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忙完了做飯前的一系列準(zhǔn)備之后，時辰尚早，蘇妍袖便往屋子里走去，想著陪韓平逸說會兒話。可當(dāng)她走到門口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被點了穴一樣，定定地愣在了原地。而緊跟在她身后的楚懷原本還覺得奇怪，卻在望向屋子里的那一瞬間也呆住了——

韓平逸伏在桌前，雙目緊閉，看上去已經(jīng)沒有了一點動靜。

兩個人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同一種可能。事出突然，楚懷雖然難過，最先的反應(yīng)依舊是更擔(dān)心蘇妍袖能否承受得住。而就在他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蘇妍袖已經(jīng)慢慢地朝著韓平逸的身邊走去。

近到韓平逸跟前，幾番掙扎之下，蘇妍袖緊緊握成拳頭的雙手終于是松開了。她鼓起勇氣將手伸出去想要探一探他的鼻息。而因著心中害怕，那手顫抖得很是厲害。楚懷則一直站在門口，一顆心也懸到了嗓子眼。

“呼——”壓抑的沉默隨著蘇妍袖這一聲長長的呼氣而被打破。是他們多慮了，韓平逸只是因為倦了，所以睡著了。但是因著病體孱弱，呼吸極為輕微，因而即使近在咫尺，也是不易覺察。

看到這里，楚懷也得以放心下了，暗暗松了口氣。蘇妍袖卻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長久且巨大的浩劫般，整個人都快虛脫了。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在戰(zhàn)栗、發(fā)軟。手心中也早就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從韓平逸中毒至今，大家都抱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態(tài)度再竭力挽救著。上天似乎也大發(fā)悲憫之心，又或是想為了那些年因為征戰(zhàn)而浪費的時光做些彌補(bǔ)，韓平逸存活的時間硬是比軍醫(yī)當(dāng)初斷定的半個月超出了好幾日。然而，越是這樣就越是說明死亡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盡管對此蘇妍袖早就有了準(zhǔn)備，可若是他當(dāng)真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征兆地就離她而去，那份沉重，她依舊承受不起。

剛才在門外，以為韓平逸已經(jīng)不在了的時候，蘇妍袖的心頓時便停止了跳動般地，只剩下被生生車裂的痛楚。那種感覺，不僅僅是在一個不經(jīng)意間失去了活在這世上所有的意義與希望的迷茫。她這才明白，原來并不是決定了生死相隨，就可以從容面對心愛之人的離去的。原來，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勘破過無常的生死。她，依舊是舍不得，舍不得他就這樣消失掉。

蘇妍袖坐到熟睡的韓平逸身邊，雙手環(huán)上他的腰際，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生怕吵醒了韓平逸，她的動作很輕，小心翼翼到了極致。她不是想打擾，只是抑制不住心中想要擁抱他的沖動。仿佛這樣真實地抱著韓平逸，能更明顯地感覺到他呼吸的起伏，還有那象征著生命仍在繼續(xù)的心跳聲，就可以永遠(yuǎn)留下他，永遠(yuǎn)不會再讓他受到絲毫的折磨。她當(dāng)然知道這是一份奢望，卻是依然沒有去阻止自己。她如今能求的，也不過是一份安心罷了。

蘇妍袖閉上了眼，眼睛酸澀難當(dāng)，眼淚卻沒有留下來。她不敢再哭泣，只怕增添了晦氣，觸了霉頭。而她這份患得患失的膽戰(zhàn)心驚被站在門口的楚懷看得一清二楚。她那副隨時就會倒下去的脆弱模樣，這些日子他已經(jīng)見得多了。然而這一次，他真的很想立刻沖上前去抱住她，給她勇氣。可殘存的理智讓他不確定了。他不確定自己的安慰是否真的有那樣的分量，足以驅(qū)散伊人心中的恐懼，讓她展露一絲笑顏。

楚懷這才發(fā)覺自己背后也是一身冷汗，同時也開始慶幸著還不至于來不及道別便天人永隔。他很想陪在蘇妍袖身邊，但是他有自知之明，明白此時此刻比起糾結(jié)于自己的私心，他更應(yīng)該做的是成全。想到這里，他便是轉(zhuǎn)身去到了院中。

蘇妍袖自然是沒有心思再顧及到除韓平逸之外的人和事了。她只是那樣安靜地抱著他，跟著他呼吸的頻率而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漸漸地，她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那一年在梨花樹下的情景——

當(dāng)日，風(fēng)吹春草綠，滿樹梨花落，梨花落白頭。若是就此老去，那該多好。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韓平逸醒了過來，睜開眼所見到的是蘇妍袖滿面含笑的臉。雖然對之前發(fā)生了什么渾然不知，但是能這樣看著她，心中的溫暖與幸福已經(jīng)占據(jù)了他全部的思緒，又怎么會去計較那么多旁的事情？

感覺到身邊的異樣，蘇妍袖也睜開了雙眼。若是以往，她定是會羞澀地立刻松手起身，可是此刻，如水溫柔近在眼前，一切都被融化在了其中。她只是莞爾一笑，依偎進(jìn)了韓平逸的懷中。

“對不起平哥哥，吵醒你了。”道歉的話語，聽上去卻更像是撒嬌。

韓平逸攬住蘇妍袖，輕輕撫著她如瀑的青絲，微微笑道：“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既然已經(jīng)過去，便不需再舊事重提了。蘇妍袖搖搖頭，沒有說話，卻是往韓平逸懷中挨近了一點。

韓平逸卻深知，這個動作，蘇妍袖只會是在極為無助害怕的時候才會做出來。他旋即便是恍然大悟了，很是抱歉地說道：“是不是我嚇到你們了？”

沒想到韓平逸會知道這件事，而且還是在這么短的時間之內(nèi)，蘇妍袖愣了一下，繼而不知出于何意地說道：“平哥哥，你答應(yīng)袖兒，永遠(yuǎn)不會離開袖兒，好不好？”

這話卻是教韓平逸為難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只能靜默無言。而半晌沒有聽到回答的蘇妍袖則是在他懷中仰起了頭，鳳眉微蹙地望著他，撇撇嘴道：“平哥哥，袖兒舍不得……”話音未落，便是泫然欲泣。雖然已經(jīng)很努力地告訴自己不哭了，可終究是，不由自主。

韓平逸很想許下那句關(guān)于永遠(yuǎn)的承諾。可這一世，已再無可能。從前的話都注定成空了，他又怎么忍心再用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話套住眼前人的一輩子呢？若是給了無端的希望，他日走了，教活下的人如何自處？萬般滋味縈繞心頭，有口難言，韓平逸只有抱緊了懷中人。

蘇妍袖也明白，自己適才所說的是強(qiáng)人所難了。她也不是當(dāng)真非要一個許諾不可。只是不知為何，那一瞬間，她很想要聽到韓平逸這樣說。這下，卻是突然醒悟了般，也不再言語。

天色不近人情地暗了下來，蘇妍袖必須去做飯了。由于白天的那個小插曲，楚懷留在了韓平逸的身邊。這樣即便是他出了什么狀況，也不至于會太過讓人措手不及。

蘇妍袖并非信口開河，做出的飯菜還真的是色香味俱佳。飯桌上，談笑之間，三人似乎忘卻了目前所處的困境，憶起了不少陳年往事。而每每提起蘇妍袖鬧的笑話與出的糗事，楚懷與韓平逸竟是會一點顏面都不留地開懷大笑起來。蘇妍袖雖然也會嗔怒，但看到韓平逸的精神比之于前幾日來，好得太多，便也隨他們?nèi)チ恕Ｉ醵闹蟹滞馀瓮@樣歡樂無憂的時光能再多一些。

吃完晚飯，蘇妍袖在一旁洗著碗碟，韓平逸則站在院中看著她。待她忙完一切之后，便是走到他身旁。

“明天應(yīng)該是個晴好的天氣。”夜空中燦爛的繁星，韓平逸突然說到。

“嗯，那樣咱們就可以四下去逛逛了。”蘇妍袖點點頭，順著韓平逸的話往下說到。

“袖兒，我們今晚去山谷等日出好不好？”韓平逸今晚精神奕奕，但是他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有些事，若是再不做，怕是再沒有機(jī)會了。

在這種時候，蘇妍袖本是不忍心拒絕韓平逸的任何要求的。只是……她猶豫了一陣子后，還是說道：“冬夜寒冷，明日天一亮再去如何？”

“帶上火盆就可以了。”蘇妍袖話音剛落，楚懷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兩個人剛才的談話他全都聽見了。對于今晚的狀況，所有人都心中有數(shù)，卻都很刻意地緘口不談。

韓平逸感激地看向了楚懷。蘇妍袖是顧忌著韓平逸的身體才有所踟躕。這下，自是不會再反對了。生好火盆后，楚懷將二人送去山谷，便獨自駕車離開了。臨走之前，他看著兩個人，想要說些什么，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有時候，心中裝著千言萬語，就是不知道該如何言明。不過他相信，他們會體會得到的。

韓平逸與蘇妍袖就坐在他們小時候常坐的那棵樹下。

猶記得當(dāng)年，楚懷會在不遠(yuǎn)處練劍，而韓平逸則喜歡坐在樹下看書，蘇妍袖雖然會胡鬧，大部分時間還是會坐在韓平逸身邊，看著他看書，不吵不鬧。很長很長的時間內(nèi)，連她自己都覺得很奇怪，明明活潑好動的自己為什么只要在韓平逸身邊，就會變得格外乖巧。好像他有一種魔力般，只要看著他，就會心甘情愿地安靜下來。后來長大了，想起往事，她心中才有所了然——

有些人、有些情是命中注定的。你會為了他而收斂脾性、停下腳步，然后用心相守。即便前路再漫長，也會耐心地等待花開時節(jié)的絢爛。韓平逸就是蘇妍袖的命中注定，是她要用這一生全部的心與愛去守護(hù)的人。

韓平逸也記得，在這片山谷中，蘇妍袖時常會坐在自己身邊。他能清楚地感覺到她注視著自己的目光，可在他抬頭望向她想要確認(rèn)的時候，卻又發(fā)現(xiàn)她要么是盯著自己手中的書，要么就是看著正在練劍的楚懷。幾次下來，讓他總是忍不住懷疑那份感覺是不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的錯覺。

所以那個時候，韓平逸才會始終不能確定，到底在蘇妍袖的心中，自己與楚懷孰輕孰重。直到后來她送給他荷包，他才了解了她的心意。在分別的時日里想起這些，他都會忍不住自嘲：虧他當(dāng)?shù)寐斆鳠o雙四字，當(dāng)初竟是被蘇妍袖的那點小心思給蒙混了過去。好在，他與她不曾錯過。卻是不想，到了如今，沒有錯過，卻仍舊不能執(zhí)子之手。

兩個人在樹下彼此相擁著，兀自回想著，沒有說一句話。因為回憶之中彼此無處不在。火盆的溫?zé)崤松碜樱@樣默契地幸福卻暖進(jìn)了心里。漫長的等待中，二人都逐漸有了睡意。而夜幕就在睡夢中悄悄褪去，天邊開始發(fā)白。

等到蘇妍袖睜開了雙眼，太陽已經(jīng)光芒萬丈了。她驚喜地喊道：“平哥哥，快看，太陽出來了！”轉(zhuǎn)過頭，卻望見身邊人雙目相合、面色安詳，卻是再也感覺不到他的氣息。

“平哥哥，日出真的好美。下一世，袖兒也要陪著你一起看。”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一樣，蘇妍袖若無其事地繼續(xù)看向了遠(yuǎn)方的紅日，面帶微笑的喃喃自語到。只可惜身邊人給不了任何回應(yīng)。

良久之后，蘇妍袖笑望了一下韓平逸的臉，從懷中掏出了一把匕首。