚咽,如泣如訴,帶著濃郁的惆悵和哀婉,在初秋寂寒的夜空盤旋,縈繞不散。
他抱膝環住瘦削的身體,將頭埋在膝蓋里。
大殿高聳的檐柱上,凌空懸掛著數盞長明燈。那幽暗的火焰在起伏的簫聲中忽明忽滅,仿佛也染上了一絲不忍和悲憫。
夜在漫無際涯的不安和惶恐中漸漸散去了。初升的太陽驅散了所有黑暗與陰霾,暴露在陽光下的是安陵王朝巍然屹立的繁榮強盛。
耗時兩個月方才修葺完工的神殿迎來了安陵的主宰,已近暮年的王朝第35位帝王:滄絕帝安慕城。
他一身玄黑鑲金絲龍紋長袍曳地,半白的發以象征皇權的旒冕別住,有種高聳入云端的氣勢。清俊的臉滄桑而威儀,星眸不怒自威,隱隱帶了睥睨天下的傲氣。
身后一眾皇親顯貴尾隨而至,亦步亦趨。龐大的隊伍蜿蜒數里,幾不可見首尾兩端。
空氣中隱約傳來陣陣檀香,伴隨著震天響起的鼓聲,平添幾分莊嚴與肅穆。
滄絕帝率先登上了神殿天階,手持燃香,對著青天白云間的巍峨祭壇深深俯拜下去。身后眾人尾隨。
禮畢,當先的滄絕帝轉身,對身后緊隨的少年微微點頭示意。
那少年不過雙十年華,面容沉靜清絕。一身杏黃片金緣朝服,繡文九蟒,低垂的眉宇恍然若畫,神色恭謹謙和。正是安陵王朝的儲君,安允逸。
他躬身從父皇手中接過祭香,對著巍峨的神殿深深匍拜下去。
那一刻,滄絕帝肅穆的臉上終于裂開一線欣喜,連帶著身后靜默莊嚴了百年的宮殿也在瞬間染上些許蔚然的生氣。
神殿厚重的門扉被再次開啟,伴著沉厚的吱呀聲響,炫目的陽光爭相涌進幽深的殿堂。來者贏弱的身形隱沒在萬丈光明勾勒出的空間里,步伐輕盈,絲縷無聲。
檐柱上懸掛的長明燈被秋風吹滅了,只余下一縷青煙,裊娜彌散。
在內侍嘹亮的唱誦聲中,來者纖巧的雙手執了幾支燃香,閉眸默誦片刻,輕輕插進祭臺上的青銅爐中。
齋宮響起第五聲太和鐘時,她轉身在內侍所端的銀盆中凈了手,拿起錦帕俯身擦拭祭臺上的神位與銘牌。
有風吹拂過重重帷幔,驀然間隱現出一張倉皇欲絕的少年的臉。
太過相近的距離,不期然與來者面面相覷。
那是雙猶似一泓清水的眸,顧盼之際,清雅高華,不帶任何遮掩地呈現在少年面前。臉上蒙著輕紗的緣故,并不能窺探女子全貌,只那驚鴻一瞥的秀雅絕俗,便已使人過目難忘。
少年剛剛經歷了沉郁的一夜,陡然間得見如此輕靈之人,襯著滿室青煙繚繞,裙紗輕盈,恍若到了仙境,竟似呆了,再不能有任何言語動作。
女子一愣,恍過神來,不動聲色地將帷幕重又放下,繼續方才的祭典儀式。
透過綿延無際的天梯,能窺見祭壇下躬身匍拜的天朝儲君,那襲杏黃的衣袍在烈日下炫目莫名,讓人惶然不敢逼視。女子輕輕別過了眼,便有些憂傷的神色泛上如玉眉目。
少年在渾渾噩噩中細聽那太和鐘敲過了一遍又一遍。人潮隨著隕落的秋陽漸漸散去,偌大的神殿終于又安靜下來。
一片幽密的環境里,有人輕輕掀起少年身前的帷幕。
他張著惶惑的眸抬起頭,竟是日間的女子。她依舊一襲白紗覆面,眼神溫和而寬容。
霎那間的惶恐褪去了,少年任憑那女子牽著自己的手走了出去。
神殿檐廊外,夜涼如水。月光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層輕紗,輕輕裊裊地灑落下來,龐大而靜謐的神殿顯得越發莊嚴肅穆。
少年饑餓到極限的肚子在望見滿桌精致食物時,再也克制不住地哀嚎出聲。他猛然間抓起那些在夢境中亦難得一見的食物,兇狠地往嘴里塞。
“慢點吃。”女子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輕輕柔柔。她從衣襟間抽出一方素凈的帕子,溫柔地在少年滿布塵污的臉上擦拭。
竟是一個俊秀出眾的孩子。擦去了塵污的臉眉目清晰,仿佛被撣去了塵土的美玉。
王朝富庶繁華的背后,也有太多如他這般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被賣到宮里為奴,嘗盡人世酸楚。
許是太久沒有受過他人如此溫柔平和的對待,少年驀然哽咽出聲,兩行淚滑過黝黑的臉龐,尖尖細細的下巴,分外惹人憐愛。
女子替他擦去了淚水,柔聲安慰。
“姐姐,你能放我離開么?”他顫聲問,帶了一絲深切的懇求,“我唯一的親人已經倒在了天階下,我不想也死在這里。放我走吧,求求你!”他說著,俯身跪了下去。
女子未曾見過這樣的陣仗,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你先起來!”她伸手去拉他,那少年卻執拗地不肯起來。
女子沉思了半晌,終于微微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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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明未明時分,神殿后山的初云峰前,兩道身影相攜而來。
女子將手中的錦囊遞給少年,指著西方那條蜿蜒的下山小道,“沿著這個峰下山,大約就能到山下。”她說,即使在這樣的時刻,聲音依舊清脆而柔和,動聽至極,“這個時辰,正是山上守衛最松懈的時候,你快些走吧,不要回頭。”
那少年驀然跪了下去,對著女子深深磕了個頭,起身。
女子怔忡,看到隱約的曙光中,少年破了皮的額角,慌忙抽出錦帕捂住了他的傷口。好似有隱約的腳步聲傳來,女子大驚,“快走!”她將錦帕按在少年手里,催促。
少年不再回頭,轉身向山下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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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穿透幽夜殿重重帷幕直射進來,驀然讓人有些睜不開眼。
端坐在殿前神位下的女子容顏端麗,神色素整出塵,面容宛如少女,只那曳地的長發若霜染,竟是蒼白如雪的。
一段梵音終結,她緩緩睜開眼。深棕色的瞳深邃而悠遠,仿佛穿透世間百年風霜的銳利撲面而來,直直望向殿前躬身跪地的女子,凜然不可逼視。
“是你放走了那個奴隸?”她問,聲音竟滄桑如老嫗。
女子垂下了眼瞼,半晌,“請師傅責罰。”
一聲沉沉的嘆息,“瓷兒,你可知,那些奴隸非是一般窮苦人家的孩子,他們之中有些是滄絕帝當年征伐諸國時俘虜的貴胄之后,與我朝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你魯莽縱之,恐怕后患無窮。”
那女子正是安陵王朝寧相國之長女寧宛瓷,因聰慧可人兼家世顯赫,自小便由滄絕帝做主,許配給太子安允逸為妃,只待成年即可舉行婚禮。
只因安陵王朝世代相承的規矩,太子妃婚前必須居于神殿為王朝祈福三年,無過者方可入門。宛瓷自十三歲入殿,而今算來,至年末,便可滿三年。卻無端在這節骨眼上出了事,讓神殿的主人,亦是她的師傅雪瑟長老分外光火。
雪瑟深知宛瓷仁善,也正是因這份仁善,當初她才會于眾多皇胄貴女中選了她,薦予滄絕帝,封為太子妃。哪知匆匆三年已過,她的悲天憫人之心反倒成了她人生之中最大的阻礙。
這些年夜觀星象,北方天際破軍、天狼雙星明亮,似是預示王朝將在百年的太平后出現紛擾。
宛瓷命主左輔,是帝星紫薇星的最有力輔助,或可助王朝渡過此劫難。雪瑟沉吟片刻,將端跪地上的女子扶起,撫著她如墨長發,嘆息,“瓷兒,為師實不愿將你推入這紅塵萬丈之中,無奈天理已是如此,不可更改。你...好自為之。”她說,竟不再理會宛瓷眸中的歉然于不舍,以袖風將她推出殿外,合攏了門扉。“你去吧。”最后的話語伴著宛瓷眼中深切的惶惑與不安彌散在神殿天階渺茫的云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