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afy!”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她。

不用睜開眼，七葉知道已經七點半了。云來是她的鬧鐘。每天七點鐘他自己醒來，穿好衣服，看會兒電視或書。到了七點半，他就準時來喊七葉起床。

七葉翻個身，不愿醒來。與池其羽通完話后再上床已是凌晨四點多，她又用了不少時間去思想究竟為什么他將她的電話說得性命攸關似的重要，然后迷迷糊糊做了一些亂夢，才剛睡熟，就被云來喊醒。

“起床了。”云來“撲通”壓到她身上。

“哎喲喲，你把媽媽壓死了。”

云來格格笑，他彈起身子，“撲通”又一下。

“真的被你壓死了，兒子。”七葉伸出手臂抱住他，不讓他動彈，“把媽媽壓死了，誰給你做飯？”

“我自己買方便面吃。”

“錢呢？你哪里有錢？”

“你給我啊。”

“你忘了，我都已經死了，我怎么給你錢。”

“那你把錢寄給我。”

七葉憋不住笑。活人如何給死人錢她知道，死人該怎么給活人寄錢她弄不明白。六歲的云來認定死是出門旅游，玩一玩就回來的。哎，他什么時候能長大呢。

七葉常常會期盼自己快點變老。只有當她老了，云來才長大了，終于長大了。可是，真的快要長大了么？她吻一吻云來光潔的臉。有時候，她又怕他長大。因為她知道當他長大了，他一定會問她一個問題，一個她不能再隨便敷衍的問題。

“Leafy，我問你一個問題。”云來舉著一本名叫《為什么吃鼻屎對你有益》的英文書，他會說中文，但是不識漢字。“為什么我們喝牛奶山羊奶綿羊奶，但是不喝豬奶呢？”

那是本趣味兒童科普書，七葉隨手翻過，“因為農夫擠不到豬奶。豬媽媽有很多小豬仔，她要所有的小豬仔吸住她所有的乳頭才肯讓奶流出來。”

“咦，Leafy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聰明。”七葉起身套上毛衣。

“那爸爸聰明嗎？”

“當然，爸爸不聰明怎么當得了科學家。”她拉上牛仔褲。

“不是英國爸爸，我說的是中國爸爸。”

七葉扣扣子的手頓住，“你怎么會想到中國爸爸？”上一次云來問起他的出生來由還是兩年前。

“他也聰明嗎？”

“我不知道。”七葉緩緩穿上鞋。

“你真的只見過他一次嗎？”云來從七葉那里聽來的故事是：七葉在一次獨自旅行時遇到一個人，他們在一起呆了一天一夜。早晨七葉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沒有留下他的姓名和地址。

“你沒找過他嗎？”上次云來也是這樣問的，那是兩年前。

“怎么找？我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七葉也象兩年前那次一樣回答。不知這個回答還可以用多少年。暗嘆一口氣。她那叫“過去”的包袱里有一個沉重的沙袋，無論她多么乏力，卻沒有辦法將它拆下來丟棄。因為它不是捆在腿上，而跟她的皮骨長在一起了。

去看云來的表情，倒沒什么特別的，云來低頭翻他的書。七葉試探：“你很想找他嗎？”

“不是，只是很curious。”

“沒什么好奇的。”七葉輕快地結束這個話題，“早餐想吃什么？”

“炒雞蛋，兩個，夾土司。”

“不能吃兩個，吃太多雞蛋不好。”她往樓下走，云來跟了下來。

*

八點二十分，七葉牽著云來出了門。外面下著細細的雨。他們沒有撐傘。

云來敞開著棉襖，任冷風吹蕩他白襯衫領子下的小領帶。他吸吸鼻子。七葉遞給他一張紙巾，并不去管他的外套。凍一凍并不是什么壞事，她相信一個人的耐寒能力，正如一顆心的堅韌執著，都是可以凍出來的。

兩個單薄身影走在瑞克鎮安靜的小街上顯得有點落寞。這樣的時候，七葉的孤獨常常不邀而至。她恍惚得很，是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為什么停留于此？

有時候，別人會問：“你是怎么到了瑞克的？”

最初她回答：“我遇到了我丈夫，跟他來到這里。”

后來她就說：“我遇到了我前夫，跟他到了這里。”

托米是七葉與瑞克的唯一聯系，在他成為她的前夫后，七葉好似被連根拔起，不知何去何從。她考慮過搬到其他地方去，熱鬧一點、不象瑞克這樣冷漠的地方。但是，在英國，哪里有她的根呢？她跟瑞克沒有了一點聯系，她跟別的地方卻沒有半點聯系。她可以帶云來去哪里呢？

就這樣留了下來。

“明天下午我的表演你要來看嗎？”云來踢跑路邊的一顆小石子。

“當然，我會早下班趕回來。”

“爸爸來嗎？我可以跟老師要兩張票的。”

“不來。”

“為什么不叫爸爸一起來？”

“他很忙。”剛分手的時候托米偶爾會來看看他們，后來便見面越來越少，這次已經半年沒有聯系了。

“我有很久沒看到爸爸了，我們能不能搬回爸爸家里去？”

“不能。”

“為什么？”

“我跟你說過，媽媽已經和爸爸離婚了。”

“離婚了為什么就不能住在一起？”云來仰頭，幽黑的眼睛看住七葉。

七葉揉揉他的烏發，他實在是個不可多見的漂亮的中國孩子。問題正出在這里，當他們一起出門時，托米總是很尷尬，他疑心所有多看他們一眼的人都會在心里說句“這孩子一看就不是那男人生的”。

而幼小的云來并不明白托米微妙的心理，托米走一步他跟一步，讓七葉替他看托米不悅的臉色。

“我想爸爸。”云來說。他一如既往，一廂情愿地喜愛依戀著托米。

“爸爸不是有別的女朋友了嗎？他女朋友住在他家，所以我們不能搬回去。”

“可是……”

“Hi，Bob.”他們已經到了學校門口，云來的同學跟他打招呼。

“Hi，Jack.”云來放開七葉的手，沖過木柵欄加入到排在操場上的隊伍中。

七葉對著他的背影揮揮手，然后匆匆穿過學校后面一片草地和樹林，下了一座橋，到了地鐵站。

瑞克是倫敦遠郊的一個小鎮，地下鐵到了這兒已經是地上鐵。七葉及時跳上一輛正要開的車。

坐下來，在她的身邊，火車外一棵一棵的樹迅速往后退。那些樹掉光了葉，還經過了修剪，坎去了細枝末節，單薄又寂寥。它們成群結行，卻又分明孤身只影，無語于灰藍的天空下。

樹，它不會說話。樹從來沒有說過七葉我愛你，樹現在它也不會說七葉我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